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咏萱觉得,一定是自己当天在坏蛋家里语气坚定的关系,所以前一个星期还不断来招惹她的人,这个星期突然销声匿迹了。
她这个星期都是中班,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没再见到他,也没见到那个每次经过柜台就对她一脸「原来就是你」的谢东景,倒是国兴跟家俊每天进进出出,忙得不得了的样子。
算是清闲了吧……吗?
高咏萱觉得有点矛盾,这种表面的平静就是她想要的,可一旦真的到来,她又发现自己隐约会期待每次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可以看到程佑捷一身阳光灿灿地从里面走出来,然后对她笑。
有点失落。
而这「一点点」的失落在看到家俊与徐绮琳的眼神暧昧后,更突然稍微变大一点点。
虽然说「只当同事」是她自己说的,但想到他好看到不行的笑容,又觉得只当同事未免可惜。
唉。
「咏萱,你没事吧?」徐绮琳看着她,表情颇担忧,「你这几天,每天都在叹气,而且还是那种老阿婆式的长叹,好可怕。」
「我没事啦。」无精打采的模样。
「没事才怪。」徐绮琳拧了她一把,「快点说。」
高咏萱张开嘴,又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前因后果比毛线更毛线,整个剪不断,理还乱,简单来说,就是孽缘啦。
「就是,我……有一个朋友,她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困扰。」
徐绮琳「喔」的一声,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她跟前男友不小心应征到同一家公司,那个男的一直在跟她示好,但又没有正式说出我们重新来过之类的,我……朋友就觉得有点困扰啊,后来她就跟那男生说,不准再来招惹她。」
「然后呢?」
「那男生真的就消失了,虽然同一间公司,但上下班完全遇不到,我那个朋友又觉得有点失落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好糟糕喔,心理一直反反复复的,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那正常啦。」
「这样算正常吗?」
「当然。」徐绮琳笑得暧昧,「因为还有爱。」
「还有爱?」高咏萱声音整个高八度,完全显示出她的惊讶。
「嘘,小声点。」
「对不起,我太惊讶了。」她降低音量,「这应该不是爱吧?」
「不是爱,那是什么?」
「类似对于过往的怀念之类的,那跟人的念旧情结有关,跟爱情无关,只是曾经很美好,所以怀念而已。」
「会念念不忘的就是爱啊。」
是……吗……
高咏萱觉得头更大了。
她是有一点感觉没错,但是真的不太想承认——被抛弃的自己,三年后还爱着他,感觉就是有点悲惨,她高高咏萱好歹也是清纯美女一个,怎么会把自己搞成王宝钏接班人?
「当局者迷啊。」徐绮琳一脸大师模样,「你朋友跟那男生是怎么认识的?」
「有一次她去吃饭,结账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人跟她借钱,说不知道怎么身上少了一百块,我原本以为,不是啦,我朋友原本以为是骗子,没想到那人马上拿出驾照押给她,害她反而不好意思,说不用抵押了,那男生却很坚持要她手下,因为要联络,所以他就问了她的手机号码……」
「那男生假装的吧。」
高咏萱奇道:「你怎么知道?」
后来证实交往时,程佑捷才跟她坦白,他是故意的,因为她看起来不是随便会给电话的人,于是才用这招。
她当时笑着追打他,他却振振有词地说,因为不想错过她。
说,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他的。
「你不觉得这理由很瞎吗?,说没带钱包还比较像真的,身上少了一百块……小孩子才会信。」
高咏萱想,对啊,她就是那个老小孩,由于一百块不多,他又坚持要把驾照押给她,所以交换了电话。
隔天见面,他为了答谢她昨晚借他一百块免得在餐厅出糗,很坚持要请她吃饭。
两人聊电影,聊音乐,只觉得时光飞逝。
送她回家的时候,他在巷口吻了她。
因为是初恋,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也因为是初恋,所以伤害特别深。
「那男生对你朋友好吗?」
「很好。」
「那他们为什么会分手?」
「那男生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不对,那男生想跟前女友复合,所以跟我朋友分手了,而且他为了怕我朋友去纠缠他,居然编了理由说要移民……因为男生的妈妈在美国,所以女生也没有想太多,以为是真的,没想到几个礼拜后却在宜水看到那男生抱着其他女人看夕阳。」
徐绮琳露出不敢置信的样子,「天啊。」
高咏萱拿起水杯,「很吃惊吧。」
「程佑捷居然这样对你。」
扑——
高咏萱吓得放下杯子,一手指着徐绮琳,手指微微颤抖。
不会吧……
不是吧……
她明明说了是她的朋友啊。
徐绮琳一脸轻松拨掉她的手指,「早知道是你了啦。」
高咏萱一时还无法回神。
许久,才讷讷地说:「怎么会……」
「前几天我们去幻影喝东西,你不是误点酒精饮料后来睡着了吗?程佑捷来了之后,你一下就倒到人家身上睡,后来等我们要走的时候,好不容易把你叫起来,你一下就爬上他的背,脸靠在他肩膀,手也勾得好好的……那样子太训练有素了,打死我也不信你们第一天认识。」
「不……不是……」高咏萱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因为他的身材跟我之前的男朋友很相近,所以……我才不小心弄错。」
「喔,因为身材很相近?」
高咏萱点头如捣蒜。
「你前男友也是这样高高大大的,身高一八零,肩膀厚实?」
「没错没错。」
「那你前男友也叫程佑捷?」徐绮琳一脸忍笑地模仿她,「‘程佑捷,我好想睡,我们快点回家’,嗯?」
高咏萱整个石化。
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回神,「不是……那是……」
「你不用解释了。」徐绮琳的手再度袭上她的脸颊,「我们这样的交情,你之前不跟我说实话,还可以说是有苦衷,可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你还要瞒我,就太不应该了。」
「对不起。」
高咏萱明白,这句对不起一旦说出口,就等于承认她刚刚的「我的朋友」是自己。
但就像徐绮琳说的,既然已经知道,她还要否认,感觉就太奇怪了,何况诚实来说,赖也赖不掉了,程佑捷这三个字又不是什么王大明,陈家豪之类的容易撞名,既然是自己说出来的,当然也就只能认了。
「咏萱,你还喜欢他对吧?」
高咏萱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那些痛还没办法忘记对吧?」
「嗯。」
「可是,你不觉得人会有做错选择的时候吗?」
高咏萱不解。
「我觉得在感情路上,人回选择当下想要的,但是那个当下未必是正确的。就像我跟家俊好了,其实你知道吗?我以前喜欢过他,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我的型,我们互相有一点点好感,一些些而已,没约会过,但有点暧昧,可是就在暧昧期中,另一个新来的律师开始追我,我觉得当律师的先决条件比较好,于是选择跟律师交往。」
高咏萱忍不住惊讶,「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因为觉得是错误,所以不太想提,可是我要告诉你,人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我接受律师,电影、饭局、礼物、出国旅游,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在恋爱,可我根本不喜欢他,所以很快又分手了,然后我每天上班,只要看到家俊在电梯进进出出,我就饥饿的,自己还是喜欢他,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表达,以前那种暧昧不见了,我们变成很单纯的朋友。」
「绮琳……」
「所以上星期他约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很久没有这么高兴。」
高咏萱轻轻握住她的手。
徐绮琳对她一笑,「其实我之前没想到你跟程佑捷交往过的,只觉得有点奇怪,他以前不会常常来柜台这边,怎么这次从美国回来后,每天都会来柜台这边说电话,那天在幻影看你迷迷糊糊对他撒娇,我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之前觉得比较奇怪的事情,突然都想通了……因为我自己有切身之痛,所以很想跟你说,如果你还爱他,他也明显对在对你示好,那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
「我……我不知道……」
「怕受伤?」
「嗯……有点。」
徐绮琳笑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感谢你,你让我发现原来我自己这样好运,这样幸福。」
「你怎么这样啦。」
「真的啊,我更感谢家俊的宽宏大量了,而且我觉得,经过那一段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虽然跟家俊才刚开始,但是我会很认真,把全部的爱都给他。」徐绮琳一笑,「感情是自己的,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就去看看他。」
「看谁?」
「程佑捷呀。」徐绮琳一脸奇怪,「你……你不知道吗?」
高咏萱懵了,隐隐觉得有点不安。
去看看他……
什么情况会需要人家去看看?
坐在前往医院的计程车上,高咏萱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窗外是艳阳高照的八月天,可她就是觉得难受。
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徐绮琳跟她说过的话——
「他星期二那天去飞航时,被一个酒醉司机追撞,虽然没什么大碍,不过外伤太多,医生说至少要在医院待半个月,你没发现这几天都没见到他吗?」
她当然有发现,可是,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语气坚定地告诉他,两人只能当同事的关系。
她以为他避开她,没想到他是躺在医院里。
徐绮琳说:「运气很好,只有外伤。」
可是她忍不住想,万一运气不好呢?
只是这样想而已,就觉得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搭电梯到了十楼的病房,护理站前面有板子,上面依照病房写上病人的名字。
程佑捷,程佑捷,程佑捷……有了,一零一二。
短短的距离,但她却觉得好费力。
一零一二门口一个小小的板子上写着「程佑捷」。
高咏萱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这,是,什,么,情,形?
程佑捷在床上没错,但他看起来好得不得了——左手拿着披萨,双眼紧盯着电脑正在跑的美国梦幻男篮奥运金牌战。
单人房中另外还有四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生,一个是谢东景,其他三个高咏萱没见过,或坐在床沿,或自己拉了椅子,房间中有种好朋友的气场,所有人有志一同地盯着电脑看。
「差一点就是三分球了。」
「太可惜了。」
「西班牙其实表现得算不错。」
桌子上摆着披萨炸鸡,全部的人都在吃东西,还有一个手上居然拿着啤酒。
高咏萱完全傻眼。
他不是很严重吗?严重到半个月出不了医院吗?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好像进入大学男生宿舍那样,披萨、炸鸡,啊,他干吗不连卤味还有咸酥鸡一起摆上来比较热闹?
悄悄往后退一步,正想不知不觉地离开时,程佑捷突然发现她了,「咏萱?」
瞬间,五个人都转过头,十只眼睛同时往她的方向射过来。
高咏萱有点尴尬,隐约听见谢东景说什么神仙妹妹之类的,然后所有人「喔」的一声,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
来不及反应,程佑捷已经掀开被子,跳了下来——她这才看到,他的脚整个被石膏包起来了。
怕他跌倒,她连忙往前搀住他,「你别下来了。」
「你来看我?」
「嗯。」
小心地扶着他回床上,又替他把薄被盖上腿,看到他一脸笑意,小女生突然间心软了起来,「你还好吧?」
「还好。」程佑捷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坐在床边,语气中有着明显的轻快,「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些都是我大学同学,谢东景你看过的,我经常跟他一起合作案子,这个,石豪原、刘炳宏、张国胜——这位,叫高咏萱,是我……我们事务所新来的总机小姐。」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对她露出久仰大名的笑容。
高咏萱被笑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基于礼貌,还是点头示意。
电脑里突然爆出一阵热烈的声音,她转头一看,比分又被拉近了。
「你没事就好,好好休息吧,我先——」
「东景。」程佑捷很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谢东景。」
眼睛转回电脑的谢东景头也不回,「怎么?」
「你老婆不是叫你今天早点回去吗?」
「我老婆叫我今天……」谢东景脸上表桥倏然一变,「对,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今天是纪念日,我得早点滚回去。」
提起放在沙发上的公事包,他露出笑容,「老婆还在等我,我先走啦。」
似乎是某种暗示般,其他三人也纷纷突然有事告辞,不一会,原本热闹无比的病房只剩下他们两个。
程佑捷脸上出现一抹奇怪的笑容,笑得高咏萱有点不自在。
她当然不会相信谢东景的老婆真的要他早点回去,但他们一句接一句,完全没有她插嘴的余地,等到她可以讲话,人早走光了。
算了,既然来了,就安心待一下吧。
在计程车上想着他的伤势时,只觉得好可怕,整个人都是凉的,只觉得心中有大石头压着,很难受,很不舒服——当时的担忧记忆犹新,他脚上虽然打了石膏,但已经比她想的好太多了。
「怎么会这样的?」
「对方酒醉驾驶,直接从我后面追撞,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看着那刺眼的白色石膏,「医生怎么说?是不是断了?」
「没断,但是裂开了,要六个星期才能拆。」
「那你要在医院待六个星期?」
「是啊,在医院比较方便,只要花钱,衣服有人帮忙洗,要买什么东西也可以请人买,白天有事按铃,晚上会有男护工来,比起自己在家里轻松多,反正电脑接上,一样可以办公,只是辛苦家俊跟国兴,要事务所跟医院两边跑。」
高咏萱眼中突然有股湿意。
跟从小爸妈宠爱长大的她不一样,程佑捷的妈妈很小就去了美国,爸爸要工作,所以他跟爷爷女乃女乃住,刚开始爸爸还会每月寄钱,后来变成两三个月寄一次,等到他再婚之后,就再也没有寄过一分钱。
爷爷女乃女乃虽然疼他,但是伯父伯母却对多出来的一口人很不以为然,虽不至于虐待,但也没什么好脸色,所以爷爷女乃女乃相继过世后,他就搬了出来,伯父伯母只觉得高兴,完全没问他要去哪里,当时,他才十七岁。
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直一个人。
现在他受伤了,应该要有人照顾他,可是他却只能选择住在医院,因为医院有护士,有护工,而他几乎等同没家人。
高咏萱在床沿坐下,轻轻模着石膏,「当时很痛吧?」
「痛啊,不过还好手机就在手模得到的地方,赶紧打了手机求救,不然在那条小路上,不知道还要痛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咏萱?」程佑捷轻松的语气突然出现一丝惊慌,「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不太明白。
直到被程佑捷搂入怀中,看他浅蓝色的衣服慢慢被晕成深蓝,高咏萱这才发现,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