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时节已是初夏。
「映月姑娘,今天的青江菜很好,我特地留了些要给你们。」对门的李大山照例过来敦亲睦邻。
「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放下手中的小斧头,映月拭去额上的汗珠。
「谢谢你,李大哥,每次都受你的礼……」
「这算什么?应该的。」他憨憨地笑道。
「你在劈柴?这种粗重的工作怎么不留着让我来呢?」说着又抢过映月手中的斧头,俐落的劈起柴。
呃,她还真没见过这么热心的人。映月耸耸肩,拿起青菜回到厨房。
「银兔儿,今天的蔬菜。」把菜放到盆子里,映月迳自舀水洗起菜来。
「这李大哥人还真不是普通的好。」一心洗菜的她根本没发现银兔儿若有所思的凝视。
「映月。」她唤了声。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着,专心清洗着菜叶上沾着的泥巴。
唉!迟钝的女人。
「我觉得……咱们离他远点儿比较好。」银兔儿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谁?」她捞起菜,放上砧板。
「离谁远点儿?」
「那个李大山……不过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也不会多说什么的。」洗好米,银兔儿熟练的架锅上灶。
喜欢?「我说过了,他是个好人。」是还不讨厌啦!可是也仅止于此。
「你……你真的喜欢他?」听映月这么一说,银兔儿差点翻了饭锅。
「那贝勒爷呢?你已经忘了他吗?」一提起他,映月浑身一僵,切菜的动作顿了会儿。再恢复过来时,脸色异常淡漠。
「跟他有什么关系?」她用力切着菜,刀子起落的速度加快。
「李大哥只是个朋友。」话刚落,刀锋滑过指尖,划开一道血痕。
她对李大哥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为什么要拿他和元钧相提并论?闷闷的盯着逐渐冒出的血珠子,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你流血了!」银兔儿把仍在发呆的映月拖到水缸边,将伤指泡进盛了水的水瓢,自己则飞快跑进屋里取药。
还是想着他。盯着水中迅速流出的血滴,映月忍不住又想起睽违数月的元钧,那个曾是她的夫君、她爱着的男人。
这段日子她过得不算太坏,只是常常念着他,同时也臆测他是否同样想着她?这段日子她脑中常浮现他对她说「我爱你」的那一幕,不过更常揣测他是否依然爱她?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不是已经分开了吗?再想又有什么用呢?她应该要停止这场梦,然后踏踏实实、不再胡思乱想的过日子。
如果可以的话。
可惜,她的爱情、她的思念都不如她所想的听话,甚至拒绝她无理的遏止,依然肆无忌惮的蔓延扩散,犹如这瓢迅速被鲜血染红的水。
「映月!」看她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的模样,拿了药回来的银兔儿又惊又气的叫道。
「你做什么!受了伤还有时间发呆?」她一直觉得映月命中充满了血光之灾。初见面时她是从马上摔下来,然后又被韬颖少爷弄得旧伤复发;成亲第一天,被婆婆毒得半死不活;搬回扬州,三天两头就摔个跤、扭伤脚、切伤手指头什么的。大伤是不常有,可小痛也不断。
不过即使受了伤,她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流的血不是她的,伤的口子也不在她身上。
「喔。」待银兔儿帮她上药裹好伤口,映月抬起伤指,看了看指尖包裹着的布条,弯了弯。
「谢谢你。」如果元钧见了,一定又会骂她不懂得照顾自己。想起他,映月的唇角微扬起薄弱的笑意,眼神和脸部线条也瞬转温和。
「你想他吧?」看着她脸部表情转换,银兔儿忍不住问。
答案很明显,可是映月每次都会否认。
然而,这次却出乎银兔儿的意料之外。
「嗯……很想。」难得的,映月竟承认了对元钧的思念。
「可是我知道再怎么想也是无济于事,我会努力不去想的,你别为我担心。」一个充满笑容的承诺,却让银兔儿的眉头皱得越紧。
「我还真希望你想,最好想得元钧贝勒下扬州来找你!」看她这副温吞退缩的模样,银兔儿就按捺不住的想发火。
「嗄?」望着她的怒颜,映月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怎么可能?」南北千里,光凭她的思念怎么可能让他千里迢迢而来?就算可以吧!他又怎么知道她在想他?「银兔儿,你是不是睡迷糊啦?」
「你才睡迷糊!」手叉着腰,银兔儿摆出说教的模样。
「我知道你想他,可是像你每天这样恍恍惚惚的,教人怎么安心?你人在扬州,魂却在容王府!」气呼呼的瞪了她一眼,银兔儿续道:「我得去写封信,请人把你的魂给带过来!」脚跟一旋,银兔儿昂着头走出了厨房。
什么嘛!哪有那么严重呀?什么恍惚、丢了魂的……不经意看见指上的伤,映月愣了会儿。
好像,真的和银兔儿说得差不多……
入夜。
南方的夏天比起北方是闷热许多,如果夜里无风,屋内又残留着白天的暑热,那真是难受得紧。
映月搬出躺椅,放在树下。手中小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徒劳无功的想挥散空气中的潮湿闷热。
陰历初八,映月望着清朗夜空中的明月,没来由的想起一句诗。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诗句是谁教的她已经忘了,也不那么在意;她所想的,是她自己。
她是否和诗中的女子一般,因为思念而憔悴消瘦了呢?
下意识的拒绝去深思这个问题,她翻了个身,将月亮摒弃在她的视线之外,顺便也将他驱逐出她的心门。
有些困倦了,映月打了个呵欠,眼帘微合,睡意渐深。可她还贪恋屋外的凉爽,打算在外头打个小盹儿,等银兔儿待会儿出来找人再进屋去。
打定主意,映月很快的陷入深眠。
过了一会儿,围墙上出现一抹几乎与夜色交融的黑影。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正要跳进院子里,却被突然瞥见的树下睡美人给惊得差点滑了脚。
小心翼翼的观察一会儿,确定这女人已经睡着,黑衣人灵巧、无声的落了地,然后悄声接近树下的女子。
定睛一看,黑衣男子先是一愣,然后又重叹口气。
「映月?」正沉浸在美梦之中的映月翻个身,有点不悦的咕哝几声,又泛起满足的笑容,回到她甜美的梦境。
他来了,他对她温柔的笑,轻轻拂开落在她额前的发,柔声在她耳畔唤着她、说着爱语……拜托!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人,不管你是谁,现在不要来闹我行不行?
「映月!醒醒!」显然没接收到她的请求,那男人依然执意要摇醒她。
好!你就是要和我作对!很不甘心地和梦中的元钧道了再见,映月气呼呼的睁开睡眼,还没完全清醒,骂人的话就有如连珠炮般响个不停。
「你谁啊?跑来我家干嘛?你要偷东西就进屋里去嘛!干嘛还大费周章的把我叫起来?太可恶了!我好不容易才梦见他,却被你打断!你这混蛋!要是不想被我捉进官府的话,就快给我滚!」
「你要我滚?当真?」捧起她的脸,他逼她直视他的眸光。
「对!你快滚……」眨眨眼,映月以为自己还没醒。
「哦,原来我还在睡……抱歉,错骂你了。」随后扬起的微笑差点令黑衣人窒息。
吻住她的红唇,辗转反覆;吻得映月头晕目眩,不知是梦是醒。这个人,在她的梦里;这个吻,却温暖甜蜜得那么真实……
「你……你……」轻喘着,映月拼不出一个完整的问句。
「我是真的。」
「骗人!你为什么连在梦里都骗我?」
「你清醒些!」微微发怒,元钧拉开两人的距离,对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真的!你给我从那该死的梦中醒过来!」映月迟疑地模模他的脸颊、碰碰他的手臂,在确定指尖碰触到的温暖之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叫。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会在这里?」
「你本来就不该在这儿!」
「这又是谁规定的?」听见外头的嘈杂声,银兔儿急急忙忙赶了出来。
「元钧贝勒!」惊呼一声,突来的讶异如同钉子一般,骇得她动弹不得。
「我已经不是贝勒爷了。」彷佛谈论天气一般轻松,元钧说出这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盯着他的笑脸,映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你、你!你说什么?」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什么?
「嗯哼!」轻哼一声,元钧很有礼貌的望向依然呆滞的银兔儿。
「对不起,我想和映月说些话,可以先请你回避吗?」
「啊!是。」虽然好奇,但银兔儿还是很识相的离开。
待银兔儿惊慌失措的避进屋里,元钧转头看向己吓得一脸呆滞的映月。
「怎么?看到我这么兴奋?」捏捏她的脸颊,他笑得好开心。
「你……你跑来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在京城,做那堆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和那堆爱慕你的女人卿卿我我?」
「你前面问得对。」元钧的笑脸拉了下来,「可是为什么我要和一堆女人卿卿我我?」莫名其妙!
「你都已经是自由身了,现在趁着你失意的时候搭上你,说不定可以坐上第二任贝勒夫人的位置哪!」她说得酸溜溜的,眉眼都皱起来了。
愣了一会儿,元钧终于搞懂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忍不住憋笑得全身发抖。
「你……你笑什么笑?你敢说这不是实话?你敢说没有一堆女人缠着你?」她在的时候,那珑玉格格就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怎么可能她都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动静?
清清喉咙,顺顺气,元钧炯炯双眸直盯着她。
「怎么?你很关心?」
「关心?」她提高音量,似乎对他的用词不敢苟同,可是事实是骗不了人的。
「那又怎么样?也只是关心。」只能是关心了。
蹲在映月面前,元钧握着她的手,在掌中摩挲。
「你说的没错,是有这么一些人。」即使不看她,他也可以想见她隐忍着不发作的模样。
「是吗?」酸酸的应了声,她用力怞回手。
「那你还来干嘛?不留在京里享受?」可恶!他是来向她炫耀的吗?说他没有她也可以过得很好!
拉回她的手,元钧摇摇头。
「我不能在京里待下去了。」
「为什么?」这应该是件很悲伤、很惨痛的事,为什么他讲得好像不干己事一般云淡风轻?
「皇上撤了我的贝勒封号。」
映月惊得快要昏过去。
「你……你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皇上要这么做?」
「真要说起来的话……」他瞄她一眼。
「都是你害的。」
「我?我哪有——」
「因为有个人说她受不了贵族的生活,所以就离开她的夫婿;因为有个人哭着说她的夫婿独断独行,完全没问过她的感受,所以就离开她的夫婿;而因为她的夫婿很爱她,所以他决定让她走。可是放她走后,这个男人却每天都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工作也做不好,睡觉也睡不着。所以他最后决定再来找他的娘子,但这次他抛弃了所有当初他娘子离开他的原因,单枪匹马想再请她回到他身边。」定定的看着映月不知何时已经迷蒙的泪眼,他温柔的笑了笑,「是我请皇上撤了我的贝勒封号的,我已经不是贝勒爷。而你呢?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我……我不懂……」她昏了、乱了,她根本搞不清楚他这是做什么!
「你还要我说得明白些?好吧!」轻咳几声,元钧专注的看着她。
「你不要过贵族的生活,所以我不当贵族;你不要我耍手段摆布你,所以我来问你的意见。为什么?因为我爱你。这样可以了吗?还是要更清楚?」他、他竟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噙着泪水,她几乎泣不成声:「可是……可是……」怞怞噎噎,断断续续,听得他好生心疼。
「别哭。」擦去她的眼泪,他柔声安慰着,早该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搞定。
「还有什么『可是』,你就尽管说吧!」
「这儿不是王府,没有人伺候的,你会习惯吗?」
「我已经练习很久了,你不用担心。」离开容王府的前一个月开始,他就事必躬亲,不让下人伺候,还因此引起了小小的蚤动。
这还能练习?
「你……你上哪儿找工作?银子可不是地上挖挖就会有的……你甘心被人颐指气使?」
「嗯,这果然是个问题。」他一脸严肃。
「大概还是改不了本性……我不喜欢在人之下。皇上是撤了我的封号,可是财产没有充公。我在扬州这儿有家小客栈,我想,就让我这个老板来亲自坐镇好了。」她看着他,没再说话,依然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他真的为了她……
「我还没听到你的回答。」望着她,他眼中尽是热切的期盼。
「我……我的脚……」一直压坐在腿上,正想挪个位置,却发现已经僵硬的脚传来一阵痛麻。
脚?他看向她的腿。
「没关系,我不介意。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的脚,所以不管你变得如何,我也不会嫌弃你。」什么?他说得那么清高,到底在说什么?「你……你说我的脚怎么了?」
「你要我说?」他小心翼翼的遣词用字,生怕刺伤她的自尊。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听说你因为中毒的关系,脚变得不方便……」
啊?「不方便?」
「就是……瘸了……」她真要他说得这么明白?
「谁瘸了?」
「你。」
「我?」她瘸了?怎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对。」每次见到她,她不是躺在榻上就是坐在椅子上,也没见她站过,所以元钧对这个传言可说是深信不疑。
「我?瘸了?」奇怪,她走路端端正正的,也没有谁说过她瘸了……
「为什么我会瘸了?」搞不懂。
「因为你中了毒……」元钧终于发现事有蹊跷。
「难道不是这样?」
「我不觉得我瘸了……」她动动双脚,啊!终于不太麻了。
「我刚刚站不起来,只是因为我脚麻了。」麻了?
「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他倒还冷静的分析着。
「可见你有多蠢。」她却毫不留情。
两人相视,同时笑了出来。
「我保证以后尽量不和你吵架,就算吵了我也会尽快结束;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大可告诉我,我尽量改……所以,给我一个答案,求求你。」如果她再不答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望进他眼底,她淘气一笑。
「吵架没关系,可是不能太严重;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也请你告诉我,我会努力改……」说到这里,她突然害羞起来。
「我……我觉得当个客栈老板娘也不坏……」哇!破镜重圆。银兔儿看着两人亲亲密密的,打从心底笑出来。
不,也许这面镜子根本没破过。
「皇上,你偏心。」
「皇上,你无情。」
依然是夜里的御书房,四个大男人各据一案,为了社稷黎民而努力工作着。
「为什么元钧的工作要我们做?」
「为什么我们的工作要元钧做?」尹怀风和于墨影一搭一唱,搭配得天衣无缝。
「这样不好吗?朕觉得很好呀!」停下手中朱笔,皇上转头望向一直默默工作的平王爷。
「御弦,你说呢?朕这次处理得如何?」平王爷扬起一丝微笑。
「皇上处理得很好。」如果银筝也执意不跟他回京,他也会和元钧一样抛官弃爵,留在扬州做个升斗小民。
「可是……」
「不过……」
「如果两位嫂子也同映月一般,你们会不会和元钧一样呢?」荆御弦笑笑的问,手中的笔未停。
「这还用说?」
「当然是会!」
「那就没什么好埋怨的了。」对望一眼,「风影双侠」可不会因此善罢甘休。
「好吧!可是为什么又要扯上我们呢?我们也早该回扬州去了呀!」
「没道理因为元钧要去扬州,就把我们的工作给换了!这不公平嘛!」
没错,原本元钧的工作,皇上全挪给了这两个不学无术……呃,是不务正业的兄弟处理;而他们原本担任的御史职务,就交由元钧负责。
可是,这样会少一个御史……两位前御史抗议道。
「一个有用的比起两个没用的,还是有用。」皇上如是说。
「唉!想起我们以前……这个时候应该是坐在院子里纳凉的,哪还管什么公事呀?」尹怀风叹气道。
「对呀!那时候的生活真是清闲自在……」于墨影也摇摇头。
荆御弦挑了挑眉。
「皇上,有人说以前过得太闲,希望再多点儿工作。」
「这没有问题。御弦,多谢你提醒朕。」另外两个男人脸上马上风云变色。
「你们狼狈为奸!」
「你们落井下石!」
素月分辉,银河共影。天下无大事,一切太平。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