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守墓人
迷宫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没有屋顶的屋子。有四堵墙壁没有屋顶的那叫院子,不叫屋子。我不知道该叫它院子还是屋子。一眼看过去确实像院子,因为向上看不到屋顶,只能看到四堵墙壁直直地延伸上去,消失在黑暗中。
地面上铺着一层木炭屑和石灰掺杂起来的黑白灰,厚厚的一层。(注:后面很多地方会出现一些盗墓人的专有名词,文中不会详加解释,自己琢磨。)这样的黑白灰踩上去,应该会有那种松松软软的感觉,就像秋天走在林荫下的落叶里,春天踩在河边的草丛中一样。但是我们的脚踩上去却没有这种软绵绵的感觉,只能感觉到脚下的黑白灰硬邦邦的硌脚,就像夏天走进了干涸开裂的稻田,冬天踩到冻得结实的坚冰一样。
这就说明地下可能有暗流,或者墓室里有通向地面的洞。这种黑白灰也是用来防潮的,并且防潮的效果是最好的一种。地下涌上来的潮气和地面渗下来的水,都会被吸收进这种黑白灰里,黑白灰遇潮变硬,紧紧地裹住下面铺的一层霸王泥,时间一长,便在墓室内部形成坚硬的保护层。地下哪怕有暗河在流动,也涌不过霸王泥上面的这层黑白灰,即便是山洪冲进了墓室,也会从黑白灰的缝隙中迅速渗入地下。
所以我们三人就像初冬时分,走进了上冻的庄稼地一样,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没走几步,猛地听到前方也有脚踩在黑白灰上发出来的声响,大家急忙停脚,手电的光束顺着声音晃射过去。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土台,四四方方的土台,近两米多高,周围趴着通上土台的几阶土台阶,声音就是从土台后面传过来的。
王昌脑袋一缩,弓腰含胸,脚下一个后垫步,悄然无息地藏在了我和韩生背后,拿着手电的左手向上一翻,架住右手端上来的弩弓的弩身,探头探脑地朝土台方向瞄着。
韩生扭头瞥了他一眼,转过来附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你走左边,我走右边,分头绕过去。”说完,熄灭手电,握着羊蹄子,踮着脚尖走近土台,然后背靠着土台向右边走去。
我也熄灭了手电,将手中的汽灯交给了王昌,边抽出羊蹄子边示意他往前直走,一直走上土台为止。王昌面显难色,没等他开口说话,我拔脚便朝土台左边溜了过去。眼角的余光却瞅见王昌的手电光束往右边晃了几下,又往我这边晃了几下,最后终于直直地晃上了土台,不再来回晃动。
土台边的黑白灰照样是硬邦邦的,必须垫着脚尖才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可身旁的土台却异常潮湿,就像一场暴雨过后的土城墙一般,所以不能用手扶着土台往前走,那样会抹上黏糊糊的一手泥,我最讨厌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如同看电视里主持人嗲声调笑的节目。一旦粘上这些泥,我就必须把手伸在裤子上使劲地来回擦拭,而我更害怕手心里粘满了滑不溜秋的泥后握不紧羊蹄子。
尽管手上没粘上泥,汗珠子却从手心深处渗了出来,若不是六棱的羊蹄子每个棱面都凹刻着一行阴文,我现在一定正攥着手心在衣服上擦汗呢。但不管怎么样,往身上擦汗总比擦泥干净多了。
前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上去也越来越沉,脚步声中夹杂着丝丝喘息声,听方向像是朝着土台上面走去。
再走几步,便听不到脚踩黑白灰的声音,而是踏着土台阶的脚步声,然后是用力的嘿哟声,像是一个人在使劲地往土台上搬东西时发出来的声音。
我这心里忍不住地纳闷,我们打着灯从土屋迷洞里出来,又朝这边走了一段距离,灯光不停地来回晃动,只要是在这屋子里的人,决无看不到灯光的道理,若是常二胡三他们看到灯光,应该能从狼眼手电发出的白光束猜到是我们,就应该出声呼叫我们才是,为何这么长时间都不理会我们,自顾自地往土台上搬什么东西呢?就是急着搬东西,喊我们一声过来搭把手不是更为妥当吗?
如若不是常二胡三他们,为何看到灯光却不躲不避,反而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往土台上走来?听声音绝对是一个人的脚步声,难道周围还埋伏着其他人不成?
我心里胡乱猜测着,脚下则干脆放开步子往前小跑。心想,若是自己人,有声响没声响的都没关系,就是点燃一挂炮仗边走边响都无所谓。若不是常二胡三他们,而是另外有人,看到我们的灯光后,人家都不怕,我们却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地绕过去,像什么话?我们三个还怕了他一个不成。
我心底甚至盼着这人不是胡三等人,而是那个掳跑了雯雯的怪人。
就在这时候,就听王昌大声喊道:“什……什么人……韩生……快……上来……”
声音惊恐慌乱,后面的喊声已经是语无伦次中夹杂着哇哇乱叫,听声音便知王昌一定是遇到了那个掳走雯雯的怪人,通上土台的台阶就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现在却来不及跑过去,听王昌那颤巍巍的喊声,这十几步的时间怕是能把他给吓晕了过去。
我当即朝土台往上一跃,左手扒住土台边,右手使劲将羊蹄子扎进了土中,脚下再用力一磴,双手顺势借力按着土台爬了上去。
果然是那个掳走雯雯的怪人。借着王昌手中手电的光亮,我看到那个身穿西服脚穿绣花靴的人正弯腰朝土台上使劲地拖着什么东西。
直到我爬上土台,站直身子,对面的韩生也站了上来的时候,那人仍旧背对着我们,一步一步地倒退着拖着东西朝土台中央走来。
他仿佛全然不知身后有人大声叫喊过,也不在意整个身子都被笼罩在王昌的手电光中。反而像那个凿壁偷光的人,趁着王昌手电射过来的光亮,加大力道拖着地上的东西。
这可把韩生给激怒了,他就像一只老虎,遇见了面前的一只吃完草却不离开,站在面前剔牙的羊。
韩生握着羊蹄子,蹿到了那人身后,开口说道:“雯雯呢?快把她交出来。”
我也快步上前,倒拎着羊蹄子站在了那个怪人的侧边。王昌站在原地,握着手电照着他,手电上的弩弓自然也对准了他。
那人头都没回,还是使劲拉着手里的东西。
他双手抓着一块木板,上面有一只硕大的四足高耳大方鼎,鼎后面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支撑着,斜起来的鼎没从木板上滑落下去,他嘴里嘿的一声,使劲一拉,木板便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向前移动一步的距离。就像一个打鱼回来的渔夫,使劲地把渔船拖上岸一样。
韩生涨红着脸,他没料到这人竟然对他的吼叫毫不理会,继续专心干他的活儿。这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甚至连王昌都被这种方式的羞辱激怒了,大声喊道:“站住,再走一步老子一箭射死你,老子这弩箭下死的人不计其数。别说是你,就是当年的……”
王昌话没说完,就觉得眼前身影一晃,那人已经从我和韩生中间穿了过去,手里的木板“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等我回过头去,却看到那人站在王昌一边,手里赫然多出了一把弩弓。
王昌的右手里却变得空无一物,只剩下左手里的手电。
弩弓并没有对准王昌,也没有瞄着我和韩生,而是弩身朝地倒拎在他的手里,手柄上还挂着王昌刚才挂上去的那盏汽灯。
汽灯来回晃动着,向上发出的光便左右交替着投射在他惨白的脸上。他的脸便一下子变得煞白,一下子变得阴暗,下巴和鼻子映出来的黑影儿也在他的白脸上来回窜动,游动在披下来的黑发和白脸的空隙中,整个人也在灯光旁一瞬间变得异常高大,一瞬间又变得非常矮小,一下子离我们很近,一下子又飘得很远。
王昌“啊”的一声惊叫,迅速地跃到了我和胡三身边,又哇哇大叫了几声,才惊魂不定地看了我和韩生两眼,手中的电灯光束也慢慢移向了那个怪人身边,来回照射着那人小腿以下的部位,始终没敢再往上移动半分。
那人缓缓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是倒拎着那把乌黑的弩弓,汽灯仍旧在弩弓的手柄下晃来晃去,看着绣花靴子的双脚逆着王昌的手电光束一步一步地移了过来,与王昌擦肩而过,一直走到木板前面才停下来。他轻轻地放下弩弓,从手柄上摘下汽灯,抛在一旁,然后蹲身下去,双手来回地捏握木板,看上去想要找个握起来比较趁手的地方拿起木板。
于是,我们眼前便出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一个可恶的怪人,抢了你手中的武器,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弯腰下去,撅起对着你来回地摇摆。
韩生可以忍受淋着大雨不吃不喝地在建筑工地上干一天的活儿;可以忍受加班多干活儿换不到工钱;可以忍受辛苦半年的庄稼毁在一场冰雹中,可以忍受家里喂养的猪羊被假饲料撑死;可以忍受把兜里的钱全捐给想上学的孩子,自己却每天啃两个冷馒头;可以忍受那个开车熄火的城里人翻着白眼喊他:“农民工,过来帮忙推一下车”,车着火后没一句谢谢,只有排气管里喷到脸上的黑烟。
这些韩生都能忍,但他却绝不能忍受眼前的这一幕。
这个怪人仿佛根本就没看到我们,压根就没拿我们当回事儿,撅起忙他自己的活儿。
韩生决计不能容忍别人用对着他,在他脸前晃来晃去地臭显摆。
所以,他蹿上前去,一脚朝着那人撅起来的踹了上去。
韩生是实在人,不仅说话实在,办事实在,就连这一脚踹出的力道也是实实在在的,只要踹到那人的,绝对能将他踹得翻两个跟斗后再摔一个狗啃屎。
然而就在脚刚要踹上的一霎那,那人腰一拧,身子一侧,胯部朝前一顶,韩生的这一脚登时踹了个空。
韩生是实在人,实在人一般不会给自己留后路,特别是在抬脚踹人的时候。所以他没料到这么近的距离还会一脚踹空,于是身体失去了平衡,脚上的力道牵着他往前一个踉跄,站立不住,侧身滚倒在地。
那人仍旧对我们不理不睬,转过身子来,继续抬起木板,朝着土台中央拖动。
韩生一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紧握住羊蹄子尖锐的一段,横在腰间,开叉回勾的一端便如同鹰爪一样蓄势待击。
韩生就这样横握着羊蹄子,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那个怪人,然后抡起羊蹄子砸向了那人的脑袋,韩生的羊蹄子刚抡起来,那人的腿也抬了起来,一脚精准地踹上了韩生的手腕。
韩生手腕一阵疼痛,本来抡向怪人的羊蹄子在空中打了个折,一头扎进了土里。
那人腿一缩,正好落在了另一条腿旁,双腿微曲,身子后仰,鼻中闷哼一声,使劲地把木板往后拖了一截后,松开双手将木板放在了地上,站直了身子,双手拍了拍衣服前襟上的木屑,又扭着腰,抬起腿来拍打着裤筒上的灰土。
没等他腿落下来,我手中的羊蹄子便朝着他的腰横抽了过去,韩生也握起拳头击向了那人的脑袋。一旁的王昌也跃了过来,伸出双臂扭向他的脖子。
不料那人头一低,猫腰朝着王昌怀里钻了过去,既避开了我横扫过去的羊蹄子,又躲开了韩生抡过去的拳头,王昌探过去的双手也扭空了,直挺挺地搁在那人的脑袋上面。
那人又猛地抬高了头,站直身子,双手架住王昌的腋下向上一挺,便把王昌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朝着韩生摔了过去。
我刚看到王昌被摔到了韩生身上,俩人摞在一起倒在了地上,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后一股大力推来,将我抛了出去,落在了王昌韩生二人身上。
瞧着他俩的面容表情,一定是跟我一样,全身的骨头都快摔散架了,又痛又酸的,想起都起不来。
可我们眼里却看到那双绣花抓地靴走了过来,停在了我们三人面前。
“这个土台就是祭祀坑里的祭祀台,这个鼎就是祭祀鼎,你们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祭祀品。”绣花靴的主人说话了,声音异常尖细,让你觉得像是一条竹叶青蛇钻进了你的耳朵里。
“我家主人已经很久没能享用到这样的祭祀品了,他一定厌倦了整牛整羊的味道,一定会喜欢盗墓人这样的祭祀品。”
抓地靴上用金丝绣着两只镇墓兽,在汽灯和手电的光束里闪闪发亮。靴子在我们面前来回走了两遍,又停了下来。
“祭祀鼎里面已经有个盗墓人在等着你们了,你们是自己爬进去呢,还是让我把你们像扔羔羊那样扔进去?”
韩生深深喘了口气,喊道:“你女乃女乃的,说话尖声尖气的像个死太监,你他妈的才是个十足的祭祀品。”
话音刚落,韩生的嘴便被绣花靴子踹了一脚,顿时就肿了起来,上面清晰地印着靴子千层底的密密麻麻的麻线针脚。
“老子日你祖宗,你他妈的就是个十足的奴才,十足的祭祀品。”韩生不顾嘴上的疼,又开口怒喊道。
绣花靴子从我前面掠过,又朝着韩生的嘴边踹了过去。
但是这次却没能踹到韩生的嘴上,因为靴子被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那是我的手。
“小子,找死呀你,现在别急,待会儿就把你变成供品。”那人大声斥喝着,脚用力往外拔,却被我紧紧地攥着,没能挣月兑出去。于是他便大力地来回抽动着被我攥着的脚踝,最后干脆顺势朝我胸前踹了过来,我只能也顺势朝上抱住了他的小腿,以避免被踢中胸口。
就在这时,我忽然作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像啃猪蹄儿一样在他的小腿上啃上一口,并且这个决定很快便得到了落实,我居然真的在他腿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我抱着他的腿,嘴里使劲地咬着他腿上的一块肉不松开,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嘴上,从牙齿传递到他的身上,再从他的嘴里变成一声惨叫释放出来。
伴随着痛吼,那人的双手探了下来,一手揪住了我的头发朝上拔,一手狠命地掐着我的太阳穴,好让我吃痛松开嘴。
我很想从他的小腿上咬下一块肉来,但是太阳穴实在疼得厉害,就像他的大拇指从太阳穴插进了我脑子里一样,并且还晕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快要被他掐晕了过去。坚持了没多长时间,我身不由己地松开了嘴。
可他的手却没随着我的嘴松开而松开,一只手抓着我的头发继续往上拉,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脸颊,他就用这种方式把我的脸抬起来,然后凑过来他的那张煞白的脸,咧开毫无血色的嘴唇,露出比地上的泥土还脏的牙齿,说道:“我掐死你。”
然后他的手便从我的脸颊上移了下去,卡住了我的脖子。
王昌像是昏过去了,一动不动地压在韩生身上,韩生努力地想要挪开他,却没了平日里的力气,又见我被怪人掐住了脖子,急忙从王昌身子下抽出手臂,勉强站起来走了过来,朝着那人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怪人显然没料到韩生还能有力气再伸手攻击他,被韩生的这一巴掌扇得愣了一下,随即松开抓着我头发的那只手,卡住韩生的脖子,说道:“那就让你俩一起去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掐着,也是最后一次。感觉就像抽烟的时候抽得太猛,岔了气,喉咙到肺到胸前的部位火辣辣地憋屈难受,像被一根粗大的炙热火箸从喉咙捅了进去一样。慢慢地又觉得自己的眼睛变模糊了,看到面前的怪人也是模糊不清,像是快要被风刮走的一张面具。我伸手努力地去抓,想要抓住这张即将消失的面具。
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伸手一抓,正好握在手心里,用力一扯,便将那东西扯了下来。
耳中听到那怪人一声叫喊,脖子上的手也立刻松开,那怪人嘴里嚎叫着飞奔而去,嚎叫声越去越远,逐渐消失。
大口地喘息片刻后,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抚模刚才被怪人掐痛的脖子,却觉得脖子上硬硬的有异物抵着,伸手一看,原来是刚才从怪人身上扯下来的一个金属牌子,便顺手装进了兜里,转身看着伏在地上的王昌。
韩生这时也缓过劲儿来了,用袖子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和我一起把王昌扶坐起来,又伸手从王昌的兜里模出了一盒万金油,抠出一块给王昌涂抹在太阳穴和人中穴,我则双手扶着王昌的头部,避免他栽倒在地。
王昌醒了,醒来后没有大声嚷嚷,而是看了看我俩,又看了看地上的汽灯和手电,看了看插在地上的羊蹄子,看了看地上的弩弓,看了看木板上的祭祀鼎,低头思索一番后,抬头看着我俩说道:“你俩甭谢我,保护你们是我的义务,我……我把那人赶跑了?……我该不会是把那个怪人给杀掉了?你们可千万别对外人说起这事儿,会坐牢抵命的。”
我和韩生对视一眼,松开了扶着王昌的手臂,站了起来,王昌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坐着,嘴里还在交代我俩别对人说是他杀了那怪人的时候,我俩已经走到了木板上的祭祀鼎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