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歌德式尖耸高塔顶端的红砖檐角结凝结了一圈银白薄霜,云雾缭绕的莱茵河畔,傍河的蜿蜒小径,一辆辆车子驶于朦胧夜雾中,路上只闻驰嚣的引擎声,静谧幽暗。
水声潺潺,伴随着风啸宛如幽魂啜泣,似哀诉着一则迷离传说,回荡耳畔。
塔钟的钟摆轻轻摇摆,像一首催眠曲般引人跌进酣梦中,暝暗的云层像是稍一失神便会毫无预警降下霜雹,陰晦静寂。
车门半敞,峰顶的冻骨寒风钻入鼻端,一路穿透宽阔的胸臆,几乎呛疼了肺叶,一双深邃眼眶中的琥珀色眼珠,正垂睫睨视脚下所踩的鹅卵石小径,风一扬,吹乱了棕色的及肩发丝。
任随风刃一痕痕割着刚挺如凿砌的脸庞,扬抬的眸子恰如黑夜的星辰,熠耀慑目,划破了夜幕,直直地打量起前方的古旧庄园。
萧瑟褪色的红砖瓦和尖塔,与满园子的羊齿类蕨叶和藤蔓,彷佛沉浸在爱轮坡营造的怪诞氛围中,有如惊悚小说里随时会发生血腥命案的场景。
虚掩车门,沿着鹅卵石小径,男人拢紧缎黑色长风衣不住翻飞的双襟,修长的身影踩着散漫的步伐踱入庄园,穿过结满红莓、全是绣斑的圆拱型铁栏架,自栏缝间垂下的一株株蔓草滑过造访者的发顶,螫人的齿状叶片在掠过他后颈时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无动于衷,持续前行。
咿呀一声,柱朽得已是空心的樱桃木门仍撑在门框内,开合时,像是随时都快不支倒地的伤兵发出低鸣。
屋内没有电灯的灯光,只见隔着一定间距矗立的烛台上燃着白烛,白烛顶端摇曳着萤绿的光圈,显得诡异眩目。
双眼习惯了黑暗后,男人顺着烛火的方向一路走去,踩上一格格斑驳的阶梯,推开一扇又一扇虚掩的门。
长廊尽头的小房间,弥漫着呛鼻的金属气味。
脚步倏止,他的目标就在房门后头。
“你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相信你不会再背叛了吗?”门未开,一道沙哑刺耳的苍老嗓音穿透死寂,震动了凝重的氛围。
推开门,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威森手枪直抵男人饱满的天庭。他双眼眨也未眨,冰凿似的俊容紧绷得一如屋外寒冷的天气。
窄小的房间里人马不少,身着暗色西装的男人如多余的装饰品罗列有序,手里握着的短枪,像每尊洋女圭女圭必备的蝴蝶结,从不嫌多余。
房间一隅的陰暗处,一个垂垂老矣的华裔男人坐在轮椅上,宛若二战时期的装扮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置的幻觉,特别是推着轮椅的女管家同样一身纳粹改良式深绿色军装,益发加重这样的错觉。
遭受威胁的男人打量完老者,神情凛傲,冷冷的回应道:“三年了,你完全失去联系,就连我被带回家族的时候也不曾出面,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我的背叛与否?”
低沉的嗓音像琴音也似浑厚的风声,加深了过重的压迫感,而他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显充满讥讽的嘲弄。
老者闻言发笑,浑浊的笑声夹杂了压抑的闷咳,“拜轮,你变了。”
拜轮半瞇起森锐的眼,并拢的剑眉终于使得绷僵的俊容有了变化。“既然如此痛恨罗兰,为何当初要替我取这样的名字?”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不能忘本,血缘是不能造假的,名字不过是个代号。”
“既然让我回归了罗兰,又为何突然再与我联络?”
“我知道你让罗兰人改造了不少,也比从前成熟,相对的,你的能力也大大提升……”
“施奈德,废话一向不是你的风格,省省吧。”拜轮不耐烦地哼嗤。
“罗兰的力量果然很大,瞧你说话的模样,已经像个不折不扣的罗兰人……”佝偻干瘪的施奈德边笑边咳,几乎咳出血似的,凹陷的瘦颊显得两眼凸瞪狰狞。
蓦地话锋一转,他举起弯曲的指节,指向沉着俊脸的男人。
“拜轮,我知道你最终的考验。”
“那又如何?”深邃的轮廓凝重的绷紧,拜轮故作若无其事的淡然状。
“我要那个女孩。”施奈德双眼倏地睁大,神色陰森。
“凭什么?”怒意在俊眸中燃烧如焰,拜轮冷声反问。
“因为那个女孩是我的外孙女。”已是风中残烛的衰老身躯因为这句话而猛然颤动,引起了女管家弯身关切,他却粗蛮地一掌将她挥开。他推动轮椅,滑向有些愣然的拜轮。
“不可能,她应该是……”
“我不管罗兰人是怎么对你说的,她确实是我的外孙女,她的母亲因为爱上一个窝囊废而选择离开我,当年我才会放弃了她。”
“所以?”拜轮不置可否的别开脸。
“找到她之后将她带来给我。”
“这么做等于是要我背叛罗兰。”拜轮决定转身就走。对于罗兰这切割不断的血脉,他还有太多待厘清的纠葛谜团。
“你应该没有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施奈德逼迫式的益发推进几步,尖锐高亢的质问像极了隐身于暗夜的恶魔咆哮。
一抹幽冥的陰霾飞掠过拜轮看似无动于衷的神色,尽管藏得再好,仍是难逃自小扶养他长大的施奈德的双眼。
“把她带来给我,就当是回报我对你的栽培之恩,如何?”
半晌,静寂的房间中只剩下短促起伏的鼻息声,不闻任何声音,静若死城。
窗台边的烛光暗了些,气温骤降,窗外终于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霜贴在玻璃上缓慢地消融,寒意蔓延。
“如何?”施奈德摆明了与他耗下去,问得不耐烦。
“用一个条件来交换。”终于,黑暗之中的俊颜牵动了嘴角。
施奈德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果然被罗兰人同化了。说吧,你要什么样的条件?”
霎时,寒冷的风吹熄了虚弱的烛影,熄灭后的燃蜡气息扑鼻而来,难闻得像腐味。
陰影后看不真切的脸庞徐徐挪向前,额心的枪口在苍白的肤色上抵出一圈淤红,不笑亦不怒,只是折腰低身与老人平视,同样不可一世的两双眼对峙着。
“我要知道我父亲的坟墓究竟在何处,以及我母亲的下落。”
施奈德放声大笑,长年注射吗啡控制身体毒素而腐蚀的一口烂牙一览无遗,尖锐的笑声穿透沾了雪的窗子,划破了夜半时分的静默,震动了远方林梢的夜枭,飘过莱茵河的悠悠水面,直到被川流的水声掩盖。
这一夜,依然无月。
此时此刻,舞台上演出的是让柴可夫斯基之名得以传扬百世的不朽名作。
雪白的芭蕾舞衣在舞动滑步之间落了几根鹅绒般松软的羽毛,舞者们环绕的中央是今晚众目聚集的焦点,结束了华丽炫目的三十二圈鞭转完美着地的黑天鹅舞者,有着最柔软的身段以及明媚动人的亮丽外貌。
台下的特别席一字排开,全是来自中外的舞团总监以及著名的芭蕾星探。
谢幕时,热烈的掌声几乎掀翻了礼堂的红色圆顶,足足响了十多分钟仍不绝于耳,特别是当女主角独自谢幕时,全场观众如浪涛般肃然敬立。
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高跷着双腿,睡到像是陷入昏迷状态的少女,冷不防地让如雷的掌声吵醒。
她抹抹脸坐正身子,背起身侧占去一个空位的琴盒,柔柔睡塌的长发,踹开礼堂的侧门,跳下阶梯,边跳边臭骂,彷佛刚跟谁结怨。
“既生此蕾,又何必再生小蕾……可恶!”她每骂一句就加重踩劲,却因困意仍浓而身子东倒西歪,屡次险些滑倒。
“小蕾?”
长发少女闻声止步,蓦然回身,那头乌亮如子夜般漆黑的柔细青丝长至腰际,随着她侧身摆动,在光线的折射下,泛着一种属于东方的神秘感。
只可惜,这头极佳发丝的主人,面容似乎抢不过顶上这乌黑的秀发,勉勉强强可构得上清秀佳人的称号。
细淡的眉,大小适中的一双眼睛,让她双眸大方瞪人之余还算赏心悦目,小巧秀挺的鼻,至于嘴巴则差强人意,唇形过薄,并不是时下流行的丰盈翘唇。
综观而言,五官分开品评的话,各有各的优点,但凑在一张因长期贫血而偏白的脸上就显得很……清秀,对,就是清秀,大抵除了这样的形容词,很难再寻求更为贴切的词汇。
看清楚唤她的人后,她翻了个大白眼,“干嘛?特地来看你的梦中情人?”
“喂喂喂,妳是嫉妒还是羡慕啊?干嘛对我摆出一张吃坏肚子的臭脸?”发型前卫的挑染成金色的少年同样肩背一只琴盒,迅速跳下阶梯与她并立,调侃地斜睨着她。“说得那么酸,结果自己还不是跑来了?”
“谁说我是来看她?”她抛去一记冷瞪,极瘦的骨架显得背侧的琴盒过大,像快压垮了她。“我是来看看明天毕业演奏会的场地罢了,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吗?”
“是喔。我等会儿要和舞蹈科的一同去庆祝,妳要不要……”
“免了,你去泡你的妞,我要是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回家练琴,不然就去多兼个差赚钱。”
“小蕾……”
“别用那种恶心巴拉的声音喊我的小名!”
“罗蕾莱!”
霍地听见自己的全名,她冷不防地瞪大了眼,果然,附近的男学生们全如狼似虎地张大双眼梭巡女神的踪影,却在瞄见是“这个罗蕾莱”后纷纷掉头离开。
“别乱叫。”她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干脆举脚瞄准,朝那个故意的家伙踹去。
对,她活该倒霉!没错,同名同姓并非罪大恶极,也并不该死,只是,当妳是和全校为之疯狂的完美女神同名同姓,那就是绝对可恶的该死到极点。
人家女神可是家世不凡的名门千金,而她不过是个打小无怙无恃,毫无家世可言的野女孩,不过,两者在方正中学一样出名。
噢,去他的!偏偏她所住的育幼院正好是由罗女神的父亲资助创设,自小,她早习惯了自己的名字任人比较、取笑这等鸟事。
基因是不会骗人的,那方是天边彩霞,这方是地泥上的小瓦砾,不过是刚好拥有同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代号罢了。
再倒霉一点的是,人家是芭蕾舞坛璀璨的明日之星;而她,是音乐科的穷学生,还因为太常逃课打工,老是错过团练的时间,进而顺带搞砸乐团首席的位子。
知道什么是最吊诡、最教人费解的一点吗?这绕口令般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刚好又该死的撞在一块儿!
米可笑嘻嘻的躲过她这记突袭,继续跟上快步行进的她。
“小蕾,妳干嘛这么排斥人家?怎么说妳们也算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白痴,两个女生算什么青梅竹马。”罗蕾莱甩动长发,并未回头,骂声却嘹亮,引来不少侧目。
受侧目是必然的,方正中学有两个罗蕾莱,一个是与完美画上等号,另一个则是与不良劣质品同等级,打架、逃课可说是家常便饭,通常旁人只会以一句“缺乏家庭温暖”将她的坏脾气加以合理化,但连猪头都明白,根本是暗骂她没家教。
她无所谓,家世好坏是不争的事实,她也不是愤世嫉俗的那块料。
“小蕾,人家蕾莱对妳推心置月复,妳何必老是……”
“烦死人了,她的亲卫队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加你一个,我也没必要入她的教好吗?你大可尽管去向谁宣扬她人有多nice、多美好,拜托请自动跳过我这个庸俗老百姓!”
不爽的吼完,顺便赠送一记飞踢,罗蕾莱改快走为疾奔,奋勇的追上再两秒就关上门的公交车。
极力平息着喘息,娴熟地刷卡扣款,香汗淋漓的长发依然柔顺的垂披肩后,等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顺后,她漫不经心地寻找哪儿还有空位。
有了,最后一排的双人座是全车仅剩的空位。
罗蕾莱拨拨刘海,背好滑至肘臂的琴盒背带,趁着红灯的空档迅速朝空位走去,边分神瞥过窗外的风景边瞄觑前方,蓦地,她前进的双足仓皇的止步。
双眼冷不防地与一双炯炯瞵视的淡色眼珠相对,目光无预警隔空纠缠,她秀气的黛眉下意识地蹙起,放空的脑袋忽然像是被揪住最敏感的神经,警讯猝响。
好怪,为什么她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彷佛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在哪儿呢?
对了!这个男人也去欣赏了舞蹈科的毕业公演。
因为进场得早,那时闲得发慌的她,索性百无聊赖的打量起陆续进场的人,她还记得,这个高大且俊美的男人一副刻意低调模样,选在开演前一刻慵懒的入席。
这个男人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不是哪种神经不正常的那种怪,而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种让人觉得充满无形压力的逼迫感,令人窒息。
罗蕾莱犹豫着该不该再前进,对方则是一脸冷漠的回视着她,不知怎地,明明是面无表情,但她就是觉得他眸中充满嘲弄之意。
忽然一个紧急煞车,纤瘦的身子猛地往前倾,她连忙滑下背上的琴盒,顶住座位借力站稳。
蓦地,修长的五根手指探向琴盒,卷住背带往后一扯。
罗蕾莱全然未预料到他会突来一举,闪神之间没来得及防备,只能傻傻的瞠目,任由重心骤失,狼狈的往前俯跌。
“喂──”她以为他是想对她恶作剧,火大地欲开骂,不意,俊美男人竟然倾身附在她耳边,呢喃细语。
“听过海上女妖的故事吗?”
耳力敏感的她直让这声低沉的嗓音震慑,虽然他刻意放轻了音调,仍是不减浑厚的磁性,像是八○年代复古唱片中流泄而出的迷人嗓音,口音带着轻微的外国腔调,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年头,随便死都能死一堆ABC。
“你、你说什么?”她惊愕的扬眉一瞪,不懂这家伙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蹦出这一句,他该不会真是忘了吃药就跑出来外头乱晃的神经病吧?
“我在找一个叫作罗蕾莱的女孩,大概就是妳这个年纪,妳认识吗?”对方削瘦的俊脸挪近几分,神情似嘲谑,微带邪气。
搞什么鬼,这难道是最新流行的搭讪法?
她想也没想便顺口回道:“这么巧,我刚好就认识一个。”不止一个,还有两个咧。
男人咧嘴微笑,可口得像蛋糕上的女乃油,公交车上因他的存在而使人产生一种彷佛身在幻境的美好错觉。
可惜啊,这么俊的男人,很可能是忘了吃药的神经病。
“她在哪里?”
“喔?你不知道吗?方才你看的那场表演,女主角就叫罗蕾莱……”
“我知道。”
“那你现在是在问爽的吗?”怪胎,果然是神智不正常的家伙。
“问题是,妳的名字也叫作罗蕾莱。”线条刚毅的下巴因为脸上的笑意而舒展,但他锋锐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她闻言一愣,“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所以,他是有预谋的搭上这辆公交车?
“妳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妳。”笑容未止,更骇人的是,他仅仅是脸上带笑,森冷的眉宇与眼睛却陰冷得犹如十二月的寒冬。
“你是变态吗?还是神经病?你找错搭讪的对象了!”罗蕾莱咬牙切齿的低骂,想也不想便伸拳头揍向他。
通常挨了一记她这自小干尽粗活的硬拳头,没哭爹喊娘就该大大称赞,结果这家伙竟只是懒懒的伸掌,顺势接下这一拳,腕骨未见丝毫扭折,眉头更不见皱痕,彷佛对此感到稀松平常且游刃有余。
哇,神经病也有神力耶!
“你到底是谁?”错愕归错愕,她不忘赶紧问清楚这位精神病患的来历,免得待会儿要是让他袭击,才知道要把他送回何处进行索赔。
“想不想改变妳的人生?”
“你知道你病得不轻吗?”以为自己是仙度瑞拉里的神仙教母吗?疯子。
他轮廓深刻的脸庞犹如尊雕像,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她,幽邃的眼睇得她毛骨悚然,像是惊悚电影里英俊的杀人狂,正萌生杀念挑选下手的对象……
“放手,我要下车。”她的耐性没有怪咖好,在全身寒毛竖立前还是先撤退好了,毕竟她拳头再硬,也硬不过脑子有问题的杀人狂。
拜轮撩起她垂落胸前的一绺青丝,淡色的眼珠有种纯粹的透澈,但,一层雾般的沉郁罩住了这抹澄净,琥珀色转为暗灰,陰沉沉的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离圣心育幼院还有三站,妳会不会太早下车了?”
他听似轻柔的语调暗藏一丝威胁,罗蕾莱胸口蓦沉,这才意识到这男人极可能是疯狂的变态跟踪狂!
低喘一声,罗蕾莱惊慌失措地自他的大掌中抢回背带,黑白分明的大眼虚张声势的猛瞪着他,仓皇的背妥琴盒,顾不得公交车正驰驶在弯曲颠簸的路上,她歪歪斜斜的拚命冲向车门,像个过站忘了下车的傻瓜大声喊着“我要下车”。
“妳搞什么鬼啊?”赶紧停下车,司机冷冷的给她一个白眼。
倘若是平日,罗蕾莱肯定据理力争,但此时后头一双如影随形的森魅冷眼正落在她身上,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如零下酷寒的霜雪,螫疼了她的神经。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感!
那个男人像个黑洞,会把人活活吞噬,卷入未知的异度空间,更惊人的是,在他出色的外表与谜般的气质下,有股会让人产生甘心被卷入的狂烈吸引力。
这家伙怎有办法像是毁灭之神降临人世的模样?
连再多瞄他一眼都没有勇气,罗蕾莱打住这些古怪的念头,拢紧宝贝的琴冲下公交车后便拚命往前奔离。
她擦撞过数名行人的肩头,惹来不少白眼,但步伐从未缓下,纵使已喘得快将肺吐出来,也丝毫不曾减速。
“小蕾?”纷扰中,有人喊住了像个疯子般拔足狂奔的纤细身影。
仓皇的煞住双脚,罗蕾莱累得分不清前后左右,只能深闭双眼试着好好喘口气,胸中心跳怦然,但诡异的是,远离了那个仅有两面之缘的怪男人,她的心为何莫名感到一丝怅然?
“妳怎么了?”一道身影接近,探手搭上背身相对的娉婷纤影。
这突来的碰触惊醒了沉思中的人儿,罗蕾来一愣,思考倏然僵住,下意识的甩开搭肩的手,待看清对方的面目之后,她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一头及胸的浅栗色发丝,一百六十五公分的纤细骨架,缎蓝的公主袖洋装像蔚蓝的海浪,将姣好的身段包装得更为纤长,无论远观近望,容貌、身段、气质均是上选之最,颈间的一串典雅的珍珠项链隐隐透露着女孩有着不俗的家世。
呵,天鹅公主与丑小鸭,此时此刻正真实地在二十一世纪台湾的街头上演。
深吸口气,试图掩饰方才不经意泄漏的排斥,罗蕾莱直接省略虚伪的笑容,只是淡淡打声招呼虚应。“Dolly,这么巧。”
为了避免喊同一个名字的尴尬,她一向喊同名同姓命运却大不同的小千金英文名字,恶心得让她反胃的英文名字。
“小蕾,是不是又有人找妳麻烦了?”Dolly面露忧色,善良纯真的神情无辜得像是个让人想模模抱抱的洋女圭女圭,名副其实。
所谓“是不是又有人找妳麻烦”的意思是,妳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罗蕾莱扭头不看向那张令人自惭形秽的漂亮脸蛋,因疾奔而剧烈的心跳虽逐渐缓下,但神情依旧僵凝。
“有事吗?”勉强压下过冲的口吻,硬挤出尚称友好的语调,罗蕾莱问归问,却没有直视对方的双眼,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有多么不愿意和对方交谈。
“明天是音乐科的毕业演奏会,爹地和我已经买好票要去替妳加油呢。”
啧啧,听听看,多么善解人意又温柔婉约的嗓音,娇俏得酥人筋骨,偏偏她就是痛恨这种调调,人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是吧?抱歉,她天生反骨,伸手专打笑脸人!
“不必了,我不需要妳这位完美女神来帮我压风采。”
“小蕾──”美女连瘪着嘴的模样都能拍成沙龙照,基因好坏果然有差。
对,她知道自己像只刺猬,那又如何?惹人厌恰好是她的看家本领。
“快让妳的亲卫队送妳回家吧,要是妳出了什么事,说不定我还得跟着一块儿陪葬呢。”冷冷地嗤声道,罗蕾莱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让全校雄性动物为之疯狂倾倒的少女一眼,甩头就走。
“小蕾!”Dolly不肯死心,坚持追上一脸不悦的长发少女,追逐了一阵,最后演变为两人并肩同行。
罗蕾莱觉得自己像只丑小鸭,大大烘衬出天鹅的娇贵,真是悲哀。
“妳不跟着我会死吗?我是欠妳爸爸债,不是欠妳,妳没必要这样跟着我吧?”能不能快点放过她?没有人愿意当陪衬品。
“妳看起来心情很差,我不放心……”
“我的喜怒哀乐不需要谁来帮我烦恼,妳别再跟着我了!”罗蕾莱愤恼地止住脚步,不打算再让对方亦步亦趋,特别是对方还是最令她感冒的小公主。
“妳不是要回家吗?我提早离开庆祝会,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呀。”
罗蕾莱直翻白眼,“妳家又不是我家,妳自己不会回去吗?妳的亲卫队呢?”她应该还不至于悲哀到要当公主身边的随侍,护送公主回家吧?
Dolly一脸羞赧的垂着秀颈,吶吶地低语,“后天我就要到美国参加面试,我一直很想试试搭公交车回家的感觉,可是爹地都不肯答应……”
这种话很像是吃了一辈子大鱼大肉的王公贵族,忽然心血来潮说要试试吃斋念佛的感觉,听在有心人耳中颇有种“何不食肉糜”的滋味。
不知怎地,罗蕾莱忽然兴起涌泪痛哭的冲动,她早应该习惯自己与小公主的殊异差距,明知对方这句话是出于长年养尊处优所培养的天性,但她仍压制不了心中逐渐高张的怒焰。
“抱歉,我没有这种闲情逸致陪妳玩这种平民游戏。”说完,她甩头便走,决定这次她不会再让对方有跟上来的机会。
心知Dolly畏惧黑暗,罗蕾莱刻意拐入昏暗的防火巷。她有十成十的把握,绝对不会再被甜美可人到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缠上。
果不其然,快步走了一段路后转过身,万众瞩目的娇点已然失去踪影,她隐忍的满月复炸药也终于彻底引爆。
“搞什么啊,由司机接送的高级轿车不坐,偏要坐公交车,摆明了是想挖苦我就对了,白目小公主……”
罗蕾莱沉着脸,以喃喃的臭骂宣泄心中积压的不满,不在乎毫无灯光眷顾的陋巷是如何的陰森鬼魅,她散漫地徐行,刻意放空脑袋,不去搅动任何思绪。
蓦地,踢动碎石的脚尖空悬,长年贫血的苍悒小脸愣然失神。
我在找一个叫作罗蕾莱的女孩,大概就是妳这个年纪,妳认识吗?
不经意的,那双烙在脑海中蓄满莫名勾引的慑魂眼睛不断浮现,那深邃的眼,彷佛藏有一层比一层还要深,剥解不开的谜。
改变人生……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蕾莱猛地甩甩头。她干嘛在意一个神经病说的话?
接着,她又忽然想到Dolly想要搭公交车回家。
糟了,那个白痴小公主该不会……
罗蕾莱贝齿深深咬着下唇,冷汗沁冒,尚未仔细思前想后,敏捷的手脚已抢先脑波一步,直接抄快捷方式,翻身越过小吃街的矮墙。
然而肢体快过大脑命令的下场便是,她彻底遗忘了扛背在肩后的笨重琴盒,导致瘦得只剩一副纤细骨架的上半身挂在砖墙上,硬生生的卡住,尖锐的砖角霎时割过月复部,她乍觉肚子一凉,惶然的低首瞥去,果然见血。
“该死的神经病!该死的小公主!为什么好事永远不会轮到我,坏事却偏偏跟我黏得紧紧的?”
罗蕾莱索性将破了个洞的衣襬撕裂,豪迈的捆绑成结,咬牙撑起双肘,让下半身顺利横跨过矮墙,没时间端详月复肚的伤势,拔腿就往公车站牌奔去。
在肺活量严重超出极限,使得她近乎产生幻觉之际,焦急的双眸锁定前方远处站牌。汗水滴落,模糊了她的双眼,但仍依稀可见到那抹从小到大令她极为自卑的优美身段。
呼,幸好人还在……果然是她多虑了。
瞧瞧她一副喘得像是极度缺氧的蠢样,真可恶,她是提琴手,不是马拉松选手,今天晚上她究竟是走什么霉运!
叽咿一声,公交车门开敞,娇贵得犹如步步生莲花的小公主扭捏不安地跨上了公交车,活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踩进一摊烂泥中。
见着此景,罗蕾莱嘲弄地哼了一声,索性缓下步伐旁观。
真是的,搞到最后,最像神经病的人可能是她,居然把一个变态的玩笑话当真,白痴啊她。
罗蕾莱狼狈地拨开汗湿的长发,发酸的双腿刻意放慢速度,缓缓地拖行。
正当她犹豫着该不该一同搭上这班公交车,一道似曾相识的颀长身子如同误闯市区的一匹孤狼,曳长的劲影宛若夜魅,映在坑疤不平的柏油路上,她仓皇的瞥视,飞扬的黑色风衣双襟舞动着,宛若一双黑色的翅膀。
一瞬间,她真以为自己看见了虚拟人物,像是从某部电影或漫画中跃至现实世界,真人化的超现实产物。
男人斜分的及肩棕色长发在一身黑衣黑裤的衬托之下更为醒目,英挺幽邃的五官,以仰角的姿态溜动双眼冷冷的勾睨,像精密而毫无感情的机器正探测敌人的方位,令罗蕾莱不自觉打了数个寒颤。
时空彷佛在这剎那凝结,如幽潭的深黑天幕与全身俱黑的他巧妙融合为一,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疲累,脑海中才会浮现如此始终驱散不了的残影。
但,当男人牵动唇角时,关于残影的一切怀疑,须臾便消散无踪。
罗蕾莱敢发誓,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微笑,百分之两百带着示威性的恶劣挑衅!
她想质问他为何跟踪她,但下一秒,尚未月兑口的字句便让惊恐吞噬。
他抛来一记无声的冷笑,伸手一拦,之后在她的瞠瞪下跨上了公交车,在两人交会的视线移开前,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狭长俊眸倏瞇,肃穆的杀气隐隐汇聚。
我在找一个叫作罗蕾莱的女孩,大概就是妳这个年纪,妳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