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跟踪在乌云的背后来了。
永珑骑着马循着竹林中间的泥泞小径,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绿竹屋,淅沥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半眯着眼看向前方,远远地见到屋内透出晕黄的灯光。
品云一个人独坐在灯后的椅凳上。永珑远远地看着她——她有如经过水劫的一朵清莲,练就了一身傲然不屈的风骨。
她也看见了他,可是她却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
永珑嗅出了不寻常,明明知道有可能是个陷阱,却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品云走来。品云定坐如一尊观音,眉不画而横翠,唇不点而含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永珑踏夜而来,跨过门槛,一身黑衣,玉立长身,挺拔得像夜神的使者,气势凛然地站在品云的眼前。他们彼此凝视着,两人的心情如波涛起伏。
“品云——”永珑用他湿冷的大手,温柔地拨开她额前的一束发丝。
她竟然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情意,她不禁迷惑了……
永珑见她全无动静,知她是被人点了全身的袕道,动弹不得。他瞬间出手解开了她周身的袕道。
“你……你不该来的,这四周都是清兵,这是个陷阱啊——”品云赶忙对永珑说。
永珑一愣,他是太大意了,可是品云就在眼前,他无路可退啊!
“我要带你走,我想告诉你在追月山庄来不及告诉你的话。”他警觉到了,摇曳的竹声、晃动的人影,四周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所以他此时不说,就怕没有机会再说了。
“在我的心里,我爱的是傅颜,而他已经死了,你是满手血腥的永珑贝勒——”
“不!在你眼前的只是个男人,品云,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他说的是真的吗?有一瞬间她几乎要心软地投进他的怀抱。如果这一句话是当初品云第一次对他表白心意时,他能回应她的话,那么她就算为他死了也甘心。可是现在,她能说什么呢?
“你不该为我冒险,你会因为我而丧命的,我只是个汉家女,我不值得你为我——”品云说话越来越急,因为团团包围而来的清兵像伺机而动的猛兽,正缓缓地接近猎物。
永珑回头侧耳倾听,一股腾腾的杀气在他的周身泛了开来,品云看得心惊肉跳,霎时面色惨白。
“不!不要杀人!不要杀人!我不走,我不要走——”品云看他杀气腾腾,似乎不管来的人有多少,他也要一个一个地杀,人命真比蝼蚁还要不值吗?而他以一抵众,他们逃出的机会根本就十分渺茫。
“品云!”
“他们这一次是有备而来,要利用我来抓你的,你太低估情势了,咱们逃不了的,你快走——”品云悲泣地说着。
“是情势太低估我了,我自有办法,跟我走——”永珑低吼着。
“不!我……我恨你!我不想和你走,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又在利用我?”
“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他真挚的眼神让品云迷失了原本坚定的决心,品云知道,他从来没有对她作过任何的承诺,这是第一次。
“我也答应你,不再杀人。”这是他的第二个承诺。永珑伸出手,等待她。
她没有选择,她恨极了他,但如果不是爱他爱得如此刻骨铭心,她又怎么会恨他恨得如此肝肠寸断?
如果她再不作决定,他们就要命丧于此。她站起身,自飘飘的衣袂中探出了一只小手,她没有迟疑的余地,永珑紧握住她的手,决心不再放开。
竹屋外忽地一声大喝:“‘黑狼’就在里面,赏金一千两,死活不论!”语毕,欢呼吆喝声四起。
永珑右手探向前襟里的暗镖,左手拉着品云就往门外冲出。
传闻中的“黑狼”只有在黑夜里出没,他一身暗黑和夜雾融为一体,只有双目像狼眼般炯炯发亮。他射出暗镖,登时前来的几个清兵纷纷中镖受伤倒地,待他用完了暗器后,右手的长剑一出。
永珑一边挥动着长剑,一边护着品云要冲出人墙。
他对清兵作战的计划了若指掌,这一波攻势不成,弓箭手就会安排在两边蓄势待发,而他知道个中之道,想要反败为胜,惟一的方法就是擒贼先擒王。
永珑瞥见了一个衣着闪动的目标,一身华服的郑亲王就躲在一株大树干后。他旋即揽住品云的腰身,纵身一跃,长剑灵动地挥舞,精妙的功夫竟吓退了几个上前的护卫,使他顺利欺近郑亲王的身前,明晃晃的剑尖倏地迎面刺向郑亲王,可是一闪神,他想起自己答应品云不杀人,所以剑尖只点到郑亲王的喉口就突地止住。
“不要杀我!饶命啊——”郑亲王没有想到这“黑狼”的武功如此厉害,竟然连几十个精挑细选的御前侍卫都拿他没辙,瞬间就让“黑狼”冲出重围。看着离自己不到半寸的剑尖,几乎就要贯穿他的脑袋,他除了吓出一身冷汗外,裤底竟然湿了一片。
永珑将品云推向身后,又将郑亲王的左手反剪在背,长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所有的清兵全都定住不动,深怕稍有不慎,损伤了郑亲王一根寒毛,他们全都吃不完兜着走。
“叫他们放下长弓武器,全都退开十步以上,否则我就先在你的喉上砍个碗大的疤口。”永珑压低嗓音,在郑亲王的耳后说道。
“是是是——你们这群饭桶,全都放下武器,退开!退开!”郑亲王声音颤抖地说道。
永珑见所有的人全都退了十步之遥,此时雨势越来越大,他吹出一记长哨,不远处的黑马立即灵动快速地奔到永珑身前。
三人走进了茂密漆黑的竹林内,直到郑亲王的人马看不清他们为止,永珑点了郑亲王袕道,放开了他,让他立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后将品云抱上了马背,连人带马退了几步。
“品云!我是来救你的!我要带你走!”忽然,谷天时从竹林中窜了出来。
“啊——是天时哥——”品云讶道。
谷天时的剑还配在腰上,两手皆无兵刃,因为谷天时曾在总兵府时助过他一臂之力,所以永珑对他失了防备。他全神贯注在注意两旁茂密的竹林,因为他知道林中还暗藏着弓箭手。
几枝暗箭射出,永珑咻咻地用剑格了开来。
“品云!和我走,‘黑狼’是朝廷要犯,你跟了他会有杀身之祸的——”谷天时还不放弃地苦苦哀求相劝。
“天时哥——”品云不知要如何启齿。
“品云,让我保护你!让我保护你——”雨势淅沥,谷天时喊得大声,“黑狼”听得一清二楚。
品云不知道谷天时为什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她原本单纯的心早已开始学会怀疑人性了。
“黑狼”对着谷天时大喊:“谷天时,如果你真有心,我就再相信你一次,你先上马带品云往北离开,我随后和你们会合。”“黑狼”知道他必须先收拾躲藏在竹林内的弓箭手,他们要的是自己,只要品云安全了,他一个人就好逃开。
“傅颜……”品云看着永珑。
“品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你和谷天时到那里等我。”“黑狼”挥动长剑又挡开了几支暗箭,保护谷天时和品云两人上马之后,毫不犹豫地在马腿上用力一拍,马儿吃痛,向前疾奔而去。
品云和永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白云庵的后山。绕过了乱葬岗的小径后,就有一片溪水涧涧的清幽山林。当年品云就是沿着那个长满青苔的石径走进深山,而遇见了受伤的“黑狼”。
天色渐渐破晓,品云和谷天时就在这溪涧边等待“黑狼”。
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又重演了。
只是这一次永珑受伤的地方不同。他让了快马给品云和谷天时后,在箭如雨下的攻势中,身中一支羽箭,提气逃出了重围。
品云见到永珑负伤来到了约定的地方,一颗沉重的心才豁然放下。他筋疲力竭地跪在溪旁,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掬起清水,畅饮了几口后才又恢复了精神。
“你受伤了!”品云在永珑弯身时才察觉到他背上有支断了一半的羽箭,湿透的黑衣细看之下,才知道都是被血水染湿的。
“不深,不碍事的。”永珑站起身来,反手就想要将箭尖拔出。
“等等!你……先不要把箭拔出,我带你到白云庵找师太替你敷伤。”
“品云——我——”永珑道。
“什么都不要说了,救你的伤要紧。”品云对他还是不假辞色。
“喔!我倒忘了,你是个救苦救难的小尼姑呢!你知道我伤得还不止那里——”永珑说着这弦外之音时,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当年的情景,他当时的伤是在他们都难以启齿的地方。想到此,两人都忍不住同时露出一股温暖的微笑。
所有的深仇大恨,竟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间消失无踪。只是须臾后,品云还是又板起了脸孔。唉!她后悔了,都怪她天性使然,她真不该笑,她不该让他再有机会搅乱她无波的心湖的。
谷天时捕捉到他们两人一刹那间的笑意,他看在眼底,恨在心底。当谷天时看到“黑狼”出现的那一刹那,他不知有多失望。他先前还盼望着“黑狼”就在绿竹林被擒,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到时候谷天时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带走品云。怎知这“黑狼”就是如此神通广大!
“慢着!云妹妹,咱们最好不要回白云庵,郑亲王的手下说不定还会找上来,我要赶紧带你离开这里,‘黑狼’受了伤,目标显眼,会拖累咱们,我看……我们最好和他就此分道扬镳。”谷天时拉着品云的衣袖想要强行将她带走。
“天时哥,你放开我!”品云看着谷天时紧抓着她的衣袖,声调严厉地说道。
“云妹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错再错,我爱你的心不比任何人少,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清楚?”谷天时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对你说得很清楚,我这辈子什么人都不跟,我只跟菩萨。所以不是你,也不是他,我已经下了决心要长留白云庵——”品云看着他们两人,坚决地说道。
“我不相信,云妹妹,既生瑜何生亮,如果没有‘黑狼’,你就会跟我走的,对不对?”谷天时毫不放弃。
永珑心底有数,他不说一句话,转身就往白云庵的方向而去,他有自信品云会跟随着他,他一向有这样的把握,不管是在绿竹林、在总兵府、在农家里——她无论如何都会跟随着他,而他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求她的原谅。
“天时哥,你走吧!你让我跟着你,才是拖累你——”品云说完,转身紧跟着永珑。
品云走得急,一不小心脚步踩滑,永珑听见声响转身,在她还没有跌倒前,不顾自身的伤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品云没有闪避,任他靠近,静听他粗重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永珑两眼直视着她,关心地询问道,这深邃的眼让她淹没在他深情的海洋里。
“我很好!不用你多躁心!”品云看了看永珑,神情故作冷漠。她还想要恨他,恨他一辈子,恨他这个杀千刀的利用者。
永珑失了神地想要瞧出品云心底真正的想法。
“不——”谷天时看到这情景,绝望地长啸一声。
他飞身上前偷袭“黑狼”,待“黑狼”警觉到时为时已晚,谷天时挥动手中的长剑,一剑刺进“黑狼”的后腰,穿月复而过。
当长剑怞出,殷红的血稠稠地溅洒在青石岩上,这样唐突的色彩,红艳艳地跃入眼帘,在一片绿茸茸的林中更显得怵目惊心。
“你——谷天时……”永珑捂住伤口痛苦地弯下腰来,这一次是他看错了人。永珑其实还可以留下最后一口气回敬谷天时一剑,甚至杀了他,可是他终究颓然地放下手中的长剑倒在地上,他不愿意在品云面前杀人,他答应过她的。
品云看到情势乍变,吓得几乎要瘫软在地。她久久还不敢相信,谷天时竟然会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暗杀“黑狼”,她恶狠狠地瞪着谷天时,不停地对谷天时惊吼道:“你……你……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不错!我早就想杀他了,郑亲王知道这‘黑狼’奸险狡诈,武功高强,所以要我先得到你们的信任,再找机会杀了他立功。”郑亲王的计谋真的得逞了,谷天时立了大功,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一点也不痛快,甚至于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品云,把他的面罩解下,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谷天时上前要察看“黑狼”。
“不——”品云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谷天时推开品云,用长剑将“黑狼”的面罩挑开。
“啊!”谷天时看到“黑狼”的真面目,大惊失色地倒退了几步。
“不错!他是永珑贝勒,他虽然是满人,可是处处维护汉人。而你——你是汉人,却自甘堕落,为了名利而和满人狼狈为奸。谷天时,郑亲王只是想利用你杀了‘黑狼’得到我,他还曾经想强占我未遂,他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账禽兽,你却比他还要可恶……你……你被郑亲王利用还不自知,自己是个汉人,竟然甘心任满人摆布,好坏不分,是非不明!你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走!从此我和你的情谊有如此箫——”品云解下腰间的洞箫,狠狠地打向小径的青石上,箫身立即碎裂,片片残屑飞散。
温柔纯真的品云竟然恨他?!谷天时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看到了四散的竹屑,才恍然大悟。他错了!错得离谱,品云的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他为了得到品云,早已经让利欲熏心而蒙蔽了良知。“黑狼”不该死!他不该背弃聂大人,他更不该一时冲动地杀了“黑狼”。
“你撑着,你撑着,不要死,我不准你死!”品云按着永珑血流如注的伤口,想要撑起他,却还被他壮硕的身体拖下,跌坐在地。
“云妹妹……我——”谷天时退后几步,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走开!”品云对谷天时喊道。
“原谅我……品云……”永珑伤势严重,连说话都气若游丝。
“什么?你说什么?”品云扯掉裙摆内的白袍,按住了两端血流不止的伤口。谷天时见状从怀中掏出了药瓶,品云一言不发地抢了过来,像倒水似的洒在永珑的伤口上。
“品云,原谅我利用了你,你还恨我吗?”永珑深邃的眼神慢慢地失去光彩,他怔怔地望着品云。这一眼,再大的血海深仇也要在这忏悔的眼底沉没。
“不!我不恨你了,只要你不死,我就再也不会恨你了!我爱你,我一直是爱你的——”品云在他耳边低泣。
永珑微微一笑,说道:“死——如果只有死能解仇恨,那么我真不后悔走这一遭。品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不怕死,就怕活得不快活。活着,若带着你的恨,我宁愿死;死了,能有你的爱,我在地狱里也不寂寞——”永珑吐了一口鲜血,一朵一朵地染在品云的胸前,像三月的落花缤纷。
“不!你不会死,我求过菩萨了,我在白云庵里天天求菩萨保佑你,我爱你的心从来没有减过,我根本没有办法恨你,你利用我、你杀我,我都甘心情愿,我就是不愿你死!”
“品云,我只想要在你的身旁,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洗涤我一身的罪孽——”永珑觉得好累,他长年为权、为利在外奔波,现在终于要结束了——他为什么不早放弃一切呢?他早该趁他还有机会的时候和品云远走高飞,从此海角天涯共效于飞。
“如果你死了,那么带我一起吧!我愿此时生双翼,随君飞到天尽头。如果人间无你,西天也找不到你,那么我就随你走——”品云强忍着泪说道。
“这么说——你是原谅我了——”
品云用衣袖拭了拭他嘴边的血,温柔含笑地对他点了点头。
永珑伸出了手,覆在品云的脸颊上,微微地扬起嘴角。可是,不多时,他又郁郁地颓然放开手,缓缓地覆上眼帘。
“傅颜!傅颜!”品云见永珑陷入了昏迷,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能颤抖哭泣,不停地呼唤他。
“云妹妹,咱们得快走,我——我在沿路早做了记号,郑亲王他们很快就会来了。”谷天时现在才领悟,郑亲王是绝不会将品云许给他的,他做了错事,他将亲手解决。
“你——你竟敢——”品云面如土色,万念俱灰。
“我……我会这么做全因为你,我如果早知道郑亲王不会将你许我,我就不会这么做的!云妹妹!原谅我!原谅我!”谷天时手足无措地恳求着。
“算了,不要再说了!我要你替我扶傅颜回白云庵,快啊——”品云大喝一声,才将谷天时打醒,两人合力抬起受了重伤的“黑狼”,往白云庵的方向而去。
品云指使谷天时背负永珑回到了白云庵。
师太闻风赶来,将“黑狼”的一身夜行衣卸下,随手摆在柜上,和品云两人全力抢救永珑。
永珑失血过多,惨白的俊颜只剩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困难的吸气就像在品云的心坎处钉上了长钉,每一个困难的吐气又像被人用锤头敲了出来,伤在他身、痛在她心。
“好了!品云,咱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闲远师太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水,长叹了一口气。
“师太,你——您看他会好吗?”品云问道,但求一个心安的回答就好。
“嗳!你心里要有准备,看开了、觉悟了,是生是死,都不是这么重要了。”闻远师太说道。
“不!师太,我就是看不开、觉不悟。先前来白云庵时,我还是一心求死求解月兑。可是现在眼睁睁看到了心里怨恨的人,已经一脚探进了黄泉,我却又反悔了。我爱他……我要和他长相厮守,没有他,我也活不成了——”
“痴孩子,你真像你娘,让痴情左右了一生。要知道所有的横逆苦厄都只是偶来的暴风雨雪,你要坚强地去抵挡才是,怎可以说那些颓丧绝望的话?此人纵有千万般不是,以你的爱去化解仇恨啊,要知人生苦短啊……”
“用爱化解仇恨……”闻远师太的话就像雨后初照的暖阳,瞬间品云对永珑的恨意消弭于无形。原来她自己早就不知不觉做到了。
“咦!我放在柜上的衣服呢?”师太边说边四下张望。
“什么衣服?”品云问道。
“傅颜的黑衣和面罩啊——”
“谷天时?是他——”谷天时将永珑背回来后,品云就不曾有一刻将心思和眼光放在谷天时的身上。现在谷天时不见人影,永珑的夜行衣又不见了,而郑亲王的人更始终没有找来白云庵,这种种的迹象,让品云辗转不安的心又雪上加霜了。
永珑在白云庵昏迷高烧了好几天,品云的心随着他的伤势起起落落,她不顾早已经跪得麻木的双腿还有虚月兑的身体,执意守护在他的身旁,不停地念佛诵经。
夜夜过得漫长。
当天色微明,窗外的雾色渐淡,幽静的白云庵被远处而来的马蹄声划破了寂静。
“品云!品云!庵外有人来了,是要来见你的。”门外有位小尼姑传报。
品云扶着床沿勉力地起身,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见聂大人一身轻装地来到了屋内。
“聂大人?”
“品云,我闻风即刻就赶来了,永珑的伤势如何?”聂大人上前察看。
“聂大人,你怎么会知道永珑贝勒在此,难道你——”品云害怕他和郑亲王会有勾结,忍不住疑道。
“品云,是谷天时报的讯,否则我怎会知道永珑贝勒受伤?他还好吗?”
“伤势已经稳定了,只是他还是昏迷不醒,我好担心……”品云才收的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串,滴滴地滚落。
“你放心,永珑贝勒是吉人自有天相,他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聂大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品云问。
“品云,你们在白云庵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让我一一来告诉你吧!”
原来谷天时离开白云庵后,假扮成“黑狼”,引开了郑亲王的追击,等到月兑身后,即托人送讯给聂大人。
至于郑亲王自从在绿竹林中被“黑狼”一剑抵在喉尖后,人说恶人无胆,这一惊吓,他赶回京城就医,从此一蹶不振。
而当初永珑贝勒在石牢里圈禁了一个月后,原本和皇上约定好了要一起回京。谁知永珑贝勒又来一次不告而别,皇上大怒,扬言要圈禁永珑贝勒十年。聂大人闻讯,急忙心生一计,说是永珑贝勒临时得到“黑狼”的消息,才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追月山庄。
事到如今,清帮灭了,“黑狼”有人顶替了,没有人会知道永珑就是“黑狼”。他将功过相抵,皇上毕竟是永珑的父亲,人说虎毒不食子,等永珑的伤好了,纵使会有圈禁之灾,还是可以保有他的皇戚爵位。
“品云,还有一件事情,我来白云庵……一定要亲口告诉你。”聂大人靠上前,两眼直盯着品云,瞧得她一身不自在。
“什么事?”品云看着聂大人一副难以启口、坐立难安的模样,心里觉得奇怪。
聂大人来来回回地在房中踱步,终于鼓起勇气对品云说道:“品云,我知道谁是你亲身的爹——”
他终于对品云说出埋藏了十八年的事实。品云静静地聆听,父女相认,顿时百感交集,回首来时路,不胜吁嘘。
聂大人并告知品云,柳玉成已经在总兵府的牢房里仰药自尽,以免受凌迟之苦。
更重要的是,聂大人一五一十地说出永珑贝勒的身世,包括他为何处心积虑地要剿灭清帮。人世险恶,冤冤相报,如果没有永珑贝勒剿灭清帮,灭除一场反清的征战,不知还要有多少汉人子弟,会在沙场上手足相残、兵刃相对。
品云听完长叹一声,这世事似是而非,谁能论断对与错?她此时无怨无悔,无恨无求,只愿永珑不死,再给她一个温暖跳动的心,她此生就足矣了。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这一天日落后,雨势稍稍歇息,朵朵的乌云缓缓散了开来。品云跪在永珑的床榻前,两手合十,不时地闭眼默祷,又不时地起身察看永珑的伤口。
当品云双目紧闭时,床榻上的永珑,一双剑眉竟然微微地蹙拢起来。
他掀掀沉甸甸的眼帘,蒙蒙胧胧中看见了跪在身边的品云,她虽然苍白消瘦,但还是一样不减清丽月兑俗。半掩的窗外露出一弯弦月,晕晕淡淡地从她的身后斜照着她,圈起了一圈蒙蒙、柔柔、泛出黄光的轻丝,她俨然像是一尊金身打造的观音。
永珑微微侧头倾听她诵经的声音。他不谙佛理,不信鬼神,可是他却在此找到了他的信仰,还有一个他从没有过的祥和无忧的心境。
品云就是他的菩萨。
他想到此,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品云睁眼错失了他醒来的一刻,当她倾身替他擦拭额前的汗珠时,双手贴着他刺人的胡碴,感觉到他高烧渐退,才长吁了一口气。
品云又双手合十,感激上天诸神,一定是她的求祷应验,所以永珑的伤势不再恶化。
“嘿!小尼姑,你在念什么?”
品云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低沉熟悉的嗓音是出自永珑的口中。
“你……你……你好了!你好了!”品云惊呼一声。
“我说过,我这个人是西天无门、地狱不收的。”永珑嘲谑地说,说得小声,但句句清晰。
“你……你还是原来的性子,一点都没有改。”品云想忍住笑意,但就是身不由己。
“不!品云,我不是原来的永珑贝勒!也不是‘黑狼’傅颜,我是一个新生的人,一个平平凡凡的凡夫俗子,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相守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聂大人,不——我爹,他说皇上还在等你回京。”
永珑探过头,紧握住品云的手,柔声地对她说:“品云,我不会回去了。我的出身没有选择,可是我却可以选择如何过活。只要你愿意,咱们天涯海角、朝朝暮暮,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傅颜,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不是哄我的?”品云欢道。
“嗯——”
“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我一直就认定了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明月高山,琼楼玉宇。我这辈子就是跟定你了。”品云大喜过望,想不到回魂的永珑贝勒看富贵如浮云,早已洗尽了世间尘念。
“唉!我想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个小尼姑纠缠着我,连要死也不善罢甘休。”
“别胡说!不要再说死了。还有——更别叫我小尼姑,师太说,我虽有慧根,却没有佛缘,我求了她许久,就是不愿让我入佛门。”
“师太是个明眼人,她知道如果收你做尼姑,说不定庵里还要多一个和尚来搅和。”
品云释然地笑得开怀,霎时满室生香,那个原本爱笑的姑娘又拾回了本性,看得永珑怔怔地出了神。
“你知道吗?我这贝勒爷还不及从前的你自由自在、逍遥快活。我半生汲汲营营,看尽富贵荣华,如今才明白,原来——原来我半生都是为你而来。”
“你——”品云晶莹的泪水沾湿了靠在她脸颊上的手心。
“走吧!等我伤好,咱们就离开。”永珑说道。
“嗯……”品云点头。
“品云,再告诉我一次,什么是佛?”永珑其实并不信佛,更不信神鬼,这一点品云得花一辈子的时间来说服他。而现在,他不过想听听品云说经的声音。
“佛——就是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自净其意——”
待品云还想说下去时,就见傅颜沉甸甸地覆上眼帘,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就好像天上的乐声,一吐一呐,一音一律。
而品云的声音,在永珑听来,就像一首平静祥和的弦音,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乐器能奏出此乐,能令他忘却世间所有烦忧。
想不到这佛经还是上好的催眠音,品云见傅颜沉沉睡去,自己也伏趴在床沿,和傅颜共游天际,寻周公去也。
门外的聂大人看到,这一幕情景,心中只有感叹,无奈英雄是多情,虽然永珑贝勒身怀绝技,聪明绝顶,而且还有大好前程,但最终还是难过美人关。
罢了!罢了!这一次他又要绞尽脑汁地向皇上交代,如果永珑贝勒被贬为庶人,更是正中永珑的下怀。唉!永珑深知伴君如伴虎,拿得起更放得下。而他呢?官场如战场,看来他还是学学他们小俩口,放弃一切,也来个行到水深处,坐看云起时吧!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