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总是来得突然。
就在大家认定唐真绪还未怀有身孕,偶尔总会在嘴上占占封雅书的便宜,要他多努力一点,好让封家爹娘们能多个孙子或孙女抱的时候——
毫无预警地,就在某日,唐真绪像往常一样为封家女眷算命卜卦,与家人同乐的时候,她突然昏了过去。
惊慌的女眷们连忙叫人将唐真绪送回房里歇息,又赶著派人去庄外药草园通知封雅书回庄,并让仆人去香雨门先将封文叶给请回来。
所幸仆人才刚踏出门,封文叶正巧已偕同妻子桂清雪回庄,所以便先为唐真绪把脉诊断个大概。却没料到……
事实竟如同唐真绪所排过的命盘——她真的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消息一出来,众人没感到惊喜,却是不约而同地露出错愕、不可置信的表情。
距离上次大家取笑唐真绪与封雅书之间没消息的那回,也不过一个多月,当天封雅书还亲自为她把过脉,怎么……
唐真绪却是怀著两个多月的身孕?
封雅书弄错了吗?没道理呀!他分明就能光看面相便知道女人家有没有怀孕,医术更比封文叶高明,怎么会没发现?
众人心中虽是疑虑满月复,想向一接到消息立刻飞奔回庄的封雅书探问,可他却忙著替妻子诊治,因此根本没人敢进去打扰。
“三哥,你能不能进去瞄一眼,看看小哥为什么平时看病那么快,这回却慢吞吞的。”封海晏在旁推推封文叶央求道。
也不想想,大伙儿担心死了,如果没事就出来通知一声嘛。
“我?”封文叶苦笑著往封海晏瞟了眼。
“因为你会医术嘛,进去跟小哥商量一下很正常啊,如果我进去,肯定被小哥以打扰五嫂为由轰出房。”小哥的坏脾气,她又不是不知道。
“不管商量什么,现在进去是真的会吵著真绪,也妨碍雅书集中精神。”封文叶摇头应道:“即使是神医,也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正确诊治病情。”
就算封雅书的医术高明,但如今生病的不是外人,而是至爱、至亲,再怎么冷静的人,心里头多少会有些慌乱的。
尤其封雅书得知消息赶回庄时,一脸紧张到极点、毫无血色的模样,他可是看得清楚,所以更不想进去给他添乱子。
尽管他也很好奇,怎么封雅书居然没察觉到唐真绪有了身孕,不过他是很相信封雅书的,所以这回有可能是他误诊了也说不定……
“啊,小哥出来了!”封海晏的叫声打断了封文叶的思绪,他快步上前,看见封雅书脸色苍白,眉心紧绷。心里忍不住跟著紧张起来。
他认得的,封雅书会在诊治病情时绷起眉头,通常都是遇上大麻烦的时候。
“三哥……”面对著家人的关心询问,封雅书仅是向封文叶吐出一声谢:“我不在的时候,多谢你代我照顾真绪。”
由於唐真绪是突然昏过去的,因此封文叶已为她施针,令她气血畅通,而在封雅书诊断後,也不由得感谢起一直与自己相伴习医的三哥,因为若没有三哥先行诊治,恐怕唐真绪的情况会更严重。
“自家人客气什么,倒是……”蹙了下眉,封文叶有些不好开口,却又不得不问,“真绪如何了?虽然我发现她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不过应该是脉象太乱,所以弄混了吧?”
“不,你没错。”封雅书摇摇头。虽说是件好消息,但他却无半点欣喜之情,反倒是将眉心皱得更紧了。
“哇!那表示五嫂真的有孕了?怪不得会昏倒,因为怀孕真的很难过,我可是过来人,所以很清楚。”封海晏向来粗心,也没想到这天大的喜事临门,怎么封雅书还一脸忧心,仅是抓住封雅书追问道:“不过小哥,你就要当爹了,怎么还苦瓜脸一张?害我以为五嫂得了什么大病……”
“海晏!”向来温善的封文叶突然进出一声制止的低喝。
封家女眷听著他们的谈话,立刻赶在封雅书也出声骂人之前,把封海晏拉到一边去。
“海晏,有喜虽好,但多少有些意外的,记不记得我怀上孩子时,因为家中风水不佳,差点让孩子不健康的事?所以……看雅书哥那表情,或许真绪月复中的孩子也有这问题,让他担心著,你就先别急著道喜了。”谷媛媛悄声劝道。
“哦……那等五嫂起床後改改风水不就好了吗?何必一副烦恼得要死的样子?”封海晏纳闷道。
“海晏,真绪她本身便是个高明的相术师,如果这问题只需改风水、吃点补药,雅书也不会这么烦恼了。”桂清雪拍拍封海晏,示意她别再去打扰封雅书。
光瞧封雅书的表情,还有封文叶的谨慎对话,她也明白,事情肯定颇棘手。
而且,九成九是唐真绪这个神算自己,还有神医阎王愁都无法对症下药、转危为安的情况。
“所以小晏,我们还是先弄清楚真绪的情况吧,到时候再说恭喜也不迟啊。”担心封海晏又多言,惹得已经心乱如麻的封雅书更加不悦,身为二嫂的关玲珑索性挑明问题重点直言。
她们虽是刻意压低声调,免得徒惹封雅书心烦,但由於大伙儿都挤在偏厅里商量,因此封雅书还是或多或少听见了一些。
虽然他对於封海晏的粗心感到有些恼怒,但毕竟相处多年,早已习惯她的粗枝大叶个性,再加上眼前唐真绪的问题使得他相当苦恼,所以他根本没力气去处理封海晏的口没遮拦。
皱紧眉心,封雅书绷著拳头,面色沉重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是在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一般,许久才终於吐露出回应。
“亏我让人尊以神医阎王愁……为什么真绪的身子不适,我却完全没发现!”一字一句,像是咬著牙憋住了气,自喉间深处迸散开来的低音,彻底地吐露了封雅书的懊恼。
“雅书……到底出了什么事?”封文叶这下更加确定了,唐真绪这一昏,果然不是普通的小病小痛。
因为即使是一个月前把错脉,依雅书从来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断命如神的阎王愁这种反应看来,雅书绝对不会露出这么气恼的神情。
可现在雅书却是—副恨不得诅咒他神医身分的模样,教人不由得更加担忧起来。
就连原本还聒噪著的封海晏,以及平时喜欢与封雅书斗嘴的封易军,都敛起了平日的玩笑神情,显得严肃许多。
因为像这样的封雅书,他们可鲜少见到啊!
能够让他担心得面白如纸、吐出像泣血般声调的病因,到底是什么?
“真绪她……”封雅书咬著牙迸出了低音——
“她的身子,天生就有缺陷。”
由於兴趣就是研究医理与药草,因此封雅书的院落与房间,总是长年飘著药香味。
不过在唐真绪倒下後,这股药味彷如封雅书的沉重心情一般,变得更加浓烈了。
由於不放心再度让唐真绪独处,又发生上回那般意外,因此封雅书索性将药草搬到房内,一边照顾唐真绪一边煎药,不再分身两处。
或许这药味真的太呛人吧,在那热烫的滚水冒出气泡之际,唐真绪也跟著醒了过来。
“真绪!”封雅书一直小心仔细注意她的任何反应,如今见到她清醒,自然立刻奔近床边。
握住了唐真绪的手,他露出担心的神情,只是犹豫了好半晌,依然吐不出半句话来。
唐真绪正纳闷著封雅书怎么摆著一张苦脸,想起床安抚他却又觉全身无力,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昏倒了。
看来,她是病了吧,所以雅书才会在床边看顾她,甚至如此担忧。
“让你担心了,雅书,抱歉……你原本应该在药草园的吧?”唐真绪露出略带歉意的微笑。
“你不用道歉,因为真该道歉的人是我。”封雅书摇了摇头。
“咦?”唐真绪可真是不懂了。
她病倒後,雅书在旁照顾她,尽心尽力的,还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
“真绪,关於你的身子……”封雅书闷著表情,沉默许久,好不容易开了口,却是怎么也无法往下接。
他俊雅的脸庞绷得死紧,眉心更是皱成一团。
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所谓一语成谶,他总觉得将真绪的病情告诉了她,就像在提醒他自己,这样的病他治不好,所以他一定会失去她!
带著血丝的眼眶再三隐忍,即使未曾落泪,但唐真绪已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藏於其中的泪光。
她从来没见封雅书露出这么懊悔的表情,所以即使不问清楚,她也明白自己的病况一定还有著隐情。
“雅书,我生了什么病?告诉我吧。”虽然光看封雅书的模样,她多少也猜得出来,这恐怕是神医阎王愁也感到棘手的疑难杂症,但是……
“也许这病让你说不出口,但雅书,我看你这样为我担心难过,心里也不会好过的,所以与其让我镇日不安,你不如老实告诉我,好不好?”唐真绪柔声劝道。
封雅书拧紧了眉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出了实情——
其实,唐真绪虽然看来相当有精神,身子也一直都很健康,没生过什么病,但这不过是表面。
一般人是长年不爱惜身子,或是过度躁劳才弄坏身体,但唐真绪却不同,她是天生五脏六腑就有缺陷。
像她这样的人,平时像一般人一样过活,并无问题,也不会出现异状,所以即使把脉亦无法察觉。
但是若染上了病痛,或像现在这样怀了身孕,令身躯有了极大的变化,便容易引来许多问题。
所以封雅书才会如此懊悔,因为早知道唐真绪的身子骨是这般孱弱,他绝不会令她有机会怀上孩子,加重她的负担。
可偏偏,像这种世间稀少的病患,若不发病,根本查不出来问题何在。
先前当他为了确定唐真绪是否有孕而替她把脉时,唐真绪由於身子已虚,使脉象起了变化,所以让他没能察觉,而她在怀有身孕,令身子苦熬两个月後,终於再也撑下住,便倒了下去。
当时若不是封文叶即时疏通血脉,恐怕等他这神医赶回庄,唐真绪已病情加重,无法救治……
“原来如此……”唐真绪实在没料到,问题竟出在她怀了孩子。
因为她一直少病少痛的,所以也就没感觉到这问题,看来这回若非怀孕,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晓自己的身子骨虚弱无比。
只是,她的丈夫可是阎王愁呢!有什么病他治不好呢?所以即使她身子再虚,依封雅书的功力,肯定能将她调养好才是。
虽然唐真绪很想这么安慰自己,不过光瞧封雅书那一副宛若江河溃堤般的表情,恐怕问题不只是这样吧……
“其实……依你的体质,原就不该生育孩子,因为生孩子等於是要了你的命!”封雅书的唇瓣有些颤抖。
平时若面对这样的情况,在病人与他毫无瓜葛的时候,他自然能够狠下心乾脆地吐露诊断结果,告诉对方家眷不用再治,回去准备棺材便是。
而且,不如一次备上两个吧,因为娘亲连著孩子,刚好一大一小,双方都活不了了。
可是……现在处於这般险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啊!
这可是老天爷在惩罚他空有医术,却总不喜救人吗?
还是他老将一些只是得了小病小痛的病患丢给三哥後便置之不理的处罚?
就算是这样,罚他,别罚他的妻小啊!
像是再也忍不住心里那股撕心的痛楚般,一滴泪水自静默的封雅书脸上滑落,坠入他的衣襟当中。
泛红的眼眶止不住泪水的打转,在他的脸庞上画出无声息的泪痕。
唐真绪默默地看著封雅书,即使明白自己可能不久人世,她却没有大哭、没有悲伤。
她只是瞧著努力想忍住心里的悲伤,却又压抑不住感情的封雅书,对她来说,那滴男子不轻流的泪水,就已道尽了封雅书对她的深爱了。
是因为这般满足,使得她能够平静面对自己的病情吧!
因为,她有著深爱自己的封雅书陪伴在旁啊!
反手握住封雅书紧握著自己的手,唐真绪进出一道轻音:“辛苦你了,雅书。”
“辛苦的人是你。”病的人可是她呀!他这丈夫什么也帮不上忙,何来辛苦?
“不,你也很辛苦呢,雅书。”唐真绪摇头笑应道:“因为我的病,让我更加了解你了……我曾听闻,阎王愁替人治病,向来是看心情的,不但喜怒无常,还常常莫名其妙的把病人赶走……”
她缓缓述说著江湖传闻,唇角却带著安抚的柔笑,“现在想起来,我知道你应该是看过不少得了不治之症、无力回天的病人,才会这么做的……”
封雅书从来就不是个冷血性子,他既体贴又敏感,而且对於生命的价值,他其实看得比谁都重要,要他看著人们的性命只能在他手中离去,但他却无计可施,想必对他来说是种莫大的痛楚吧!
所以封雅书选择了冷漠以对的态度,其实是因为,他无法面对那般的痛苦。
他不是因为狠心或反覆无常才赶人,而是因为他心太软……
这才是阎王愁赶离病人的真相与原因啊!
倘若今天她是上门寻医的人,恐怕早被阎王愁扫地出门,又怎会换得他坐在自己身旁,为自己掉落著唯有至爱才能窥见的泪水?
“雅书,以医理来判断……我可是药石罔效?”仔细考虑过後,唐真绪终於将话题拉回正轨。
封雅书瞪著眼,紧紧地盯著唐真绪,即使他想昧著良心说根本没这回事,他可是神医阎王愁,谁要带走她的命,没有他批准是不成的,他一定能医好她,但是……
现实,总是残酷。
若他是个普通的江湖郎中,无法正确判断病情,或许会怀抱著希望,试著想治好唐真绪,但正因为他太清楚药石医术的极限,所以……
他很清楚,事实就如唐真绪所言,他真的救不了她。
紧握著唐真绪的手,封雅书根本无法答覆,可事实上,他的沉默已代表了他的答案。
“雅书,别担心,我知道……你救得了我的。”唐真绪不以为意地吐出了鼓励。
封雅书望著唐真绪灿亮的眸光,却更加无言以对。
他很感谢唐真绪在这种时候非但没有怪他的无能,甚至对他如此信赖,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并非真正的阎王,亦无法教判官改了生死簿……
呵……说来可笑,但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真有教阎王发愁的本事啊!
“雅书,你听我说好不好?”拍拍封雅书,唐真绪轻声道:“记得我跟你提过,说我人生有劫难,若长居故乡,必然死路一条吧?”
封雅书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事,也是当初她犹豫著是否留在秋叶山庄的问题之一,他自然记得。
“那么,你也记得我的贵人身处南方吧?”唐真绪续道。
封雅书再度点头示意。
“雅书,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我的劫难,而你便是我的贵人。”说著,唐真绪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虽然她也想过,或许她的劫数早已化解,但是当她来到南方、遇上阎王愁,成了他的妻子,又因怀了身孕而发现身子的状况後,她便明白了——
这般巧合就是命运的巧妙安排吧!
因为若是她嫁给其他人,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了。
所以尽管封雅书相当担忧,她却一点儿都不担心,反倒既安心又踏实。
“我……”封雅书不禁微愣。
他是唐真绪的贵人吗?
“雅书,我说过,命运是注定好的,让人算得出来,是要让人改变自己的心性、习惯,才能换来好运、改变自己的不幸,所以我知道,任何事的结果并不是一定的。”唐真绪微笑著续道:“若你觉得自己救不了我,不妨想想看吧?所谓医术,其实是众多前辈试药的结果,亦是他们亲自救治许多人,不停找出新方法救人的经历累积,如果不是他们这般努力,在精进医术之余又将医术留传下来,现在的我们哪能有医术可学习?人一生病,就只能等死了。”
伸出了小指,唐真绪勾上了封雅书的手指,紧紧地与他相扣。
“所以……雅书,你要面对的不是我的绝症,而是过去没人能治好的病罢了。”朝著封雅书露出鼓励的笑容,唐真绪信心满满地应道:“所以你打起精神来好不好?我相信你一定能救我的!”
封雅书有些失神地凝望著唐真绪的笑脸,她的模样不知吸引了他多少次目光,每每总令他舍不得挪开视线。
而今……若是他不努力,就只能失去唐真绪的笑容了。
“我懂了。”封雅书敛起失落的情绪,认真地握紧了唐真绪的手,坚毅地应道:“我一定会救你的,真绪。”
倘若世上真有阎王,那么……
这回,他一定要教那掌生管死的阎王,为他这神医愁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