贝念品已经在厨房里忙了好几个小时了。
洗切、炒菜、雕果、摆盘,也熬下他最爱喝的瑶柱金华火腿鸡汤,还有炖得女敕女敕的牛女乃糖心蒸蛋。
她拒绝再像个怨妇般只会坐在原地哭泣,她决心抱持着积极正面的态度迎战所有的不安与凄惶,像一开始不被众人看好的这段婚姻,她和他不也这样走过了平凡却温馨的五个年头吗?
她始终相信,这个家会是丈夫在商场上忙碌了一天结束后,回来能够真正安心放松休息的温暖堡垒。
“贝念品,你绝对不能小看自己现在做的任何一件家事。”她停下使劲擦拭流理台的动作,握紧拳头为自己加油打气。“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能够让宣原因为你做的这些事而感到舒适、幸福,那就足够了,知道吗?”
她又充满信心了,噙着笑容继续擦拭流理台,就在这时,几日来闷疼多时的小月复突然剧列地怞痛了一下,她倒怞了口凉气。
幸亏几个深呼吸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她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柔了柔肚子。
是因为她中午忘了吃饭的缘故吧?所以她的胃又在跟她抗议了。
“没关系,晚上我就要和宣原一起吃大餐了。”她颊畔梨涡害羞地漾现,继续愉快地清理着厨房。“而且今天晚上我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六点三十分。
贝念品瞥了眼墙上的时钟,赶紧洗手并擦干,打开冰箱最后一次检查柠檬雪酪状态如何了。
那是他们蜜月旅行时,在日本一家和果子店吃到的惊艳口味,她记得连宣原这个不嗜甜品冰品的大男人都吃了两碗。
这是她试了好久,双手还因为不断挤柠檬而刺痛泛红过敏了半个月,终于做出了记忆中那完美的味道。
她今晚特地做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幻想着当他看到时,脸上该会有怎样的讶异、愉快表情,贝念品自己忍不住就满心欢喜雀跃了起来。
六点四十分。
他差不多快回到家了。
她急急忙忙跑回房间,抓起早准备好的白色缎质小礼服就往浴室冲。
七点正。
洗过澡,她顾不得头发还来不及全部吹干,就换上那件微露香肩的V字领典雅小礼服,纤腰不盈一握,越发显得轻灵可人。
她轻咬下唇,深呼吸抑下满怀的紧张和害羞,然后充满期待地看着紧闭的大门。
七点十五分……七点二十五分……七点五十分……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难道是在开会吗?”她自言自语,“不对呀,要是在开会,那么万秘书会打电话回来通知我的,还是——他路上出什么事了?”
贝念品心脏惊惶狂跳了起来,冲到电话边,顾不得担忧他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在查勤,颤抖着手指急急按下熟悉的手机号码。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十几秒钟里,各种可怕的可能性纷纷冒出来,她脸色苍白,心拧成了一团。
“喂?”
“宣原?真、真的是你?”她呼吸有一瞬的静止,欣喜的泪水旋即夺眶而出,“太好了,谢天谢地……”
“你在说些什么?”胡宣原先是一怔,接着想起,“对了,我今晚有事,你自己先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她的笑容消失,怯怯地问:“是——很重要的事吗?”
“对。”
“我知道了。”她咬了咬下唇,还是忍不住希冀渴盼地问:“那……你今天会很晚回来吗?”
“事情忙完就回去了。”他那边似乎隐隐有人声喧哗。
她料想他应该是临时去参加某些政商酒会,不敢再吵他,只得匆匆结束通话。
贝念品浑身像消了气的气球般,颓然失落地坐在沙发上,一身精心的打扮和满桌的菜肴全都白费了。
原来,他还是不记得今天是他们的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只过过一次结婚纪念日,就是结婚满一周年的时候,当时她收到的礼物还是他秘书挑的。
后来,她私底下拜托过万秘书,请她往后不必特地提醒宣原,也不用再代为挑选礼物,因为她很希望他是自己记得这件事,那么这个结婚纪念日才有意义,也才更值得纪念,不是吗?
不出意外的,接下来的每一个结婚纪念日他都忘了。
今年她又怎么能期盼、奢求他会记得呢?
“别傻了,结婚纪念日不过也没关系的,只要能和宣原一辈子长长久久,那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她深吸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好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不要再愁眉苦脸了。”
想起餐桌上那些冷掉了的菜,贝念品连忙站起来想回餐室收拾,可是也不知是饿太久还是起身太快,小月复窜过一阵强烈怞搐刺痛,痛得她不禁弯了腰,紧紧抓住沙发扶手。
“啊……”她额际冒出豆大冷汗,脸色因越来越剧烈的痛楚而惨白,不管怎么深呼吸都没办法抑下那一波波锐利疼痛。
是胃痛吗?不,好像是在小月复下缘的部位。
她痛得跪坐在地上,月复腰间的剧痛迅速蔓延至背脊,她无助地紧紧抓住沙发边缘,呼吸急促破碎,强抑下喉头痛苦的声吟声,努力伸长冰冷颤抖的手抓下茶几上的无线电话。
“宣……宣原……”她抖得厉害的手指按错了好几下,最后终于成功按下了回放键,在对方接起时哽咽低唤:“宣原……”
“胡太太?”苏紫馨优雅的唤音响起,含笑道:“你找宣原吗?不好意思,他在忙耶!”
一听见她的声音自丈夫的手机中响起,贝念品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刹那间忘了呼吸,也忘了下月复部阵阵如刀剐般的剧痛。
“胡太太,真的很抱歉,因为今天晚上来参加我画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得麻烦宣原和我一起招呼,”苏紫馨笑声如银铃,“请你不要介意,晚上他可能会晚点儿回去喔,因为画展结束后,他答应要陪我一起去庆功宴……”
贝念品手中的话筒霎时坠落——
“喂?喂?”电话那端的苏紫馨只听见断讯嘟嘟嘟的声音,笑容随即一敛,皱了皱眉头,“就算吃醋也不能这样挂人家的电话,她也太没风度了吧。”
“怎么了?”从洗手间回来的胡宣原看见手持手机、一脸懊恼的她,不禁问,“我的电话吗?”
“胡太太打来的。”她望着他,“她听到是我接的电话,好像很生气,还挂我电话。怎么办?我给你惹麻烦了对不对?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跟她解释一下?”
他微微变色。
“怎么了?”苏紫馨紧紧盯着他,“你真的很怕她生气吗?”
他眉心微蹙,莫名烦燥地驳道:“不是。”
“要不……你先回家吧?”苏紫馨小心翼翼地问,“待会儿的庆功宴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我已经答应过你了。”
“可是胡太太——”
“没什么事。”胡宣原紧蹙的浓眉舒展开来。“而且念品也不是那种气量狭小,会随便发脾气的人。”
苏紫馨难掩一丝醋意地盯着他。怎么?就对老婆那么有信心?
她还来不及说点什么,一名某某食品公司的总经理已经走过来。
“胡董,可否请教一下,不知道您对最近欧州股市的行情……”
凌晨十二点五十分。
大门钥匙孔悄悄转动,浑身酒气的高大身影轻缓推门而入,却带着一丝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忐忑。
眼见灯是亮着的,胡宣原刹那间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一脸幽怨甚至是面带质问的她。
可是客厅里没有半个人影,他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感到一阵失落。
于是他习惯性地用皱眉与不悦武装起自己,大步走进卧房,决定一见到她就要再次坚定地重申立场——他永远不可能为了她莫名其妙的醋意就断绝和旧友的往来!
原以为会看到那个熟悉的纤瘦背影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乌黑长发柔滑地披散在枕上,大床上却空空如也。
“念品?”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唤。
长腿倏地停顿在显得异样寂静的卧室地板上,胡宣原心下没来由的掠过一丝陌生的心慌,匆匆环顾四周后,随即奔出房门,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
更衣间没有,厨房没有,餐室没有,客房没有……
他甚至连许久都没踏上一步的阳台都去看了,可扑面而来的只有午夜冰凉的空气。
离家出走?!
“她该不会做出那么幼稚的行为?”他的脸色随即沈了下来,“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那么不懂事?”
不过就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她犯得着像逮到了机会那样使性子吗?
纵然眉头蹙得死紧,可当看着铺得整整齐齐的大床,空荡荡的室内,胡宣原胸口却有种莫名的冰冷和慌乱感。
然而一向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他,最痛恨任何一样人事物在自己手上失去控制的感觉……
随便她了!
他胸口堵得慌,脸色自然没好看到哪里去。
算了,让她出去走走,冷静冷静也好,等平静下来,思绪清楚,想通了之后,她自然就会回来了。
他面色和缓了些,伸手松开领带,边解开衬衫扣子,决定先洗去一身的酒意和疲惫。
胡宣原在庆功宴上多喝了两杯,等洗完澡出来,他抵不住酒意和睡意的召唤,忍不住倒头就睡。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才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
“念品,给我杯黑咖啡……”他抬手爬梳过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低声咕哝。
半天却得不到响应,也等不到熟悉的咖啡香钻入鼻端,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声量加大了些:“念品!”
渐渐回笼的意识终于把现实敲进他混沌的脑袋,胡宣原猛然翻身坐起,顾不得突如其来的剧烈动作让宿醉的头更痛了,手急急模向身侧的位置——
冷的。
他面上微微变色。
难道念品真的一整晚没回来?
就算是赌气,她这口气未免也气太久了?
胡宣原烦燥地拿过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正想拨打她的手机号码,突然发现屏幕上有一则简讯。
对不起,我有急事回南部老家几天,等忙完就回台北了。念品。
他盯着屏幕上的讯息良久,原本纠结的胸口渐渐舒展松放开来,可代之而起的却是一股不是滋味的没好气。
他脸色难看地输入回复——
以后不准先斩后奏,更不准连半通电话都没有!
愤怒的指尖停留在“传送”键上,却迟迟没按下发送。
半晌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消除,只改成了一个字——
好。
轩辕国际投顾大楼
胡宣原伫立在落地窗前,望着底下的车水马龙,手里那杯已变冷的黑咖啡显得更加酸涩难以入口。
他脸色很差,心情更坏,一切都因为缺少早上习惯性的那杯咖啡——念品煮的咖啡。
究竟是公司里的咖啡豆已经摆到过期发霉?还是万秘书煮咖啡的功力大大退步了?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回到家里,屋子空空的,没有熟悉的饭菜香,也没有熟悉的娇小身影忙碌穿梭、递鞋斟茶添饭。夜里回到家打开大门,甚至连盏温暖的灯光都没有。
而且他找不到西装的送洗单,找不到惯常穿的那几件黑色衬衫,也找不到那条他生日时她送的灰绸领带。
还有,他真是痛恨极了吃那些千篇一律的外卖早餐!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着那份由万秘书买来,被他咬了一口就扔进垃圾桶的某饭店外卖三明治,脑子里掠过的是念品做的,烤得金黄酥女敕的吐司夹着鲜脆蔬菜和鸡蛋、香脆培根的那一种三明治。
胃又开始怞痛了起来。
他明明已经吞过好几锭胃药了,为什么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她怎么还不回家?”他喃喃自语,“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这荒谬的念头立刻被理智推翻。
念品一向把事情安排得很好,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五年来从没有任何需要他牵挂或担心的。
他摇了摇头,甩去心里莫名不安的惶然,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的酸涩咖啡,然后回到办公桌前,继续专心处理公事。
贝念品手推着点滴架,脚步缓慢地走进医院的视听休息室。
里头有平面电视,几排提供给病患或家属观看节目与书报的座椅,只有寥寥坐了几个人。
她在靠窗边的位置艰难地坐了下来,努力别在移动间扯疼了小月复上的开刀伤口。
窗外,午后雷阵雨再度笼罩了整个台北市,豆大雨点急促如箭地敲落在玻璃上,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默默拢紧了外套。
宣原现在在做什么呢?
想起他,她的心又开始痛得无法喘息。
对不起,宣原,我竟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
那天晚上,她挣扎着搭上出租车赶往最近的医院,可还是在半路上痛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而那个在她肚子里孕育了短短六周的胎儿……她的宝宝……却已经夭折,流掉了……
她算什么妈妈?竟然连自己怀孕,有了宝贝也不知道?
那是她心里盼了好久好久,渴望拥有的小天使啊!
如果宣原知道他们的孩子在还没出世就离开人间了,他也一定恨极了她没有好好保护孩子,一定永远无法原谅她这个失职的妈妈,失职的妻子……
可是,他真的在乎她、在乎这个孩子吗?
冰凉指尖紧紧抓住衣服,胸中的痛楚迅速蔓延成无边无际的悲愤。
他记得那个小女孩幼儿园的家长日,却不记得和妻子的午餐之约。
他没兴致庆祝他们夫妻的结婚纪念日,却有心情参加苏紫馨的画展,甚至展后的庆功宴……
往往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在哪儿?
就因为她不是他心爱的女人,所以她永远只能当一抹默默站在他身后角落的淡淡影子吗?
贝念品胸口沸腾的愤怒又渐渐转成了茫然。
“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她嘴唇颤抖地嗫嚅,“你就不能有一点点爱我吗?”
轻柔的钢琴声幽幽响起,贝念品抬起伤心迷惘的眸光,搜寻着声音方向来处。
Forallthetimesitriedforthis
AndeveryChanceatyouimissed
I`vebeenknowntogomyway,buticonfess
Itmadememissyoumore
(我一直在尝试,但我每次都失去你,虽然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但是我承认,这让我更思念你)
Idrewmylineacrossthesand
Andsetmyflaginnoman`sland
Buthereiamtheonemanband
Withasongthat`smeatfortwo
(我在沙上画上记号,将我的旗帜插在荒芜之地,我一个人喝着,两个人的歌曲)
Andthereisalight,fromahigherwindow
Shiningdownonyoutonight
Andthemusicfloatsonthebreeze
Bringinganeasiertime
Andallofourcardsareonthetabel
Tellmewhatyouwanttodo
Justdon`ttellmethatit`stoolate
Formetoloveyou……
(有道光芒,从高处的窗,今夜洒落在你身上,音乐随着微风起落,带来平静的时刻,将我们手上全部的筹码摊在桌上,告诉我你想要怎么做,但是不要告诉我,爱你为时己晚……)
歌犹未唱完,贝念品泪水已爬满了双颊。
这些年来,她就像这首歜里的词那样,独自一个人唱着两个人的歌。
可是他最爱,最在乎的人,永远不会是她。
宣原,我爱你,真的为时已晚了吗?
贝念品紧紧抱着自己,抵靠在窗畔角落里,拚命抗拒那阵阵就要将她拆解崩裂成万千碎片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