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是美国华人间一个历史悠久的巨富家族,先人在十九世纪旧金山淘金热时来到美国,发了笔横财之后辗转从事了一些事业,却都无起色。六○年代起,改行开设冰品店,最后却意外发展成跨国冰淇淋公司。到现在,美国「沙夏冰淇淋」的火热招牌与崛起,仍是许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目前陆家的主人是陆浩,六十出头仍然精神奕奕、老当益壮,两名妻子各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大房生的长子叫陆柏东,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能力不差,个性却略微阴险;庶出的次子陆槐南,才干与魄力都高出长子许多,也有远见,却失在个性急躁。
陆浩将两个儿子安插在公司里,他们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却甚少出言干涉。
讲好听点,他是愿意充分授权,让儿子们办事不至于处处受限,但难听一点,便是放任儿子们狗咬狗,在竞争中获取经验。
陆槐南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几乎是冲破了头在和哥哥较劲,他要证明,即使不是长子,他做的也不会比较差,甚至只会更好。
即使大哥因此视他为眼中钉、大妈对他没有好脸色、生母埋怨他漠不关心,甚至冷落了老婆,他都不在乎。
对于上述的前三点,他都能闷不吭声地忍受,只有冷落文曦盈这一项,他确实感受到有些愧疚。
婚前答应给她的幸福生活,他到现在还没有能力兑现,只能要求她和他一起忍耐,一起度过这一段时间。
可是究竟要忍多久呢?他没有把握,又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父亲能认同他?他也不知道。
陆槐南从欧洲回到家中,站在入门的玄关前,想到一开门面对的可能是老婆含怨的眼神,又或是母亲特地跑来家中大吵大闹的情景,他就很想转身走人。
在疲累不堪的加班后,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一团混乱的家庭关系,偏偏,这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于是陆槐南闷着一张脸,默默的打开家门——
屋里的悠闲静谧令他十分意外,已经接近深夜了,他也完全不期待会有人替他等门,但客厅沙发上的女人显然已久候多时,一看见他,就对他露出微笑。
空气中,甚至还有食物的香气,勾引着他肚里的馋虫。
「妳……」陆槐南一头雾水,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不是他一直期望能有的家庭气氛吗?怎么真遇到了,他反而觉得反常、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今天回来。」文曦盈笑着迎向他,接下他手上的公文包,将他拉到餐桌边。桌上有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因为时间晚了,怕你回来肚子饿,就准备了这些。你在欧洲应该吃得挺油腻,所以这些东西比较清淡,你将就着吃吧。」
陆槐南呆呆地拿起碗筷,看着她将公文包提进书房,又走了出来。
当他喝下第一口粥后,一种充实的感觉填满了他的灵魂。
「妈没有来?」以往妈知道他要回来,绝对会过来闹一阵,顺便骂骂媳妇出气。
文曦盈笑得神秘。「我只是告诉了妈,爸好像跟大妈一起飞到湖区的别墅了。」
陆槐南恍然大悟。母亲一向爱和大妈争宠,知道父亲只带了大妈到湖区度假,她不气炸才怪!当然要追过去巩固自己二房的地位。
「看来爸有大麻烦了。」陆槐南哭笑不得的摇头。
「我看爸才去完南非又马上到湖区,可见他挺闲的,有点事让他忙,才不会那么无聊。」老实说,她对公公的作为有些不满,娶了两个老婆又搞不定,问题才会落在儿子头上。现在人还四处旅游把工作丢给儿子,她才不让他那么顺心呢。
虽然落难的是自己老爸,陆槐南可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同样坏心眼的希望父亲吃点苦头。「爸这回去多久?」
「两个星期。」文曦盈比出两根指头,「妈回来时,你记得向她请个安,她因为很久没看到你了,不太高兴呢。」所以她替他争取了半个月的时间,让他能从母亲的神经质里透透气。
「反正有妳在嘛。」把难缠的母亲丢给她,他可是乐得轻松。
「你真是过分。」她白了他一眼。
「老婆,谢谢妳。」他连忙伸手轻拥住她,巧妙地用耍赖的方式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好想妳,妳想不想我?」
虽说是为了岔开关于母亲的话题,但陆槐南确实也已好久没有这么温馨的感觉,久到他几乎要忘了眼前这副纤瘦的娇躯,过往曾是多么令他迷恋。
「我也想你。」文曦盈在心喟叹了声,把失望藏在心里,埋首在他肩头。
他健壮的臂膀,曾经是她期许能为她挡住一切风浪的避风港,她幻想着这种温暖的感觉能长久,久到忘却一切现实。
既然他逃避了,那让她也逃避一下吧。
「那,今天晚上……」陆槐南的话声突然压低,性感的男性嗓音有着旖旎的期待。
文曦盈没有答话,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头,这让陆槐南饭也吃不下了,抱起她便往房里走去。
这短暂的幸福能维持多久,两人都不愿去想,只希望能在风暴的夹缝中,求得片刻的宁静。
理想中的夫妻生活是怎么样?陆槐南不知道,不过从欧洲回来的这几天,日子已美好得差不多达到曾经幻想过的程度,他已经很满意了
贤慧的老婆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帮他料理美味的三餐,还餐餐有不同变化。没有公事打扰、没有旁人作梗,两人闲着没事就依偎在一起,谈天说地、风花雪月,彷佛回到了热恋时期般,什么都可以聊,连电视上无聊的政治,都可以成为他们辩论的话题。
他的脾气硬、嘴巴坏,她可也不是省油的灯,有时一句话就可以犀利到完全堵住他的嘴,但温柔起来,却又几乎要融化他的心。
她独立、也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印象中难缠的老妈因此很久没再烦他,这令陆槐南很庆幸娶了她这样的老婆,让他的生活无后顾之忧。
繁重的工作压力和家族包袱,大到令他常喘不过气,他瘫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很珍惜此刻的宁静和悠闲,连动都不想动,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
果然,文曦盈端来了一盘水果搁在桌上,然后坐在他身旁,完全契合了他脑中贤妻良母的想象。
瞪着他懒洋洋的姿态许久,她轻叹了口气。「你休假到什么时候?」
她也很希望这阵子的平静能持续到永远,但她知道,只要他待在陆家一天,这个愿望便不可能实现,日子总归要回到现实。
「没有期限。不过在妈回来之前,我会回去欧洲一趟。」他皮皮地笑了笑,分明就是要把江敏霞这个烫手山芋再次丢给她。
「妈看不见你,又要生气了。」她没好气地伸手拧了下他强壮的二头肌,即使明知这对他来说就像蚊子叮一样。
这男人的身材,好到让男模特儿都会嫉妒,从没看他上健身房,却得天独厚的有着结实的肌肉。
「没关系,我知道妳对妈很有一套。」他装傻赖皮,因为知道这招对她很有效。「还不是因为有妳当我的后盾,我才能这么无后顾之忧的工作。」
「我倒希望你不要这么忙,偶尔也要关心一下……关心一下家里。」她不敢直说希望他关心她,因为他的工作确实忙到翻掉,她不想因为自己想黏着他的自私心态,拖累了他的斗志。
「曦盈,妳知道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让妳和妈过着优渥无虞的生活。」至少在阶级分明的陆家里,他的成就能使她们不受白眼和轻视。「妳只要好好地替我守着这个家、顾好妈妈,其它的事不用烦心……」
「槐南,可是我也有我想做的事。」他替她编织的远景,却不一定是她想要的。「我有会计师执照,也有专业财务金融师执照,最近我还想考CFA、FRM、CIIA……」
「妳把自己搞得那么忙做什么?」陆槐南觉得她只是在自找麻烦。「我赚的钱还不是都给妳花用?妳想想,有多少人能够不为生活而忙碌?妳每天就和妈在家里泡泡茶、插插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偶尔约一些三姑六婆聊八卦,这样的贵妇生活多美满?」瞧她仍皱着眉头,陆槐南继续自以为是的说服她,「生活过得宽裕悠闲了,妈的戾气也会少一点,妳才不用成天受她的气。有空再去发展自己的兴趣,不是比较好?」
「可是我也想要实务经验啊!否则累积一堆证照做什么?」说到她的梦想,文曦盈双眼闪着动人的光芒,她也很想自己努力看看,享受事业上的成就感。「我自信对数字有一定的敏锐度,以前学校老师也称赞过我有财金会计方面的天分,如果因为婚姻放弃了事业,不是很可惜?」
「有天分又不代表一定成功,若妳努力了半天,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那才惨。」陆槐南摇摇头,不否认自己有着男性的自大优越感。「反正妳不要想什么事业的事了,妳没出过社会,根本不知道人心险恶,那不是靠聪明就可以应付的。妳就乖乖待在家里,做陆太太享福,吃苦的事由男人来就好。妳看大妈和妈,有谁像妳这样事业心那么强,一天到晚考东考西的……」
难道嫁入了陆家,就注定成为男人背后的花瓶?为什么女人自己不能是颗闪耀的恒星,而必须靠着男人散发出的光芒反射,才能让人看出其中的明亮?
这个认知很令人灰心,可是如果要打破这样的迷思与困境,文曦盈很清楚,那势必得付出颠覆两人未来人生的惨痛代价。
「一样是为了事业前途努力,为什么不是你放弃,而是我?」她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的世界是世界,而她的世界,却只能有头上这片屋顶。
「因为妳嫁的是我!」陆槐南大言不惭,傲气的说。
「你真是大男人主义到了极点!」她气恼地瞪着他。
「没错,我承认。」他皮皮地耸肩。「谁教妳就爱这样的我呢?妳就认了吧。」
接下来,他开始埋头吃着她送来的水果,任她瞪到眼睛都快凸出来了,也不再搭理她,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文曦盈只能吞下满月复的怨气和不甘,因为类似这样的争执,已经从他们刚结婚时延续到现在,她却从来没有赢过。
陆槐南还来不及回到欧洲,一通电话,就粉碎了他的悠闲生活。
「你说什么?和荷兰经销商的合约,你拿给陆柏东签了」
书房里,接到这通该死的电话,陆槐南气得火冒三丈,差点没把手上的话筒直接给砸了。
「乔治,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在这件事上下了多少工夫,几乎有三个月的时间都在跟荷兰的人周旋,」陆槐南对着电话那头咆哮。
「为什么最后会是陆柏东去签合约?我不是说如果荷兰那边有响应,要马上通知我吗?」
惊天动地的吼骂声,让书房外的文曦盈吓了一跳,思索半晌,她到厨房泡了杯咖啡,准备端进去。
「该死的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我就应该守在欧洲!」不知道那方的人又说了些什么,他更生气了。「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现在变成陆柏东成功的签下合约,他可以去邀功,但荷兰的对外窗口单位一直是我,我还要帮他处理后续的事——最好生意天杀的有这么容易谈!」
纤影停在书房门前,文曦盈知道现在不是进去的好时机,他听起来像头爆怒的狮子,她只能端着咖啡在门口等。
「我过两天就过去,和荷兰那边的人讲清楚,以后我不再负责他们的业务。还有该死的你,乔治,我不知道陆柏东给你多少钱收买你,但在我还没抵达的这几天,你最好安分点,不要再扯我后腿!」
「叩!」陆槐南气愤的挂断电话,知道自己三个多月的努力全泡汤了。
陆柏东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功劳由他手上夺走,而始作俑者,就是乔治那个疑似间谍的该死秘书!
文曦盈在此时走进来,把咖啡放在他桌上。
不忍看他气恼的直揉眉心,她走到他身后,指尖为他按摩着额际。
「你还好吧?」她关心的问着。
陆槐南却不领情,他气得头都快炸了,被她一碰反而更不舒服,便一手格开她。「不要碰我,我的事自己会处理。」
「我只是不希望看你这么难过。」文曦盈有些错愕,深深地感到被拒绝的难堪,不过她强自忍住了委屈的感觉。
「工作上的事,妳不懂。」陆槐南挥挥手,他只想独处,不想让她看到他失败狼狈的样子。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她伸手想碰他,却被他闪开,心里的失落更深。「夫妻间不是要互相扶持吗?你有烦心的事,可以说出来大家讨论,你想骂人,告诉我是谁惹你了,我也可以帮你一起骂呀……」
陆槐南听了她略显天真的话,只是冷笑。「如果说一说、骂一骂事情就能解决的话,我早就找齐一个军队的人帮我骂了。果然女人就是梦幻,男人讲求的是务实,妳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一再的被嫌弃推拒,她脾气都快被他挑起来了。「我只知道两个人不沟通,只会渐行渐远。我们恋爱一年、结婚一年了,你想想,你有几次和我说过心里的话?」
「心里的话?什么叫做心里的话?」他没好气地瞪她,「我不想和妳吵这种抽象的话题!」
「我不是和你吵,」她深吸口气,放缓了语调。现在只要她声量大一点,肯定会被他说中,变成一场争吵。「我是和你沟通。婚姻要长久,需要的就是沟通,如果我们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怎么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好,我跟妳沟通了。」他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从来不晓得她有这么不识相,偏要在这时候来惹他。「妳在我生气的时候进来,很不识相!」
「我进来只是想安慰你……」文曦盈不敢相信他的态度会差到这个地步。
「够了!妳一定要在这时候跟我讨论什么婚姻心理的话题吗?我已经很烦了,妳所谓的『安慰』、『互相扶持』只会让我更烦。能不能麻烦妳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跟妳说得越多,我只会越生气,妳知不知道?」
这应该也算说出心里的话了吧?
文曦盈沉下脸。「我明白了。」再待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
她怀着一肚子闷气,转身离开了他的书房。
或许,男人和女人真的不同,遇到了难题,她会希望他在她身旁陪伴支持她;在她哭泣的时候,也会期待他的拥抱。可是没想到,当他面对困难时,却选择将她推开,宁可独处也不要她的安慰。
她设身处地的替他想,却反而踩到他的地雷,但若她当真什么都不做,在一旁看他自己挣扎,那结这个婚的意义又是什么?
她不懂,真的不懂,可惜他从来不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