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不如表面上这么冷酷。
其实,他的心也有温暖的一角。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些“其实”,是在朱苡宸综合他所有的行为之后,所下的结论。
比方,他明明可以给几颗感冒药就不理人的,可他不但理了,帮了,还额外把她的屋子做了一番大整理。比方,她忙到没时间上门赖他,他也会让钟点女佣做完饭菜后,送一份到她家里。比方,他会在拉小提琴时,打开大门,让她听得更加清楚。比方,倒垃圾时,他会按下电梯,等待从屋里匆匆忙忙追出来的她,然后一手接过她的垃圾。
她相信自己已经找到正确钥匙,打开他的语言中枢,从此他的回答,敷衍成分降低,用冷漠逼她住嘴的情况减少,虽然他依旧不是爱讲话的男人,但她多卢几下,也能卢出几句中听或不中听的话。
“舅妈问过社区里每一户人家,没人晓得阿姨去了哪里,但有人两年前到台北看医生,在大医院遇见阿姨,由此推断,阿姨没有出国,她应该在台北。”
安凊叙没有回话,因为这点,他已经透过征信社知道了。
朱苡宸跑进他的厨房倒水喝,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喝完开水,杯子随手摆,在桌面压出一个水印,水印碍了他的眼。
他没有瞪她,虽然她真的很缺乏秩序性,也是这样的生活白痴才会把自己的房子弄成游民收容所。
他动手把杯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再拿块抹布将水渍擦去。如果做出这些事的是别人,他会一把将对方推出屋外,并在门口贴张公告,上面写着——此人与狗不许进入。
“舅妈还去问了菜市场里和阿姨比较熟的老摊贩,但没人听说过你舅舅的事。”
她见他走出厨房,也跟着走出去,他转头,发现她没把椅子摆回原处,很忍耐地叹口气,走回餐厅,将椅子推到桌子下,摆正。
朱苡宸神经大条到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他的大忌,仍然在他身后聒噪不已。
“你会不会很难过?我知道这个结果令人失望,不过我们一定可以想到其他办法,追出阿姨的下落。”她再度信心满满地说。
安凊叙背对她苦笑,苦笑让他的额间勾出两条抬头纹,真不晓得她从哪里来的自信?
他怎么不看她?是生气吗?还是她的答案让他太失落?她两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逼他回头看自己。
“你对我很失望,对不对?”她鼓着腮帮子,满眼抱歉。
失望?不,他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年离开时,他不过九岁,现在他已经二十九岁了,二十年的光阴可以抹去许多记忆,何况是难寻的蛛丝马迹。况且,她用的是最不济事,最没效率的寻人法,当真全指望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妈妈。
“没有。”
“对不起,我会再加油的。”她举手发誓,表情可爱得一如当年,好似她还是那个被打得哀哀叫的小女生。
他心想,她要怎么加油啊?连专业人士查那么久,也不过查到一点点称不上线索的线索,凭她?靠几个二十年前的老邻居?
忍不住,他揉揉她的头发,她笑了,笑得灿烂如一颗红太阳,煨暖他的心。
揉头发……那是很亲密的举动吧?这是否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飙快车,回到儿时的亲密?
她抱起他的手臂,脸贴在他的肌肉上,甜美笑着。
“中秋节我要回老家过节,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舅妈很想念你,她在电话中要我转告你,退休后她没事做,经常去你家修剪花木。你们家院子的树长得很高了呢,老桑树结出来的果实,比菜市场卖得还要硕大,采下来熬酱、熬汁,好喝得不得了。如果你回去的话,还可以喝到今年四月份的新货。”
“她还在玉兰树下摆了铝梯,采下来的玉兰花,舅妈都拿来供菩萨,请菩萨保佑你健康长大,保佑阿姨身体恢复健康,也保佑你们母子早点团圆,怎样,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有人默默关心自己,求天求地的求他能平安健康?她的话让他心底滑过一道暖流。
想回去看看吗?是啊,很想。
多年前那个苦等不到母亲的男孩,曾鼓起勇气,回去过一次。他爬墙,爬窗,摔得手脚伤痕累累,却发现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他在空无一人的大屋子里,哭得惊天动地,一路从老家哭回台北。
被遗弃的孤独和自卑,在瞬间膨胀发酵,他忍耐了那样长久啊,谁知,竟是他下了谬误的结论,错怪了母亲。
他不只一次自问,如果那时候自己没在捷运站遇见阿雪,会怎样?
回到充满恶意的“家”,继续当别人的眼中钉,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却仍不时踩到地雷,饱受一顿刻薄奚落或暴力相向?
在那样动辄得咎,仰人鼻息的环境中生活二十年,他的性格会变成什么样?猥琐卑微,低声下气,还是刻薄毖廉?
亲人?哼。
他并晓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阿雪提到家人时,一样充满不屑与轻蔑,环境总是改变着人们,就在不知不觉间。
突然,他听见朱苡宸嘴里传来轻柔的叹息声,她伸出两手扳住他双颊,把他的脸转过来与自己正面相对。
她的手心微凉,在炎热的气候里,带给他一丝舒爽。
“你觉得我很想挑战‘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场谈话’吗?”她转移话题,舍不得他脸上的冷漠。在幸福中成长的人,不会出现这种表情,她心疼他吃太多苦头,那个苦啊,肯定多到谋杀了他的温暖善良。
缓缓叹息,安凊叙发觉自己喜欢她的碰触。
“我的意思是,你好歹给点回应,我讲一句,你不必回答一句,但至少给个嗯,呃,哦,啊,随便一点小声音,让我知道你的耳膜有接收到我的音波,行不行?”
他没有回应,并不是反对她的话,而是贪看她的表情,她挤眉弄眼,嘟嘴斜唇,把一段简单的话,硬是添入许多生动。
“就算是挑衅也好过零反应,我又不是广播电台,可以对着你这支麦克风,喃喃自语两个钟头。”
他笑一声,拉开她的手,继续往客厅方向走。
很好,笑,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反应。
“拜托啦,给点面子行不行?”
她拦在他面前,两手平举,带点耍赖,卢着他,闹着他,硬是要卢出他一个回应。
他凝睇她,半晌,回答:“好。”
好?意思是以后他很乐意在她喋喋不休时,给点正常反应?她一笑,得寸进尺问:“好什么?”
“我跟你一起回老家。”
什么?一愣,没想到竟能卢到他这个回答,她还以为他近乡情怯,需要更多的说服,才肯踏上归乡旅途,怎么知道他这么干脆。
奋身一跃,用力鼓掌,她顾不得他的洁癖,偏是扑进他怀里,大叫,大笑,用足行动表情,表达自己的快乐之意。
视线落在他背后的朱苡宸,并不晓得自己此刻的投怀送抱,在他的眼角眉梢烙进一丝笑。
她勾上他的手臂,不顾他是否不快,不介意是否热脸又贴上冷,她拉着他走进客厅,推着他坐进沙发,再靠着他聒噪叨絮,不停说话。
安凊叙望着神采飞扬,手势动作很多的她,浅浅地拉扯起嘴角,心想“如何靠自己一个人完成千场谈话”对她而言不算挑战,而是一种熟能生巧的习惯。
她从老家的政变,说到社会在这二十年来的重大变迁。
是职业病,但这长篇大论因为有许多专业术语,听得不至于让人太忧郁,她从政党轮替,讨论到民心,归纳出百姓所需,他在心底冷笑,民心不过是“生活”二字而已,自古以来都是,根本无需瞀言废语。
她再从学生对某些论点的赞同与不赞同,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她谈到八年级生的生活态度与观念……他的结论是——她很适合做马拉松式演讲。
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的热情脸庞,说话时,她过度活泼的眼耳鼻唇,生动地吸引人心,她反复诘问的说话方式,几次让他忍不住加入话题。
就这样,他们一路对答,却不记得,话题怎会牵扯到这里。
她问:“以前我见过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在你家进出,她是谁啊?”
会在他家里进出的还有谁?他想也不想回答,“阿雪。”
她点头缓道:“阿雪很美,有种冰山美人的气质,可脸上会不自觉地带起一抹嘲讽讥诮,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顺她的眼。”
有吗?现在的阿雪在大太阳的照拂下已然改变许多。如果她还看得见阿雪脸上的讥诮,那是因为她距离阿雪够近,若是以往,她根本无法靠近。
“这本来就是个让人不顺眼的世界。”安凊叙垂下眼睫,眉间微皱,好像不耐到极点——那是阿雪专用脸。
朱苡宸望着如出一辙的表情,他和那位阿雪关系很亲密吧?莫名其妙地,一股不明酸气溢入胸襟,心像被什么东西锥上,痛了那么一下下。
看着躺在地上的阿紫……
对,他改不过来,她说她叫阿朱,可他就是认定她是阿紫,没关系,阿朱,阿紫本就是双胞胎,不信?去翻翻《天龙八部》。
她给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随时进出她的家,钥匙是她硬塞的,他没有多说什么,便接了下来。
他来了,因为她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非常奇怪的状况。就算在感冒事件之前,她也会有事没事地到他家晃两下,感冒事件之后,更别说她大半时间都窝在他家。
因此,他有足够理由怀疑,她又晕倒在某个角落。
她说过,她是经由“流行性感冒病毒”票选出来的性幻想最爱人类,所以每次新闻报导“流行性感冒进入高峰期”,隔天,她必定会进诊所报到,让医生大人宣布她又被新一波病毒迷恋上。
如果她懒着,拖着,抵死漠视它的存在,就会像上次那样,严重到需要点滴伺候。
她对病毒没有防御力,一如她对帅哥缺乏免疫力,那句话说完的时候,她的脸突然向他靠过去,额头顶上他的,笑得贼兮兮的说:“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一日不见你,如隔三秋了吧?”
那时怎么会讨论到这个?
哦,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心情有点糟,对她的不请自来迁怒,他冷声问她:“我家有黄金吗?值得你天天来探勘?”
她回答NO,NO,NO,紧接着就是和流行性感冒有关的那段对话。
因此三十六个小时,那么长的一段光阴失联,他势必得走上这么一趟。
再试一回朱苡宸的额温,确定她没有发烧,安凊叙推她两下,想把她叫醒,只见她挥挥手,模糊着说,“求求你,再给我睡两分钟。”
电脑还开着,地板散放着一,二十本书,刚整理不久的屋子又变得一团乱,她的生活严重松散。
他针对这点指责过她,她回答,“我忙嘛,备课,写PAPER,上电视,占掉我大部分的生活。”
他从鼻子里冷哼两声,接下她的话,“是啊,忙到连吃饭睡觉都不正常,你这种人若是对疾病拥有良好抵抗力,那么那些三餐正常,努力运动,健康过生活的人算什么?”
听他说完,她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厚脸皮地趴上他的背脊,笑眼眯眯地在他耳边说道:“你在关心我?别担心,我不是一般哺乳类,我属禾本科植物,有空气水和阳光就可长得很棒。”
趴在背上的她让安凊叙明白一件事,他不只喜欢她掌心的温度,也爱上她身体带来的柔软温暖。
弯下腰,他善心大发地把她抱进房间,那张床……
他叹气摇头,那张摆满书籍资料的床,怎有空间容纳她?他严重怀疑,这几天她根本不在床上睡觉。
低头,他瞪她两眼。
不高兴,却还是把她往自己家里抱,她睡得很死,根本不是再多睡两分钟就可以解决的事,但她刚碰到他的枕头,便满足地低喃一声,往床深处钻去,对此,他有权怀疑,她和穿山甲是表兄妹。
看着她满足的睡颜,他瞪她,凌厉目光落在她脸庞那刻,缓缓地变得柔和,因为她光洁脸庞连睡着也带着恬适微笑。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呆呆地凝视熟睡的她。
五分钟过去……应该离开的,他又不是没事做,干么杵在这里看一个傻女人睡觉。
但他移不开目光,只好继续由上而下俯视她,任眼底眸光拉起浅浅笑意,任好看的黑瞳泄露出自己对她的在意。
他看她,看得很仔细。
她右眉尾处接近发际的地方留有旧疤,那是当年为躲她舅妈的棍子,撞在桌角时留下的,傻瓜,一个女孩就这样破了相,还不懂心存怨恨,人性本奸险,牵拖魔镜做什么?是,天底下有恶魔,还不只一个,因为那些恶魔分住在每个人心中。
她怎能忘记当年她舅妈是怎么打她?又怎能因人家留她住下而感激涕零,还说什么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能融化舅妈眼底的魔镜……
错,那是因为她越来越大,大得能够分担家务,大到能够赚钱回馈家里,她舅妈才会容许她留下。
这叫做投资报酬率,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好心?鬼才相信。
说他改变,但哪个人不改变,九岁到现在,若是他样貌不改变,身高不改变,性情不改变……那么他就会被诊断出罹患罕见疾病。
嗤一声,明明是很不屑的声音,明明是刻意地维持着对整个世界的敌意,但他的怨恨黑心偏在看着她沉静的睡颜时消失殆尽,冷峻的脸庞多了几道柔和的纹路。
阿紫用她的温暖说服着他,世间没有坏人,只有情非得已的无助人们。
如果他心中的仇恨是某种毒药造成的病征,那么她阳光灿烂的笑脸,肯定是仇恨解药,一凝眉,便解除他所有不满。
他还是没办法挪开自己骄傲的长腿,好像双脚站定之处,被人糊上三秒胶,搞得他动弹不得。
他想她,他想时刻看见她,安凊叙诚实的对自己招认。
为什么?因为她的笑脸太灿烂,常让他在不得不间,多吃一碗饭?不,他在乎身材,不会想要为了那碗饭,在健身器材上多花时间。
因为他喜欢比常温高上一点点,所以恋上她用热脸来贴?不对,需要温度,装个免治马桶就行了,不需要天天面对她的傻劲。
还是因为她说话的态度乐观如阳光,而他的房子需要阳光来消除尘螨?这理由更扯,他的房子有专人打理,而且她也不是杀菌机。
就着床沿坐下,他握上她的手。
快醒来,他有话想对她说。
真难得,他居然要“主动”对她说话。
前几天,他们难得地吵了架,而吵架的导火线是电视新闻里,大力放送着安帼豪的绯闻照片,那时,他的心情好到不行,绯闻事件让安帼豪的民调在短短三天内掉下两成。
她没有感受到他的快意,还叹气道:“台湾的选风真是既恶劣又不成熟,身为候选人该做的事,是提出自己的政见和专业,说服选民投自己一票,怎么会是去揭人疮疤。”
他冷声应一句,“选民有权利知道自己将选的人,真实面貌如何。”
“不对吧,选民投票,挑的是有没有心,有没有能力为百姓做事的候选人。安帼豪的学经历相当不错,并且从小耳濡目染,对政界规则游刃有余,他父亲从政至今,表现良好,在许多政治人物当中,算是有所作为的大老了,他不应该因为这种事而落败。”
“倘若安帼豪做的坏事是贪污,收受镇赠,那么他的确不适任这个位置,但他不是,感情这种事……或许,他和他妻子之间已经貌合神离了呢。”
他嗤之以鼻,“所以,在感情中贪污不算贪污,对妻子不负责任的男人就会对选民负责任?”
两句话,正中靶心,他朝语顿的她发出冷笑。
她忘记安帼豪在事件之初,是怎么否认这段感情的?一个伙同丈夫对外说谎的妻子,和搞外遇的男人一样肮脏可恶。再说,睁眼都能说瞎话了,选民凭什么相信他会诚实,而身为政治人物的首要条件不就是要诚信?
“我没有说他的行为正确,我只是认为康易成的手段不光明磊落,他要赢,就该赢在政见上,赢得对方心服口服,怎么会是赢在揭发对手的绯闻上头?亏他还是哈佛毕业的,你说,这样公平吗?”
“只要结果是对自己有利的,手段和过程重要吗?如果你非要讨论公平与否,哼,他可没有一个当政治大老的父亲。”
他冷淡语句,激起她的不平。“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康易成好歹是个形象清新的人物,这一届没选上,凭借他的能力,下一届依旧很有希望,可他用这种手段,就算赢来暂时的胜利,也不见得能够持久。”
“如果他是个有能力的政治人物,就会一任一任地选下去,如果他缺乏能力,就算这届选上,也一样是短暂的胜利。”
“如果安帼豪那些绯闻照片后来查出来是作假的或仙人跳,你不觉得这种选举手段太过分?”
她替安帼豪说话,说得他不爽,“那女的是他大学女友,两人在一起很多年,照片多到可以拿来做家族史,而她的小孩正在验DNA。”
没有多言赘语,四句话推翻她意有所指的造假,再次堵得她无法辩驳。
经过半晌,朱苡宸才挤出一句,“每个人婚前都有交朋友的自由,说不定后来他们的感情升华为友谊呢?如果证实小孩不是安帼豪的呢?如果他因为不实谣言而落选了呢?不管怎样,我不欣赏康易成的做法。”
他的眉毛不自觉紧缩,那……不是康易成的做法,是他,安凊叙的做法。
他在她身边躺下,侧身,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不管她是不是醒的,他都急欲对她说。
“阿紫,你听清楚了。第一,安帼豪败选,大输康易成;第二,外遇小孩DNA结果出炉,孩子确实是安帼豪的,他的外遇对象林小姐开记者会对外宣布,一个连无辜孩子的存在都全力否认的男人,她不要了,从此她的孩子与安家再无瓜葛,她要独立抚养;第三,那位深爱丈夫,衷心相信丈夫无辜的妻子,见不得第三者占尽版面,跳出来控诉安帼豪的不忠,大闹离婚。”
他每个字句都说得洋洋得意,而朱苡宸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一点一点偎近他的身体,他微笑,他开心,他把她圈进怀里。
这是他要的结果。
谁说外遇的第三者就得乖乖闭嘴承受所有加诸于己身的不公平?那位林小姐……他欣赏她的勇敢,欣赏她在安帼豪否认后,破釜沉舟,宁愿丢掉男人的按月供养,也要争取孩子的自尊与权利。
他幼稚地捏捏她的柔女敕脸颊,笑吟吟地说:“你输了,不光明磊落的行为帮助千万选民不受蒙骗。”
这一捏,手感出奇的好,再捏两下,弹性十足,让他一捏再捏,捏上瘾,就像他小时候手痒,热爱捏包装塑胶上的小泡泡那样。左手捏不过瘾换右手捏,他有各个不同角度,不同手法捏,越捏越……欢喜……
环视干净到让人讶异的房子,朱苡宸怀疑,安凊叙的实际职业是清洁公司老板,不然他怎能随时随地找来一票人手,在她昏睡的几个小时里,把房子弄得焕然一新。
耸肩,算了,每个人有各自的特殊嗜好,只要他别追着她讨清洁费就好,何况她怎能阻止他日行一善的快乐?奸诈一笑,她端起一盒新出炉的蛋塔,开心地去按他家门铃。
“吃一点吧,我学生刚送来的。”
她把蛋塔放在餐桌上,走进厨房里,倒来两杯冰开水,入秋了,但天气还是烤得人头顶冒烟。
“他知道你打算当掉他?”安凊叙走到桌边,看着还在散播香气的蛋塔。
她愣了一下,明白他的嘲笑,“你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这么有心机,他送蛋塔才不是为了成绩,要我手下留情。”
她抓起蛋塔咬一口,哦,香脆可口,真是让人吃得好满足。
“不然他干么送你蛋塔?”
“人家早就毕业了,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是因为家庭因素才拖延好几年念大学,现在是一家面包店的老板。”
念政治的跑去开面包店?那读电机的去卖鱼丸,读应用外语的去摇泡沫红茶,读法律的……去当电话诈骗集团的老大……还真是一群学无致用的家伙,他恶意的想着。
“他见你没人要,想追你?”她只顾吃,掉了满桌的蛋塔屑屑,他忍受不了,走进厨房拿来两个盘子。
“你想到哪里了,他是感激我当老师的时候对他很好啦,而且我怎会没人追?我是我们的办公室之花耶,不说你不知道,我晚上还要去相亲……”话讲到一半,看见他递来盘子,她换过话题。
“不必给我啦,等一下还要多洗一个盘子,多浪费水资……”
又说到一半,她被他的冷眼射到,乖乖接过盘子,把蛋塔放在上面轻咬。
安凊叙低头清理桌面上的碎屑,耳朵里还萦绕着她那句“我晚上还要去相亲”。突然,一把莫名火气熊熊燃起,他横眉竖目,把屑屑扫进垃圾桶的同时,连同抹布也丢进去。
啪,相当用力的一声,像在发泄什么似,朱苡宸心一惊,抬头望向他。
他没搭理她,转身走进客厅,她端起他的盘子,也急忙跟进。
她说错话了吗?带着歉意笑脸,她坐到他身边,把摆好蛋塔的盘子递给他,他别开脸,不接。
“吃一口啦,味道很好,听说是他们店里热卖商品。”
他往旁边挪,拿起一本商业杂志转移注意力。
“你不喜欢吃蛋塔,不然我给你煮好吃的?”
说罢,她把蛋塔放在桌上,勾住他的手臂,脸贴在他肩膀,亲亲热热地说话。
自从知道他是失散多年的大哥哥,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两人关系从南北极般远的距离,拉到台湾与菲律宾般近。
而他,似乎没有想像中那样排斥她的靠近。
他斜眼瞟她,她煮饭?那要附上几瓶正露丸,才不会吃出人命?
“别用这种鄙视眼光看我,我不是不会煮,只是懒得煮,我拿铲子的时候,你还不晓得会不会自己擦咧。”她骄傲地抬高下巴。
他的回应是一声“哼”。
“我没骗你,我很小就懂得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我还没上学先会扫地洗衣,还不会写字就懂得如何煎蛋,炒青菜。”她说得自满自傲,完全没有受虐小媳妇的自悲自怜。
“你那么行,怎么把房子住得像猪圈?”
“表哥常说,我小时候做太多家事,物极必反,现在才会把房子搞成这样。”
她的额头贴上他的右脸颊,两只手臂圈上他的腰,像小时候那样,自然而然,理直气壮。
“借口。”他没将她推开。
“不是借口,不信下回你去我办公室看看,我的桌子是办公室里最干净的一张,像你这种有洁癖的人,绝对很乐意和我当隔壁邻居。”
他现在不就是她的隔壁邻居?至于说他洁癖,何不说她邋遢得太彻底,既然她保持清洁是做给别人看的,怎么不三不五时做给他瞧瞧?别老是一出现就破坏他屋里的整齐清洁。
见他又不应话,朱苡宸露出满脸痛苦的表情,夸张得像便秘三天般苦闷。
他没好气,接过她的盘子,冷淡说道:“收起你的臭脸。”
她还以为,爱摆臭脸的人,对臭脸的容忍度是旁人的十倍,没想到她不过摆了三秒钟,他便无法忍受。唉,下次她应该对他说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臭人者,人恒臭之”……这类的大道理。
她眉开眼笑的开口,“我哪有摆臭脸?只是看你心情不爽,以为我又要挑战‘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场谈话’了。”
“你要怎么完成千场谈话是你的事,别找我当听众。”
她跪到沙发上,面对他,笑容可掬的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刚刚我说错什么,让你火大到连抹布都丢掉?”
“你说呢?”
“你不喜欢学生送蛋塔给我?”
他的回答是“哼”,所以,猜错了?
她努力回想,自己还讲过什么。“哦哦,你觉得我说自己是办公室之花太骄傲?了解,骄傲为失败之母,你教过我的咩。”
他翻白眼,所以又猜错?朱苡宸反复把自己说过的话,一字一句从记忆中翻出来。
“我没说什么啦,最后我只说‘晚上要去相亲’,那句又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咕哝着,换来他两声带着同意的“嗯嗯”。
他不高兴她去相亲?她的心猛地发出连环爆炸声,一般而言,男人会为了“隔壁邻居”或“多年不见的小妹妹”去相亲感到不爽吗?绝对不会。
既然不会,那他的不爽代表……她对他而言,已经月兑离“隔壁邻居”,进步为“朋友”,甚至比朋友再多上一点点,或者……比一点点更加几分?
她偷偷弹指,暗爽在心,决定再试探一回。“可是,那个男生条件很好,又是我的教授介绍的,不去的话不好意思啊。”
安凊叙的反应是,恨恨瞪她两眼,撂下话,“你去啊,去了以后就别再到我家进进出出。”
他的脸更臭了,可是从来没有一次,他的臭脸会让她感受到千般百般的幸福。
于是,这天晚上,朱苡宸突然得到“猛爆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到无法参加相亲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