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想到了一个地方。
他把碟片小心地放到包里,和同学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跑出去了。
周末的校园之夜异常寂静,林海像风一样冲出学校大门。他先赶到一个好朋友住处,向好友借了台DVD机器,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捧着借来的DVD机器疾驰而去。
对,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此刻林海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老屋。
林家老屋在市中心一大片弄堂里,据说还保留了三十年代原汁原味的风貌,但这些年已经越来越衰败不堪了,有许多房地产商都看中了此处黄金地皮,但因高昂的拆迁费用所以至今未见动静。
已将近晚上十点了,林海裹着夜色穿过弄堂,掖下还夹着那台DVD机器。自从十年前爷爷死了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老屋了。
没人注意到林海的到来,进门的过道里也没有灯光,他只能在一片漆黑中模索着。总算踏上了狭窄陡峭的楼梯,似乎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摔下来。
终于,林海长出了一口气——三楼到了,这里就是爷爷的老屋。
自从许多年前女乃女乃去世以后,爷爷就一直独自居住在老屋里,林海的父亲无数次请爷爷去新公房住,但每次都被老顽固的爷爷拒绝了。在林海小时候的印象里,爷爷是个极度孤僻的老人,虽然听说爷爷曾是大学美术老师,但林海却几乎从未见爷爷拿过画笔。爷爷常常整天都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让小林海每次见到爷爷都会产生恐惧感。林海也极少在爷爷的老屋过夜,因为老屋里充满着过期的颜料味,更因为对于老屋黑夜的害怕。
现在,他又一次站到了老屋的房门前,鼻孔里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林海的手颤抖着掏出了钥匙圈,在十几枚钥匙里头,有一枚特别显眼,又大又重,像个古董,这就是老屋的钥匙。几年前父亲去乡下住了,便把老屋的钥匙交给了林海,让他看好这老房子。
钥匙缓缓伸进了锁孔,随着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林海推开了老屋的房门。
就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鼻子里似乎又闻到了过期的颜料味,林海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激动。
林海伸手在墙上模了模,凭着记忆找到了电灯开关。有灯光闪烁了起来,是那盏十年都没亮过的日光灯,似乎要把多年来积攒的孤独发泄出来,足足跳了半分钟才彻底亮了。
终于,林海看清了这间老屋,他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仿佛有能闻到爷爷身上的气味。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变,时间的一维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凝固了,仍然停留在十年前的那个正午。
他立刻放下DVD机器,来到了老屋的里间,这里是爷爷生前的卧室。那张钢丝床还在,只是上面什么都没有了,着网格状的钢条。家具只剩下一个电视机柜,里面有台93年买的21吋进口彩电,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卧室里有个小卫生间,还有台电热水器,本来老房子里都没有这些东西的,是十年前林海的父亲为独居的爷爷重新装修出来的。
现在,林海想到了最该看的地方——小阁楼。
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他还是那懵懂无知的少年,站在老屋阁楼下的木楼梯前。此刻,那道狭窄陡峭的木楼梯就在他眼前,而阁楼的木门就隐藏在天花板下的阴影中。
突然,耳边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是她在阁楼上叫他吗?对,她已经在阁楼里被囚禁了十年了,是时候该把她拯救出来了。
林海抬腿跨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抓着上面的踏板,来到了阁楼门前。他轻轻推了一下小木门,只听到“伊呀”一声,这扇门缓缓打开了。
停顿了几秒钟,林海终于踏入了小阁楼——这个与他时隔了十年的禁区。
这里依然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亮着一线幽暗的天光,这是从天窗里射进来的光线,上海人管它叫“老虎窗”。
林海的手在墙壁上模了好一会儿,总算打开了一盏昏黄的灯光。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玛格丽特。
阁楼里确实有一张布满了灰尘的小木床,但墙壁上什么都没有,连幅画框的影子都看不到。
表情转眼间就凝固了起来,就像王子历经艰险杀入了城堡,却发现睡美人已不翼而飞。
她去哪儿了?
林海摇了摇头,又仔细地环视了阁楼一圈,就连小木床底下也没放过。可这里总共就巴掌大点地方,不会超过五个平方米,就算藏个苍蝇也逃不了。
不,他吁出了口气,像是浑身虚月兑了似的。为了重新见到她的这一晚,林海已经等待了足足十年,难道一切都只是虚无的想象吗?
忽然,他想起了死去的爷爷,那个固执而怪僻的老头。林海还记得当年爷爷给他的警告——如果有谁偷偷地进入阁楼,那爷爷就离死期不远了。果然,就在林海进入老屋阁楼后不到半个月,爷爷就突然发了急病,没几天就死在了医院里。当时林海非常害怕,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私闯了阁楼,爷爷才会突然死去的——是自己害死了爷爷?这种可怕想法纠缠了林海很久,在青春期来临之前的两年里,他无数次梦见了死去的爷爷,也梦见了老屋阁楼里的那个正午,包括那画中的美丽女子。
这就是林海少年时代唯一的梦,可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可惜,玛格丽特是四百多年前的人。
莫名其妙的悲伤纠缠着林海,他不知道脑中这些奇特想象从何而来,似乎一下子打乱了自己的生活。
对了,林海差点忘了来老屋的真正目的。他赶紧爬下小阁楼,打开了老屋里间的电视机,虽然十年没有用过了,但这台进口彩电还是亮了起来,只是没有有线电视的信号,屏幕上如雪花般模糊。
在借来DVD机器的同时,林海把几根线也一起带来了,他把DVD和电视机的信号接了起来,看样子可以放碟片了。
林海从包里掏出了那张碟片——天知道这是哪个幽灵塞在他口袋里的?
他把这张来历不明的碟片塞进了DVD机器里。
在等待了片刻之后,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画面,居然是胶片拍出来的镜头,看起来是某部电影的片头。同时电视里传出了悠扬的音乐声,具有古典的欧洲风格。没错,这确实是电影的开头,还出现了几排字幕,但全部都是洋文。片头出现了海报式的画面,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黑发女子,身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双手似乎掩面而泣。片名也渐渐浮现了出来——LaReineMargot
看到这个片名,林海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因为这行字是法文,直译成中文就是“玛戈王后”。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大仲马有一部著名的历史小说,名字就叫《玛戈王后》(LaReineMargot),写的是十六世纪法国胡格诺战争期间的宫廷故事,所谓“玛戈王后”就是玛格丽特王后的另一个名称。
玛戈王后=玛格丽特
而此刻电影已经开始了,开头是公元1572年的巴黎,无数新教徒聚集到了这里,为欢庆他们的领袖,那瓦尔国王亨利的婚礼,而亨利的新娘则是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
但更让林海感到吃惊的是,扮演玛格丽特的居然是伊莎贝尔.阿佳妮,她可是法国最美的女明星,林海看过她主演的《罗丹的情人》,确实美得惊为天人。不过阿佳妮演的这位玛格丽特公主,却是个无比放荡的女子,在新婚之夜离开自己的丈夫,戴着面具跑到外边花天酒地,爱上了一个叫拉莫尔的男人,这个拉莫尔就是故事的男主角。
屏幕上出现了血腥的“圣巴托罗缪之夜”,拉莫尔死里逃生,而玛格丽特则与她的丈夫被软禁在了巴黎。当拉莫尔再度出现在巴黎时,玛格丽特知道自己已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她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丈夫,而深深地投入到与情人的爱中。残忍的宫廷斗争仍在继续,凯萨琳王太后要毒死玛格丽特的丈夫,在一本写有拉莫尔名字的书上下了毒药,但这本书却阴差阳错地被她的儿子查理九世国王看了去,查理九世中了慢性毒药,逐渐吐血而死。于是,拉莫尔被当作谋害国王的凶手而被捕,无论玛格丽特如何哀求,终究无法拯救情人的性命,拉莫尔走上了断头台。
在电影行将剧终之时,法兰西国王查理九世驾崩,他的弟弟亨利三世即位,玛格丽特奔向情人所在之地,但等待她的只是一颗带血的头颅。在巴黎阴郁的天空下,玛格丽特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她怀抱着爱人的头颅,坐在马车中漠然离去......
整部电影没有中文字幕,是法语原声的对白,林海基本上都能听懂。阿佳妮的形象确实很美,海藻般的黑发,肌肤胜雪,忧伤的脸上镶嵌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当她仰起头放荡地大笑,简直摄人心魄。
林海呆呆地看着屏幕,就在悠扬的片尾曲放到一半的时候,演职人员的字幕忽然中断了,原本黑色的片尾屏幕变成了一片白光,仿佛那不是电影画面,而是一面镜子的反光。
他的心立刻被悬了起来,眼睛也靠近了电视机,下面的DVD继续在播放着,只是画面完全改变了——变成了一只女人的眼睛。
这是一只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林海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瞳孔。是的,那只眼睛正在盯着他,让他感到一阵颤栗。镜头在缓缓地后退,眉毛和鼻子也渐渐露了出来,现在可以看出一张脸了,那张美丽的脸庞带着某种忧郁的表情,而那双眼睛则始终盯着林海。
瞬间,林海张大了嘴巴,差点喊了出来——玛格丽特!
简直难以置信,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玛格丽特,不是阿佳妮扮演的电影里的玛戈王后,而是十六世纪油画里的玛格丽特。
对,就是她,林海永远都不会认错的,十年前在这间老屋的阁楼里,同样也是这个画中的女子,让十一岁的中国少年难以忘怀。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的玛格丽特,虽然还是那张美丽的面孔,还是那样的神情和目光,但那都是画笔下的模样,是静止的平面形象。而眼前的这个玛格丽特,她可以眨眼睛,可以转动眼珠,可以轻声地呼吸着,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尽管她依然正襟危坐,保持着与油画里相同的姿势,她依然穿着油画里那身装扮,十六世纪的法国宫廷服饰,天鹅绒披肩覆盖着胜雪的肌肤,黑色的头发从脸颊两侧垂下,耳垂上挂着一双小小的琥珀耳环,构成了她完美的脸庞。
是的,她才是真正的玛格丽特。
尽管电影《玛戈王后》里阿佳妮的形象很美,但比起这个历史上真正的玛格丽特,被誉为法国第一美人的阿佳妮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林海又一次靠近了电视机,他的眼睛距离屏幕只有几十厘米,仿佛玛格丽特伸手就可以抓住他。于是,玛格丽特的目光有些变化了,既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忧虑,浑身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氛,仿佛随着电视机散发到了整个房间里。不,她不是某种幻象,而是确实存在的人,就在这张DVD光碟里头。
突然,她的嘴唇缓缓嚅动了起来,电视机喇叭里传来了年轻的女声,这是天籁般的十六世纪法语,开头第一句话居然是——LIN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