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归来 正文 第四日 夜

作者 : 蔡骏

“不知道今晚会不会下雪?”

忽然,我的朋友B君,用充满了悲天悯人的语气哀叹道。

抬头看着饭店外面的夜色,在霓虹灯的掩映下,几对男女手挽着手匆匆走过,全都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黄昏时我从苏天平的房子出来了,因为我接到了B君请我吃饭的电话,现在我们坐在这间小小的湘菜馆里。

与朋友几个钟头的闲聊,丝毫不能减弱我心里的紧张,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还故意装出一副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样子。B君始终在高谈阔论,其实我心里听到的,都是那“明信片幽灵”的歌声。

晚上十点,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局。B君买单之后还要拖我去唱K,但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我生怕在KTV中,唱出DV里那奇怪的歌声来,到时候岂不是要把孤魂野鬼都引来了。

B君打的先行离去了,我一个人独行在夜上海的街道上,不知今晚是否还要回苏天平的鬼地方?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过两条街,发现两边的行人越来越稀少了,这里虽然是上海的市中心,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附近有个著名的旅游景点,白天会有许多全国各地的游客,但到晚上就没什么人了。

忽然,我发现眼前的这条街有些眼熟,尽管过去从没来过这里,但马路对面的好几个店铺,都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似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跟绳子系到了手上,正悄无声息地牵着我向前走去。

一团火,黑夜里的火,灼烧着我的眼睛,仿佛让眼前的一切都改变了——这条小马路,路边的街灯,还有对面的小亭子。

就是这些奇异的景象,从苏天平的电脑屏幕上看到的景象,如今已与我眼前的街道重叠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区分开来了。

我怔怔地站在清冷的路边,十几米开外的马路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明信片亭子。

真是一场梦吗?黑夜的寒冷的街道上,我重新见到了DV里的场景,而那个最最重要的道具——明信片亭子就在我眼前。

然而这并不是梦,我仰起头看着夜空,混沌中见不到月亮和星星,难道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我在近乎绝望的关头,竟偶然的路过于此,意外发现了这个亭子,找到了《明信片幽灵》的外景地。

对,苏天平就是在这里发现神秘明信片的,也是在这里守候捕获了“明信片幽灵”,他在这里用DV的镜头,记录下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此刻我将见到什么?转头看看四周,两边的店铺大都关门了,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只有清冷的路灯照着孤独的亭子。

于是我缓缓走过马路,来到个性化明信片亭子前——我已经在DV里非常熟悉它了,熟悉得就像自己家的厨房。

但手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犹豫再三终于打开了亭子的门,只见里面亮着道白色的光,照亮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是的,DV里它就是这个样子,我小心翼翼地跨进亭子,然后又把外面的门关上了。

现在,我已经在这个性化明信片亭子里了,《明信片幽灵》DV里的一切再度重演:一道白色的亮光照耀着我的额头,眼前是台多媒体机器的屏幕,可以通过触模控制它,下面有个投币口,还有弹出明信片的口子。

我的眼睛代替了苏天平的DV镜头,先是横向扫视了一圈,接着低头看了看脚下——不,地下没有任何被丢弃的明信片。

原来那强烈的期待突然落空了,我失望地吐出了一口气,要是现在我自拍张照片的话,一定会非常糟糕的。

但我并没有立刻离去,又在亭子里待了一会儿,这里的空间是如此狭小,转过身就全部一览无遗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不小心被额头的灯光晃了下眼睛。

这时我突然有了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阵冷风吹到后背上,可是亭子的门是关好的,哪里来的风呢?

我有些紧张地回过头来,亭子的门确实关得好好的,狭小的亭子里也没有任何漏风的地方。然而,就在我捉模不透的时候,亭子门缓缓地动了起来——

门,渐渐打开,令人窒息的时刻。

天哪,耳边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靠在后面的多媒体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亭子门。

这扇门连通着阴阳两界——它终于打开了。

一双眼睛。

亭子里的灯光从我头顶掠过,毫不客气地照亮了那双眼睛。

她在看着我。

你们猜到她是谁了吗?在打开的亭子门口,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对,她就是“明信片幽灵”。

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宛如DV中的镜头又重放一遍。这张只在明信片和电脑上看到过的脸,此刻无比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使我确信这既不是臆想,也不是黑夜中的幻影。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双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异样的目光,那是惊讶、忧郁还是恐惧?

是她打开了这扇亭子门,而我正好在明信片亭子里面,我们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于此时此地,不期而遇!

不,更确切地说是狭路相逢。

她显然没想到亭子里还会有人,这突如其来的面对面,让她如雕塑般站了好几秒钟。她穿着件白色的滑雪衫,还戴着顶连衣的风雪帽,从头到脚的白色宛如幽灵,把她全身牢牢地包裹起来。

只有眼睛和头发是黑色的——从帽子两边垂下的黑发,烘托着一张白皙削瘦的脸,双眼瞳孔在灯光下收缩着,青色的嘴唇显示她未施粉黛。

这就是春雨在荒村梦见的人?四个大学生,在同一个夜晚,同一个地方,梦见了同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有道是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这小小的明信片亭子里,我和她尴尬地面对着面,四周空气似乎窒息了,我心头狂跳着不知该做什么。

“对不起。”

她居然先说话了,向我致歉似地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开了。

这时我终于忍不住说话了:“等一等!”

这句话说得既突兀又吓人,让她定格般了下来,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着说:“你是谁?”

又是片刻的沉默,她保持着那种眼神,既不回答我也不离开,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的灵魂看穿。

终于,她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又要转身了。

但这一回我做出了行动,随着身体里贲张的血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如此用力地抓着一个女孩,只感到心跳快得要冲出咽喉了。虽然隔着层厚厚的滑雪衫,但仍然能感到她纤细而冰凉的手臂,正在我的手掌里颤抖着。

她的目光立刻变了,恐惧与凶狠同时涌现出来,如一只黑夜里的小母狼!她的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但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话。她的手开始强烈挣扎起来,我能感觉到她手腕里的动脉血流,只是不知道她的血是红色还是白色?

我仍然紧紧地抓着她,几度手指都要松开了,但又牢牢地抓了回去,把她留在明信片亭子门前。幸好这时马路上没什么人,否则人家会以为她碰上了流氓。她用力地向后拽着手,我只能跟着她走出亭子,但依然没有放手。

她终于喊了起来:“放手!”

要是让警察听到这样的声音,大概会把我送到派出所里去的吧?但此刻我已无所畏惧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说:“告诉我,你是谁?”

还没等她回答,我先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这几句话似乎起了某种神奇的效果,她突然停止了反抗,只是大口喘着气地看着我,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下来,就像一只落了陷阱,等待猎人宰杀的小鹿。

沉默了十几秒钟,她茫然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阿环。”

这是一个游荡在城市黑夜的幽灵的名字。

柔和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又在大脑皮层里回响了无数遍,于是某个奇异的形象,渐渐幻化在我眼前。

她的名字叫阿环。

虽然她没说名字怎么写,但我认定了就是这两个字。在白色的路灯光影下,她忧伤的目光瞬间融化了我的心。

“你好,阿环。”

我怔怔地微笑着说,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她的手终于获得了自由,颤抖着放到自己胸前。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暮的掠过一阵寒风,卷起些灰尘直冲我的眼睛。

刹那间,视线模糊了起来,只剩下个白色的影子晃了一下。

当我重新睁大眼睛时,却发现眼前一个人都没有,“阿环”宛如幽灵般不见了,化为一团灰尘飘到了城市夜空中。

“明信片幽灵”真的变成了幽灵。

我茫然地张望着四周,只见这条小街上阴风惨惨,前后见不到一个人影晃动。我大口地喘息起来,向前走几步大声喊了起来:“阿环!阿环!”

街道的尽头传来我的回音,转眼又被北风吞没了。看看马路两边的居民楼,我不敢再喊了,生怕楼上会砸下什么东西来。

这才发觉后背心有许多冷汗,一阵风吹来使人浑身发抖,我赶忙竖起领子跑到前面的路口。这条路两边有许多小酒吧和咖啡馆,一些年轻的人影在路边晃动着,总算让我看到了点人气。

“阿环?”

我又轻轻地念起了她的名字。刚才那一幕是如此真实——DV里看到的“明信片幽灵”,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我眼前,她是那样神秘而奇异,让人不敢靠近又浮想联翩。

在上午我看到的DV里,她不是说自己只剩下七天的生命吗?那么四天前她就应该“死”掉了(假定幽灵也有“死”的话),为什么现在又会出现呢?她还是来明信片亭子自拍照片,然后把印有自己脸庞的明信片丢弃的吗?或是如苏天平推测的那样,是一个害怕被人遗忘的幽灵,终日游荡在城市的黑夜,留下自己的照片?

为什么要把她送到我的面前,甚至让我紧紧抓住她在手心,却让她从我的手指间溜走。她的出现就像一次“闪回”画面,刚刚被我看见惊鸿一瞥,又立刻切换掉镜头,如烟雾般消失在夜色中。

与“明信片幽灵”的失之交臂,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也许她就是那水中花、镜中月,只可见闻而不可触模。

我懊丧地走过路边的小酒吧,忽然想起了四天前北京后海的冬夜,相形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后海,远甚于新天地、衡山路或三里屯。

突然,我听到一阵拍打玻璃的声音,旁边是一家酒吧的落地玻璃,有个男人在里面向我招着手。

居然是孙子楚!怎么又见到了这个家伙?酒吧里的他显得很兴奋,一边拍着玻璃一边向我挥手,嘴里还在叫着什么,但我一点都听不到。

(不好意思,也许在我的小说里,世界永远都很小吧!)

如此意外的相逢,让我心里直感叹:大概今晚上帝对我特别眷顾吧。

我立刻跑进了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了孙子楚的座位。

已经半夜十一点钟了,不过对于酒吧来说生活才刚刚开始。

此刻的孙子楚真是声色犬马,丝毫没有大学历史老师的样子,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你也来泡吧啦?”

可我的心情依然很糟糕,苦笑着摇了摇头:“别嘲我了,我怎么会有你那份闲情雅志?你经常来这里泡吧吗?”

孙子楚呷了一口啤酒说:“不,平时我都去我们大学附近的酒吧,那里消费便宜朋友又多,今天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感觉还不错吧,就是价钱太贵了。”

我只要了瓶雪碧,用眼角瞄着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就这么看着都有些犯困了。很想把刚才那奇异的经历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活活咽了回去,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呢?说自己在苏天平的电脑里,听到了三年前孙子楚听到过的歌声,几分钟前又在附近见到了那唱歌的女孩,而这女孩是四天前就该死去的“明信片幽灵”。

听完所有这些故事后,孙子楚会不会把我当作脑子有病呢?

当然,侃侃而谈的永远都是孙子楚这样的家伙,尽管嘴上有许多啤酒泡沫,但他没有丝毫醉意,故作神秘地说:“知道今天我去哪儿了吗?S大的法医研究所。”

“法医研究所?”听到“法医”两个词,往往会使人联想到在一片惨白的灯光下,一具尸体静静地躺着,等待法医的解剖刀深入他(她)的身体……我心里禁不住一哆嗦,“去那里干嘛?”

“为了一具头骨。”

我忽然感到有些恶心:“头骨?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吓人了?”

“那是一具特殊的头骨,当年从太湖边的良渚古国遗址出土的。”孙子楚微微一笑,绘声绘色地说,“你不是对神秘的良渚古国很感兴趣吗?那个遗址规模非常巨大,有五千年前的宫殿和金字塔式的陵墓,尤其是还发现了一个良渚女王墓。”

“女王?”

“对,考古队员挖掘了古墓,发现了大量的人殉。”

“用活人殉葬?”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那极度残忍的一幕,“可是中国最早的人殉是在夏商时期啊,五千年前就有人殉了吗?”

“这些考古资料极少公开,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这个情况。同时,考古队员还在墓葬里发现了许多玉器,良渚文明是玉器时代,玉器并不稀奇,但最重要的是,这些玉器都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排列着,就像是远古时代的巫术仪式。”

“奇怪的排列方式?巫术?”

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又没有立即说出口。

孙子楚继续说下去:“是的,考古队员还找到了完整的墓主人骨骸。”

“就是良渚女王?”

“没错,从墓主人的骨盆形状判断,极有可能是位女性,从陪葬的规格来看,她无疑具有最高的宗教地位。于是,良渚女王的骨骸被‘请’了出来,送到一家考古研究机构长期保存。”他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过,最近良渚文明的研究又热了起来,有了许多全新的重大发现,这里面可能也有你的功劳吧。”

“你们学术研究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啊?”

“谁叫你写了那本畅销书,不但把我给写到书里去了,还引起了许多学生对于良渚古文明的关注,这样把学术界的热情也带动起来了。”

哇,他说的也太夸张了,听得我都要冒冷汗了,我只能摇着头说:“不至于吧?”

“前几天,那家保存着良渚女王骨骸的机构,把女王的头骨送到了S大法医研究所,请他们为良渚女王做头像复原。”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种事还确实是要请法医出马,世界上曾有许多疑难凶案,只发现一具不见面目的骨骸,连受害者是谁都不知道。警方只能通过头像复原技术,证实受害者的身份,从而将真凶绳之以法。

“是不是像法医鉴定?但头像复原是一项非常复杂的技术,许多工作要在电脑上完成,需要最有经验的教授来做,不是短时间内能出结果的。”

我点了点头说:“嗯,据说马王堆汉墓女主人的容貌复原,就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

“下午我已经去法医研究所看过了,有幸看到了传说中良渚女王的头骨,当我面对她的时候,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孙子楚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那头骨就悬在酒吧天花板上,“可我说不清楚,也许是我受到了你的影响,也变得敏感起来了吧。”

“别说这个了,你刚才说当时在发掘现场,发现古墓里的玉器有着奇怪的排列方式?”

“对,那些玉器以墓主人的骨骸为圆心,排列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看起来就像这个——”

孙子楚赶紧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上了“①”这个符号。

当大大的“①”显现在纸上时,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

对啊,刚才我就隐隐想到了,在《梦境的毁灭》这本书里,同样也提到了良渚遗址的发掘,说在墓葬中发现了这个符号。

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了《梦境的毁灭》,翻到第二章关于良渚文明那一页,接着把书上的符号给孙子楚看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仔细地看了看说:“许教授写的没错,当时这个符号确实多次出现。对了,昨天我们在许教授的实验室里,不是也见到了这个符号吗?”

“所以当时我才会非常惊讶。”

“我真是弄不明白了。”孙子楚苦笑了以下,仰天叹了一声,“哎,世界上有多少未解之迷啊,你要是一个个都想解开来,岂不是要泄露了天机吗?”

“别再插科打诨了!下面那串玉器上的刻划符号呢?”

我指了指书上的一组符号,它也是那张神秘的书迷会通票的寄件人“地址”。

孙子楚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点点头说:“几年前我就在文物杂志上看到过这串符号,当时很多学者都研究过,但始终都不能成功破译。但是,上个月有学者发表了篇论文,说他已经破译了这组符号的意思,从左往右算起:三条波浪代表太湖;三角形代表金字塔;两个Y连在一起代表宫殿;圆圈下面一竖代表统治者的权杖;圆丘体代表陵墓;一横下面马鞍形代表地宫。”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把那些符号的意思连起来说:“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我依然没有满足,指着书上的问道:“最后这个圆圈的意思呢?”

“对不起,那篇论文把前面所有的符号都解释了,但惟独这个圆圈没有被破译出来。”孙子楚耸了耸肩膀说,“也许又是一个千古之迷吧。”

“可它才是最重要的!”

孙子楚又呷了口啤酒,微微笑了笑说:“生命中总是有遗憾的,留点遗憾也是一种美。”

他这句话就像块美丽的石头,悄悄压在了我的心口上。我缓缓吁出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酒吧的另一边,在烟雾缭绕的光线下,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在那喝酒聊天,其中还有两个老外。酒吧的背景音乐是BEYOND的《光辉岁月》,虽然音响开得很轻,但在家驹激扬的歌声中,我也不自觉地打起了拍子。

忽然,在吧台对面的光影里,有个女服务生的背影,牢牢抓住了我的眼球。难以说清楚的感觉,虽然没看到她的脸,却仿佛是块磁铁般吸引着我。

“你在看什么?”孙子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随后发出了暧昧的微笑,“怎么,还没看到脸就给迷住了?嗯,从后面看身材倒是不错,不知道从正面看是想‘自卫’还是‘撤退’?”

我没理睬孙子楚的话,依然凝视着吧台对面的背影。终于,她缓缓转过身来,收拾一个女老外留下的杯子。

她的脸暴露在酒吧女乃黄色的灯光下,一道慵懒的目光扫过人群,好个惊鸿一瞥。

“阿环!”

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声音却低得连孙子楚都没听清。

没错,就是她——虽然那件白色的滑雪衫不见了,整个人全都换了套行头,变成了最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然而,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那张在DV里夺人心魄的脸,那个印在明信片里的幽灵,却分明呈现在吧台的对面。

不管她打扮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这个叫阿环的“明信片幽灵”,刚才让她从我手心里跑掉了,短短几十分钟之后,她又来到了我面前,看来冥冥中早已注定了今夜。

就当我起来要走过去时,忽然看到对面有个秃头的酒鬼,竟一把抓住了阿环的右手。

阿环的脸色立刻变了:“你干嘛?”

酒鬼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又得寸进尺地把阿环拉到椅子上,看起来要强迫阿环陪他喝酒。

阿环的表情充满了厌恶,她用左手敲打着酒鬼的秃头,但酒鬼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们发出了暧昧的笑声,个个都像无聊的看客,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她解围。

瞬间,我的脑袋又发涨了,孙子楚要拉我却没有拉住,我不顾一切地冲到吧台对面,推了推那个酒鬼说:“放开她!”

“滚!”

那家伙张开充满酒气的嘴巴,那臭味差点没让我昏过去。而阿环依然在拼命地挣扎,并且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于是,我举起吧台上的酒杯,将酒全部倒在了酒鬼的秃头上。这混蛋没提防我还有这一招,立时打了一个冷战,松开了抓住阿环的手。

阿环趁机月兑身了出来,惊魂未定地躲到我身后。而酒鬼显然被我激怒了,他大发雷霆地向我咆哮起来,整个酒吧都被他的破嗓子笼罩着。

算了吧,我可没有打架斗殴的习惯,于是我转身又抓住了阿环的手,飞快地冲出酒吧大门。

幸好我的包正背在身上,《梦境的毁灭》也放在了包里,阿环穿着服务生薄薄的衣服,我几乎捏到了她的骨头。

在我推门而去的瞬间,只听到身后传来众人的喧哗,秃头酒鬼的高声叫骂,似乎还有孙子楚的声音:“你疯了吗?”

真是一个美妙无比的瞬间——

好畅快啊,我感到了极度兴奋,似乎自己已飞了起来,体内所有的血液正在燃烧,把这黑夜把这酒吧把所有这一切都烧得通红。

跑出了这鬼地方,寒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我抓着阿环狂奔在夜色中,似乎不是在逃避那可恶的酒鬼,而是某个吃人的幽灵。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已飞奔出去两条马路。当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回头望去,酒吧早已不在视线范围了,那酒鬼大概也不会追来了吧。

当我们重新站直身子,互相看着对方时,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就像小孩子做游戏成功了那样畅快淋漓。

但是,我的笑容又很快僵硬在了脸上,我幽幽地注视着阿环的眼睛说——

“子夜十二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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