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几乎大半天的工夫,萨济尔和佟奕馨一起将蓉居里的藏书、字画悉数整理了一遍。
这是佟奕馨入府以来,独自和萨济尔共处一室最长的时光,与他同在的时候,总是特别有安全感。
在她心里隐约希望那些书本、字画不要那么快就收拾完,如此才有再多点时间享受这难得的平静安定。
只可惜,美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已到该用晚膳的时候。
“忙了大半天,肚子一定饿了吧?”萨济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微笑问着。
“嗯,好像有一点。”佟奕馨擦了擦汗,笑着回答。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萨济尔感激地望着她,幽幽一叹,“这屋子对我意义非凡,我从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尤其伊蓉过世之后,我怕有心人故意破坏我们共有的回忆,更严禁旁人进入,要不是有你出现,我想,蓉居不知道要蒙尘多久?”
“是大人您不嫌弃,让馨儿有荣幸亲临少福晋的雅居,如此近距离欣赏到少福晋的字画诗词,馨儿真的感到好荣幸呢!”
“呵呵,那是你蕙质兰心才懂得欣赏。”萨济尔敛下眼眸,感慨道:“算起来,你也是伊蓉难得的知己啊!”
“少福晋最贴心的知己是大人您。”望着他忆起亡妻时的沧桑眼神,佟奕馨心头感到莫名酸楚,既羡慕又带点苦涩,倩笑道:“少福晋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咱别说这个了。”一甩头,萨济尔似乎不愿让自己沉浸在悲伤感怀中太久,“以后,蓉居由你照护,一定要好好维护着,保持原貌。”
“大人放心,往后我当尽心将蓉居维护得纤尘不染,永葆如昔。”
“对了,才说肚子饿了呢!聊着都忘了用膳。”绽开爽朗俊逸的笑容,萨济尔温柔问道:“我请膳房送点吃的过来,你想吃点什么?想喝哪款热汤,还是要你吃惯的北方大面都没关系,尽管告诉我。”
“啊?我?我怎么干如此狂妄僭越?”抬起水亮眼眸,佟奕馨受宠若惊的推卸,“大人用膳,馨儿随意就可以了,毕竟馨儿只是个小小丫鬟,岂敢斗胆挑剔?”
“你又在胡说什么?”萨济尔轻笑摇头,锐利眼眸散发煦煦柔光。“在我面前说什么奴婢丫鬟的?打从我在盛陵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从没把你当是下人,何况,若当真追究起你的真实身份,只怕我们全王府上下都得向你磕头问安!你实在不需要委屈伏低做小啊,不是吗?”
“大、大人?您、您现在说、说的是什么?这……馨儿完全听不明白。”
天!他知道了什么?怎么会说这些话?
小脸瞬间刷白,佟奕馨被萨济尔突然冒出的话语吓傻了,舌头打结,说话结巴。
“别瞒了——馨儿,佟督军把你的身世都告诉我了。”沉沉吸口气,萨济尔表情严肃地道:“说句不怕你觉得晦气的话,上回我见到督军时,他老人家几乎不省人事了,是什么原因让他硬撑着一口气,忍着万般不适,非要说出多年的秘密?只因那是他此生必了的心愿,你忍心让老人家带着遗憾而去?”
“阿玛……他、他……他真的很严重了吗?”提起养父,佟奕馨总是未语面泪先流,悲伤不可抑止。
“是,对于生死,佟督军已经看开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馨儿的终身幸福,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毕竟,是亲生父母先遗弃了你,你担心他们仍没有要回你的打算,任何人都不想面对这种残酷的事实。”深意的凝望,萨济尔似乎能读懂她的心事,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个人不能辜负老人家的托付。”
再一次,萨济尔又握住她的手,不同于之前手伤疼痛所感受的温暖,这次她感觉有一股炽热电流,从掌心一路热到心坎,莫名让心跳也加快。
“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终究你是个货真价实的格格,是当今圣上至亲的堂妹。”萨济尔说着激动起来,手劲也加大,拧得她的手好痛。
“算了……”收回手,抹去眼泪,佟奕馨轻声道:“大人说的很对,既然遗弃了我,我也不想强人所难,就算再尊贵的格格我也不希罕当,只求过平淡的生活。”
“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佟督军想。”萨济尔一字一字清楚道:“你一日不回复身份,他老人家一天不得心安,就是拖着最后一口气也不得安心离世,你忍心吗?”
“我……”说到这,佟奕馨再也忍受不了哭倒在萨济尔怀中,“呜……不要!
我不要阿玛为我痛苦,我也希望他无牵无挂飞登极乐世界,可是,我做不到啊,我恨他们,我恨……”
“乖,别伤心了。”萨济尔紧紧将哭得泪人儿似的她搂在怀中,安慰道:“你的心情我了解。真的,我都懂。”
“谢谢,谢谢你的体谅。”仿佛落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佟奕馨不顾男女、身份之别依偎在他怀里。
此刻佟奕馨想不了那么多,天地之大,在最无助的时候,身边出现一个能依靠的肩膀,而他不仅能依靠,又是最懂自己的人,她怎么可能不紧紧抓牢他?
就算下一刻要遭极刑处置,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这事儿不急,或许你一时接受不来,慢慢的,让我把事情始末调查清楚了,再来仔细斟酌该怎么走下一步。”
“嗯。”佟奕馨点头,茫然无头绪的时候,他愿意为她出头、替她作主,那就一切听他的吧!
默默地,他们在独处的居室里紧紧相拥,很多话语不必多说即能心意相通,萨济尔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在慢慢滋长,说不出理由,他渴望能见到她,喜欢跟她说说话,有她在的时候,他比较少想起过去种种。
甚至,自从府里有她的存在之后,萨济尔不再对迎娶颖佳格格的事感到无力烦躁,仿佛她是一股安定的力量,有她在,他便有源源不绝的能量将接踵而至的问题迎刃而解。
自佟国璋将女儿恢复格格身份的重任托付给萨济尔,这让佟奕馨和他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毕竟世上知道这重大秘密的人不多,佟奕馨认知自己和他是同一国的,深信这男人会尽力帮助自己、呵护自己,心中植下的情树深深扎了根,纵使外面狂风暴雨也吹不倒。
佟奕馨例行打扫蓉居,开心的在小院落里莳花弄草,偶尔萨济尔会晃过来与她喝茶聊闲聊,即使他没过来,她做完工作便自行回后院的寝房里歇息。
这是她一迳希望的平淡无争日子,虽不知可以过多久,只要能有一天,佟奕馨时时刻刻都珍惜着。
“馨儿!”
“啊?大人,您来了?”佟奕馨正要把门闩上,萨济尔爽朗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走!带你去个地方。”萨济尔忘情地牵起她的手。
“什么地方?”佟奕馨好奇地睁大眼。
“待在这冷冰冰的府邸真是闷得慌,我们到外头去透个气。”
“外头?这不好吧?”迟疑了脚步,佟奕馨犹豫地望着他,“我不能出王府的。”
“走!跟我走就是了。”
不由分说地,萨济尔紧抓着佟奕馨的手,迈开大步直往马厩走去。
“到底要上哪儿去啊?现在好晚了。”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安心跟我走就是了。”萨济尔眨眨眼神秘道。
“可是——”佟奕馨担忧的眼神四处张望,就怕哪个多事人看到,自己又吃不完兜着走了。
“别怕,有我在。”萨济尔信心十足。
“小心!上马!”
一瞬间,佟奕馨还来不及反应之下,身下的黑亮骏马已如飞云般向前飙去。
“抱紧我,把身子稳住。”萨济尔没有把速度放慢的意思,反是愈驾愈快。
不一会儿,那疾驰的骏马愈腾愈高,速度更快,她只觉自己快被大风刮走了。
“啊!我、我会掉下去!啊!你慢点儿啊……”佟奕馨惊叫不已,虽也懂得马术,但从不曾领会如风驰电掣的快速。
“不会掉,你用力抱紧我就对了。”萨济尔不断快马加鞭,骏马几乎飞了起来。
“啊!好快啊!天!我、我快飞出去了!”
吓得不断喊救命,佟奕馨感觉身子不断往旁边飞飘,前方萨济尔一再呼喊要她紧抱住他的身子,她连迟疑的机会也没有,死命地用力攀住他的腰部,深怕稍一点点松手就要摔成粉碎。
佟奕馨不知跑了多久,也估量不了到底跑了多远,只知道吹了一路的大风让后脑勺阵阵发疼,好不容易骏马慢了下来,停在一座优美的白桦木林中。
“下来吧!”
抱着晕头转向的佟奕馨下了马,萨济尔扶持她往桦木林中缓缓而行。
“还好吧?很晕吗?”他拍拍她的背,柔声道:“第一次乘坐那么快的骏马难免不习惯,多练几次就好了。”
“一次就吓死我了,还几次呢!”佟奕馨揉着胸脯,大口吸气。
“走,带你去看好东西。”萨济尔牵着佟奕馨冰冷的小手,一步步穿越白桦木林,来到一处空旷地。
“哇!好美的星空。”
“美吧?”萨济尔仰头望向无垠天际,墨色夜幕布幔闪亮星斗,恍如黑绒缀上数不清的宝石,闪闪发亮。
这是过往他和伊蓉最喜欢来的地方,每回他们总在夜色中来到此处,相爱的两人并肩共数星星,让天地见证彼此的真心。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今晚他心血来潮,就是迫不及待想让佟奕馨分享这美景,他并没有背叛伊蓉的罪恶感,反而感觉到一股重生的力量。
他似乎已经从丧妻的哀痛中走出来,而真正帮助他的,正是佟奕馨。
“太美了!感觉星星近得好似伸手就可摘到。”心旷神怡,佟奕馨立刻忘却方才快马骑乘的眩晕恐惧,她展开双臂作势拥抱满天星斗。
萨济尔从马鞍上解下个皮囊,用力扯开木塞,仰头咕噜咕噜喝下,“呀!好酒!一大口喝下心旷神怡,闷气全消。”伸手抹抹嘴角,潇洒一笑,亮透的眸子对着她,“呐,你也来一点,很棒的滋味。”
“酒?”她迟疑着。
“嗯,来点酒,刚好压压惊,顺便暖身子。”
“我……”她有些担忧,跟着他跑到不知离王府多远的郊外,万一喝醉了怎么回去?
“别怕,就喝两口,没事的。”萨济尔微笑着,一直鼓励她,“你喝了就知道,非常香醇,一喝难忘。”
“好吧,我试试。”鼓起勇气,她接过酒囊,仰头喝了。
“怎样?滋味不错吧?”
“嗯,好香好醇,不辣口,真好喝。”
慢慢把酒汁咽下喉,佟奕馨感觉一阵醇香从喉间窜出,同时感到心脾爽畅,细胞都活络了。
她笑着把皮囊递给萨济尔,“果然不是普通俗物,大人好收藏。”
“能在我手里的,一向绝非俗物。”直直瞅住她盈水丽眸,萨济尔如火炬般炯亮的眼睛似乎能看进她的灵魂深处,语带深意地道:“要不,怎么会在草堂初初相遇,才第一眼就看出你的与众不同?”
“大人……”佟奕馨垂下眼睫,被他瞬也不瞬的热切眼眸瞧得不自在,从脸颊到脖子一路烧起热火。
不敢过多的注目,他的热切感情全在眼底,毫不掩饰,佟奕馨害怕再多看一眼就要失控了,她多么小心翼翼收藏着对他的情意呵!
两人身份地位的悬殊,外加他已是铁定的额驸,过多的情感只会让自己坠落不见底的深渊,徒增痛楚罢了。
在美好的夜色下,站在伟岸壮实的萨济尔身边,佟奕馨如同天下所有平凡女人一般贪恋当下的美好幸福,而残酷的事实是——这一切美好幸福都不是属于她的啊!
目光移向远方,望着星星,她的心紧紧收窒,隐隐抽痛。
“馨儿,你说命运是不是一件奇妙的事儿?”萨济尔也望向星空,慨然道。
“啊?命运?呵,您已是人中龙凤,出生皇家,锦衣玉食,众人钦羡的对象,命运待您十分优厚。”
佟奕馨顿了顿,她从不去想关于命运的事,想太多只会多添烦扰,自小她就认为命运待她不算太好。
“别捧我,生在哪种家庭由不得选择。”萨济尔深深一叹,“伊蓉故去之后,我失去生活动力,日子恍如行尸走肉。”
他缓缓将目光推移,落在映着月光的佟奕馨脸上,深情款款,“唯一的力量,只在策马前往盛陵与她芳魂面晤的片刻,像着魔似的,时间一到就有一股无形力量驱策我,非要往盛陵前去不可,奇巧的是,竟然在草堂遇到你……起初,你躲在里面,我以为是伊蓉的魂魄再现,一次又一次期待着,最后等到了你——这,是不是她冥冥中的指引?”
“惊旋霄之月坠,伤碧落之星沉,物在人亡,睹遗物而雪涕……”
脑海无端浮起这首诗,佟奕馨眼眸一黯,无限怅惘。
“呵呵,你还记得我写的诗?”
“嗯,记得,印象太深刻了。”佟奕馨回忆初识时,忍不住叹息,“好有意境的诗,读一次就印在心版上。大人对少福晋的感情,真教世人动容。”
纵使心底藏着深切情意,佟奕馨对他仍不敢有所期待,萨济尔对伊蓉的感情不可能轻易消去,这世上再没有其他女人能取代伊蓉在他心中的地位。
“馨儿,你信吗?”突地,萨济尔转过身,向前逼近,与她面对面,距离之近,几乎鼻尖都快要碰上了。
“啊?信什么?”微微向后退一步,佟奕馨很少见到萨济尔出现如此唐突举动。
“我、我们相遇,慢慢地,相知、交心……这过程,全是她的巧心安排。”萨济尔忘情的握住她纤弱的肩膀,激切说道:“是的!一定是这样!要不我怎么会不再为失去伊蓉心痛,反是常常挂念着在府里的馨儿而感到焦虑不安?”
“您?您不要……”
面对来自萨济尔肺腑深处的真言,佟奕馨被感动了,怔怔看着他的眼。
萨济尔深邃眼瞳恍如不见底的漩涡,教她一望就逃不了黑瞳里沉淀的神秘吸引力,他深情的凝望恍如隐形的网,不知不觉间已将她一圈又一圈地牢牢网住。
灿烂星斗映照浅白明月,时间静止了……
萨济尔情不自禁地俯首吻了她柔女敕的唇,先是轻轻的,慢慢加重了力道,双唇密不透风地缠绵深吻。
无法言语、无以闪避,佟奕馨完全被他强而猛烈的吻封窒,缓缓地,晕眩夹杂无以名状的愉悦充溢全身。
萨济尔伟岸坚实的身材环抱着她纤细的身躯,他的手不由自主隔着衣物在她窈窕曲线滑移、点触,那指尖是温柔的,也是霸道的,及其渴望地在她身上需索探寻。
“大人……”终于,佟奕馨发出声音,但他的唇仍存她的脸颊、下巴间流连,热情难减。
“馨儿,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他低喃,声音沙哑。
“我……我……”迷惘、彷徨的佟奕馨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亲口说出希望自己留在他身边,在她心底又何尝不希望?但,可能吗?
作为一个小丫鬟,她可以一直运用特权,只在蓉居和绣房之间活动,而不必与其他底下人接触吗?
闭上眼,佟奕馨不愿在这最美好的片刻想到残酷的现实,放肆地将身子向萨济尔怀中贴紧,只想牢牢把握现不可以肆无忌惮爱他的机会。
“别怕,有我在,你不会一直过这种日子。”萨济尔似会读心,清楚她的矛盾,了解她的迟疑。
他拍着她的背,轻柔地、温柔地,像是灌给她坚持的勇气,叹道:“曾经,我努力扼止内心对你的情感,我不许、不准它们冒出头来,因为我内心觉得对不起伊蓉。但是,一次次在盛陵、在梦中,依稀仿佛,似是伊蓉在安排这一切……所以,我决心不再掩饰对你的感情,这辈子我要照顾你,不管你是格格还是丫鬟。”
“好了,别说了,都别说了。”潸潸泪如雨下,佟奕馨整颗心揪得好疼好疼,不舍地伸出小手摩挲他的脸,安慰道:“大人的心意,馨儿都了解了,但馨儿不要大人太为难,大人毕竟身份不同啊!”
“不能照顾好你,才是我最大的为难。”萨济尔含情看着她,温柔万千,“放心,我会一件件梳理得妥帖完善,绝不辜负佟督军的托付。”
点点头,佟奕馨感激地红了眼。
在这片杳无人烟的白桦木林,他们坦诚了彼此的心意,王府里严苛不可逾越的铁规暂时被抛开了,在明月与星光见证下,两颗心深深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