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离京城百多里远的盛陵一如过往宁谧沉睡,数百年来它一直保持沉默静谧,岁岁年年鲜少人烟踏至,彷佛永不会苏醒。
天高皇帝远的关防边陲,这座高低起伏的园陵,即是当今皇朝开国以来诸先祖及众家皇亲国戚英灵之安魂所在。
时光流转依旧,这荒山野岭的时序恣由满山枫红来昭告天地,金风已吹起瑟瑟寒意,萧飒秋枫将一大片皇家陵寝沉沉地湮没,无声无息。
绵延山峦,一峰连一峰,迤逦到略堪生养作物的沃腴山脚下,某处以茅草碎石混着黄沙盖起的简陋屋宇内,一名年轻貌美、身形纤弱娇柔的女孩正努力照顾红焰的炉火,为病中的父亲煎煮汤药。
「咳咳,外头是不是还下着雨?咳!咳!馨、馨儿,妳在吗?」
「我在厨房这头忙着呢,阿玛,您醒了?」小娇女银铃般响脆的声音在屋内扬起。
「唉,人老了,真是半点也不中用。」床榻上,面容憔悴的老者蹙起眉心,吃力发话,「这天,愈来愈凉了,妳自个儿得小心照料着身子,千万别病着了。」
「阿玛,光念着我,别忘了您自个儿正病着。」女孩儿忧心又疼惜地看了老者一眼,柔声道:「阿玛,您的药就快熬好了,先别睡唷,待会儿女儿伺候您喝下。」
「哎,怎么又买药了?」女儿银铃般的声音让榻上老者苏醒了意识,他困难地微微起身,哑着嗓子说:「下次别再买了,我自己身体状况自己可清楚,那些钱不如妳留着傍身,何必浪费──」
「别说这些了,阿玛您身子要紧。」佟奕馨温柔拍了拍父亲的背,又替他在身后垫了被子,好让他能舒服地倚靠。
「外头,那雨……彷佛愈来愈大了,记住把窗子关好,别让冷风灌进来。」老者瞇起眼,专注地听着外头的雨声。
「我看雨还好,就是风大了点。」
「馨儿,妳今天去过陵园,也去过草堂了?」像是喉里鲠了东西,佟国璋说话一顿一顿,「唉……说过好多次了,妳一个女孩儿家,外头又下着阴蒙的寒雨,怎么能只身一个人往陵墓里钻?下回别再这么自作主张,知道吗?」
「阿玛,您又来了。」佟奕馨向着满脸忧伤的父亲一笑,「维护皇室陵园和整理草堂,这本就是我们佟家人的工作。您之前不也都带着我一起去干活儿吗?再说,那座『竹林草堂』本是阿玛您一手修建,我对它感情可深了,近些日子您生病卧床,做女儿的义不容辞担负起该担的责任。」
「唉!」紧蹙起眉峰,佟国璋无奈摇头,无比心疼地握着女儿冰寒的小手,「馨儿,是阿玛对不住妳,再怎么说,妳也是流着皇族血液、出身崇高金贵的金枝玉叶,怎、怎么可以去做那些卑微低贱的工作?馨儿,别忘了,从小我就不断告诉过妳……」
「阿玛,该喝药了。」阻断父亲往下说,望着老人家一天比一天形销骨立,佟奕馨心头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不想让父亲挂着无谓的陈年往事,至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出身不凡,她并无兴趣研究。
总之,她认定了自己就是佟国璋的女儿。
不管他过去曾是威震八方的督军统帅,或是得罪皇上而被贬黜为守卫皇陵的低贱庶人,无论如何佟国璋就是自己一辈子最亲最爱的阿玛,那些皇族里永远说也说不清的恩怨情仇,她一点也不想往心上搁。
「馨儿,清理墓园的粗活不是该妳做的事儿。」佟国璋接过女儿亲手煎熬的汤药,语重心长,「从明天开始,不准再去了。」
「您病了,又不准我去,那园里的杂活儿怎么办?」佟奕馨小心翼翼服侍父亲用药,温柔道:「您守护了咱皇陵都几十年了,这活儿一向只有您一个人在做。现在您病了,突然之间去找谁来顶替?」
「再说,皇陵占地宽广辽阔,若非熟悉地形的人根本没办法打理。看来看去,也只剩下女儿可以担当这份工作了。阿玛您别想那么多,女儿从小跟着您进进出出,只当作踏青似的,一点儿也不吃力呢!」不想让病中的父亲一直为自己忧心,佟奕馨语气温柔,态度十分坚定,「阿玛,您要是心疼女儿辛苦就赶快把身子养好。咱皇陵大小事情您最清楚,我现在只负责打理各陵地清洁、修剪林木树叶什么的,之后要是有哪位亲族需要找地安葬族人,那我可真的没辙了。」
「妳说的没错,以我这身子,恐怕撑不了太久。」佟国璋勉力喝完汤药,撑坐起身体,眼光望向遥远山巅,感慨道:「找一天我得写份章折呈上京,看看上头打算怎么处理。我老佟一辈子守护这陵园,尽忠职守也算仁至义尽了。」
「唉,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秽气事儿?」听父亲说到沉痛处,佟奕馨眼眶禁不住红了,「都说要好好养身子,您怎么老让女儿操心哪?」
「馨儿,生老病死本来就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佟国璋不舍地拉起女儿的手,「可怜的孩子,都怪我没本事,让妳活得辛苦又委屈……」
「我不辛苦也不委屈。」她灿亮晶瞳中闪耀泪光,凄楚小脸蛋流露感激,真心诚意道:「阿玛,若非您好心收养,我也活不到今日哪!您说的什么委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现在的我,只想好好孝顺您,好好把您的病养好,以后我还想听您给我说四书五经,想陪您练字、画画儿。还有还有,女儿想陪您到城岭外策马打猎,您答应过要陪我去打几只野兔子,别忘了您答应过的──」
「馨儿!妳真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看见女儿的眼泪,佟国璋更加百感交集,「我、我替妳不值啊!为什么妳亲生父母心肠如此狠毒?妳不该过这种生活,该像其它的格格们锦衣玉食,该带着皇家荣宠成长玉立,可是,妳狠心的母亲……」
「别说了。」佟奕馨抹干眼泪,表情坚毅地道:「阿玛,您服过药该歇息了。」
「光顾着说话,没注意天都黑了。」佟国璋病后身体虚弱,才说一阵子话就感觉浑身疲惫无力,沉重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气息微弱道:「唉,我去歇着,妳在陵园忙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啊!」
「嗯,我知道。您安心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服侍父亲躺下休息,佟奕馨心中盘算着还有些家事未做完,等父亲熟睡了再来一一处理。
佟国璋沉沉闭上眼睛,虽然他病中身体衰弱导致精神不济,但纷乱心事却让他无法成眠。
他放不下馨儿,这些年来不仅当她是亲生女儿那般疼宠,也为了与她生父的兄弟之情。
他一生最大愿望就是将她送回生父的怀抱,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不可以一辈子在这荒郊野岭老死,他自认有这份义务为馨儿一生的幸福负责,就算生父不容,也该为她找个好人家嫁过去才行。
过去不堪的往事在脑海一幕一幕升起,佟国璋寤寐间回忆小奕馨还只是出生不到几个时辰的小娃儿,狠心福晋竟下令府里的嬷嬷将她裹条破布巾扔出王爷府──
可叹哪,这娃儿长得清灵秀美,但她的命运却如此多舛悲苦,若非她生母个性骄横鲁蛮,又岂会听命满口胡言乱语的术士之言?让这晶瓷般娇美剔透的金枝玉叶差点儿成了野狗口中肥肉。
佟国璋不安地翻了翻身,感慨自己一生时运不济,也对命运坎坷的奕馨充满不舍怜悯。
深秋夜里霜寒雾重,意识到自己即将凋敝的身体,未完成的心愿让他的心比门外的冻霜更冷。
***
竹林草堂
如同过往,佟奕馨巡完陵园便回到草堂歇息。
当初身为皇陵守墓人的佟国璋为了有个方便歇息之处,临时起意动手筑了这座草堂,除了平日供他父女俩休憩之外,也可让偶尔来陵墓吊唁亲人的皇族们有个舒适幽静的地方歇息。
然而,这处位在竹林深处的简陋草堂并不受皇族们喜爱,各王公贵族在不远的山头皆自设避暑行宫,他们宁可舟车往返数十里也不会留在草堂休憩,于是,佟奕馨很自然地把草堂当作是她专属的私人天堂,里面的每处摆设全依她自己喜好,她喜欢一个人在草堂里用膳饮茶、观远山、想心事。
就像现在,她把随身携带的茶水点心取出,坐在竹编的椅上向远方遥望。
秋意深浓,一望无际的荒芜大地卷起层层乌云,迷蒙丘峦间飘起轻茫细雨,混沌雨雾将一片荒野枯黄山林笼罩上诡谲、神秘的凄冷孤寂。
佟奕馨旁若无人地喝茶,吃自己做的窝窝头当点心,这是她一天中最愉悦的时光,在父亲手筑的草堂里彷佛他就陪在身边,就算身处坟地也没有半点魑魅魍魉的恐怖感觉。
她欣赏也崇拜父亲的手艺,简单的架构里布满巧思,错落有致的花草林木恍如官宦人家独有的后花园。
佟奕馨习惯在这座精巧花园里发挥想象力,想象当年若没有狠心的福晋下达指令,或许,她就会真的在一座花团锦簇的花园里长大,养尊处优地让嬷嬷、丫鬟们簇拥服侍……
「嘶──嘶──」
突然,草堂外传来一声接一声长长的骏马嘶鸣声,佟奕馨心头一震,手上点心掉了!
天!这时候谁会来草堂?有人来吊唁新坟吗?谁呢?印象中不记得有哪家皇亲刚举葬啊!
她呆若木鸡,脑海中乱马杂沓不知该如何反应。
渐渐地,沉重脚步声愈来愈靠近,佟奕馨突然回过神来,两三下迅速抓起竹桌上的饮水点心,以最快速度躲到草堂后的储物间,那是一处用来储备干柴粮草的小室,约略只容旋身。
从竹编的狭门可看清草堂内每个角落,佟奕馨屏气凝神、目不斜视直向前看。
不一会儿,她眼帘中映入一名高大壮硕的男子,他利落地将马匹拴在草堂外,拨了拨身上被雨滴打湿的朝服,大方迈进草堂。
从男子身着的靛蓝朝服来看,此人该是当朝高官,而其英挺伟岸、器宇轩昂的外表,更显此人来历必然不凡!
他规律却沉重的呼吸声在阒静竹室内益显清晰,感觉他似乎赶了很长的路过来,见他动作敏捷利落的找到竹椅坐下,佟奕馨确定这男子应该不是初次到草堂来。
怪了,他到底是谁?如果他不是第一次来草堂,怎么以前从来没遇过他呢?
佟奕馨动也不动地躲在储物间,仔细观察这名不速之客,耐心等待他起身,见他在室内来回踱步,又蹲子在羊皮囊里掏出笔砚。
终于,佟奕馨缓缓看清了男子的面貌,他穿着靛蓝朝服,腰际之间系上剔透高贵的翠玉如意,外加一条雪白汗巾,脚蹬皂靴,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五官棱角分明,星眉朗目,漆黑的眼眸彷佛浮动着莫名的愁伤。
尽管他的神态漠然,但从他的衣着及腰间所缀翠玉已显示男子身份高贵,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佟奕馨脑海一再过滤数据,怎么就想不起来哪家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跟眼前俊朗异常的美男子有所关联?
才不过二十五岁年纪,他来吊唁谁呢?
屏住呼吸,佟奕馨难抑心中好奇,睁大眼细观这名陌生男子的一举一动,躲在储物间的她没忘记自己是地位卑微的守墓人之女,按照京里的规矩,她对任何皇亲国戚或朝廷重臣,都得低伏微渺地自称「奴婢」。
阿玛教过她,遇上来自京城里的皇亲国戚都要跪地行礼,谦称自己为「奴婢」。
这些她自小就透彻了解过了,阿玛不厌其烦地教导她各种应对进退的礼节,但她从没真正临场演练过,下意识里抗拒排斥着──因为,她讨厌那些欺压过阿玛的人!
更深一层潜意识里,她恨绝、恨透了那无情无义将自己一出生就扔出家门的皇家贵冑,她的生父──正是当朝皇帝的亲叔父。那又如何?他遗弃了亲生的女儿啊!
小心翼翼藏好自己,佟奕馨看着伟岸男子拿出笔砚后便开始研墨,接着铺上棉纸,他双眉紧皱,神情落寞凄然,时而抬头仰望远方,时而低头念念有词……
他提笔在纸上挥洒,一行又一行地写着,一会儿又停下来从他带来的羊皮囊中取出香烛一对、雕刻精致的香炉一只,熟练地燃烛点香,幽淡檀香烟雾袅袅升起。
一股从来没嗅闻过的、令人定心安神的典雅檀香飘散屋内,佟弈馨忍不住用力吸了几口,却不经意碰触了门板,发出铿然声响。
「谁?是谁?」男子警觉转头,四处仔细查看。
佟奕馨僵住身子,再一次凝神静气,不动的身躯内藏着一颗狂野跳动的心脏!
男子低沉浑厚的嗓音深深震慑了她,那宽阔嘹亮如洪钟的嗓子带着无形的威权力道,她惊觉自己四肢百骸竟听令于那道浑厚磁性的嗓音,一被震慑便难以自主。
十六七岁的佟奕馨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这般年轻硕壮的男人她很少遇见,尤其他衣装非凡,举手投足尽显文武兼备,翩翩公子风采更让萌春少女倾心。
佟奕馨稍稍放松了神经,看来男子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他端坐竹椅上,专注闻香沉思,轻叹再三,又接续提笔再书,写了一张又一张,似有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从那沉重的表情看来,男子似乎正陷入深深的丧亲悲恸之中。
阒寂竹屋,香烟氤氲幽渺。
当男子浑然忘我地振笔疾书,佟奕馨窝在仅容旋身的小隔间十分不适,几次想偷空打开小门离开,又深怕被他发现而作罢,好不容易等到男子把带来的纸张都写完,燃烧的香烛也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咻!咻──
男子正收拾笔砚,屋外突然莫名刮起一阵风,寒飕飕地划过肌肤,恍如细针刺过,男子瑟缩了子,眼看那阵风咻咻地吹落竹桌上散乱的纸张,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蓉……是妳吗?」
不急着收拾散落的纸张,这阵突来的怪风令男子情绪更为波动,他瘫坐在竹椅上,口中喃喃自语,低唤:「是妳听见我的呼唤?是妳来了吗?」
男子双手掩面,似是默祷,「伊蓉,妳终于愿意理我了?终于……终于听见我了。」
佟奕馨跟着坠入一股诡谲的气氛,她随着他的气息,跟着默祝那冥冥之中未知的形影。
不知祷念多久,神奇地屋外竟风停雨静,男子落寞地收起纸张、香炉和笔砚,快步踏出屋外,潇洒跨上骏马飞驰而去。
佟奕馨一直到确定马蹄声已远去才从储物间里钻出来,一踏出小斗室便感觉脚下有异物,低头一看,竟是方才那被吹落的纸张。
弯下腰,佟奕馨拾起字迹才干涸不久、字体浑厚苍劲的书帖,字字细读。
忆蓉悲渐远涕泪为伊流
爱逝如叶落魂飞别恨幽
寒风伴孤烛俪影散琼楼
叹此离别苦痛残无限愁
一遍又一遍地读完又读,佟奕馨一再来回咀嚼这短短几行诗句,端着纸张久久不能自已。
她没有经历任何男女情爱,但纸上书写的「爱逝如叶落,魂飞别恨幽」,竟如一把神奇锁钥准确开启她心中未知的情爱宝库。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痛,不明白自己在见那男人似用生命写诗默祷时,为什么会对陌生的他好生疼怜?
她从来不知人间情爱为何物,然而,在读到这首悼亡诗之后,她瞬间了然于心。
悄悄折起纸张,佟奕馨藏住天大秘密似的,把这方沾满浓情的纸笺锁进怀中荷包里,如果可能,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天所遇见的人与事。
从此刻开始,佟奕馨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一个亲如阿玛也不好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