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啊?!
一边是当家主母,一边是少爷,自那天两人为了锦心的去留一言不合闹翻,裴家的佣仆,就开始过着里外不是人的生活。
但真要问他们,说真话,少爷带回来的少夫人不差,虽说这个少夫人一些行为举止实在不像一般名门闺秀,喜欢素洁的布袍胜过绫罗绸衣,更不爱在头上插一些雕琢精致的珠玉金簪,吃食更是,不讲究装盘也不要求精馔。像有时主母会逼他们故意送来平民百姓才吃的饽饽馒头,少夫人她,也还是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不摆架子的少夫人好不好相处?当然好啊!可问题是主母就是讨厌她。虽然主母现在卧病在床,强着不吃粥饭,可她每天还是定时要人过去报告少夫人的消息,偶尔,还会逼他们趁少爷不在时说些难听话,只是少夫人好像不以为意,总是笑笑听了就算。
现府里上下只希望主母身子快好,跟少爷不要呕气,还有,有个百姓少夫人——其实也没那么不好。不过这点可没人敢在主母面前提,一切只能放在心里边。
虽说裴巽已尽力将纷扰挡在[寒云斋]外,可锦心仍旧从他提起他娘的眼神表情,察觉出异状。尤其一天晚上,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溜达时听见吵嚷声,一男人声音低沉她听不清楚,可女声拔尖,一字一句可是清晰入耳。
女人说:“我绝不允许那家伙进咱们裴家!要我接受,除非我死!”
锦心很多话听不懂,但那女声语气里的鄙视,却再熟悉不过。她隐隐约约觉得那女人似乎是在说她,可不晓得那人是谁,要她问裴巽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还有,她觉得他这几天心情不太好。瞧他清亮的眼瞳,总是飘着一朵愁云。
“我觉得你有心事。”她用着仆佣们口中听来的新词儿,问着裴巽。
她瞧仆佣们最近老凑在一块长吁短叹,若有人问起来,他们就会说“有心事。”
“没什么……”裴巽摇头,他怎好让她为他担心。“只是遇上一点小麻烦,我正设法解决。”
“那麻烦……不能跟我说吗?”
他碰碰她脸。“再等一阵子好么?因为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锦心也只能点点头。反正她现在什么东西不多,就时间最多,他要她再等一阵,她就再等一阵。
然后,八天过去。
一早裴巽他爹,当朝六品[承议郎]柳劼自宫里出来,带给儿子静山公主的口谕,公主要裴巽明日午时,进宫一见。
“公主还要你带件自小常用的器物。”柳劼说。
裴巽灵光一闪,瞧他这脑袋,竟忘了还有公主可以求助。
能从器物上感知到他人过去,这正是当今皇储静山公主的天赋,这事大武国上下无人不知,可他竟然到现在才想到!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裴巽兴奋道:“锦心有个自小就带在身边的绣包,正好孩儿要入宫晋见公主,说不定公主会愿意帮忙。”
柳劼也想到了。“你要请公主帮忙探知锦心的身世?”
“是啊。”裴巽点头。“虽然我不在乎锦心的出身,可我知道她一直渴望知道她爹娘的下落,刚好趁这个机会把他们找出来!”
而裴巽明午要进宫见公主的事,也很快传到[明玉阁]。
正在喝药汤的裴氏手一挥。“药先等等,你刚说巽儿要进宫——那家伙呢?明天她一个人留在府里?”
婢女摇头。“应该是,但不能确定……”
裴氏要婢女将汤碗拿走。“帮我拿纸笔过来。”只见她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些字,然后对折。“帮我送到顾府,亲自交给顾家小姐,记得,务必请她回个口讯。”
顾家小姐,顾雪颐,便是裴氏属意的媳妇人选,刚才她听她的巽儿明日不在府里,一计乍起。现只要等雪颐传回消息,若她愿意移驾裴府,那明日过午,她应当可以顺利赶走那个眼中钉!
翌日,卯时一刻,裴巽穿好进宫面圣得穿的墨色深衣,戴好绒冠,器宇轩昂地走入锦心所睡的客房。
锦心从没看过他这么隆重打扮模样,不禁看得痴了。
裴巽自腰间抽起檀木扇,朝她额上一点。“你这表情,为夫见了可是会得意死。”
“你好好看喔。”她才不管他怎么取笑,仍旧不断绕着他身子打转。
他一把拉来,凑唇就是一个吻。
小家伙嘴巴这么甜,这教他怎么忍得住不吻!
她叹息地享受他的,她好喜欢他的碰触,包括他贪婪揉抚她肩颈胸脯的掌心,压着她轻蹭的胯间,还有他的舌、他的鼻息——只可惜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只满足于亲她模她,却不再做像先前他俩在伏虎山上做的事情。
他不碰她,那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生他的女圭女圭?
她勾着他脖子喘道:“我想要你。”
他难耐地咬囓她颈脖。他也想要她,想得不得了,可府里到处都是他娘亲的眼线,他再怎么欲火高涨,也只能暗自忍耐。
他深深懊悔,早知就先在外头找个清幽跨院安置锦心。就是没料到他娘的反应会这么大,他本以为只要坚定非娶锦心不可的信念,他娘就会退让——他错估了娘对家世与血脉的坚持。
现就等他入宫见静山公主。他对锦心有信心,他相信这么纯良的女子,绝不可能会是像他娘所说的,是什么十恶不赦杀人凶手的后代。
“我也想要你,但现在不行。”他恋恋不舍地啄着她红艳的小嘴。“等我见过公主回来,我们再继续。”
锦心当然不可能说不,她知道时辰不早,他是该出门了。
“你路上小心。”
“我会的。”
离开时,他开口借走绣包,只说了一句:“等我好消息。”
至于好消息指的是什么,他没多解释。
载着裴巽的马车一出门,仆人立刻赶去通报。
裴氏马上拉着过来作客的准媳妇儿顾雪颐,浩浩荡荡闯进[寒云斋]。
“那家伙在哪里?”
[寒云斋]里的仆人,没人胆敢跟自家主母作对,纷纷指向客房。
锦心正在房里习写诗经。
出门前裴巽教她念了一段《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这么解说:“这诗是在说一个姑娘长得漂亮,品德也好,非常适合娶回来当娘子,像我遇着你,没二话,立刻就想把你娶进门。”
锦心边写边念,嘴边漾起抹笑。就在这时,原本关上的房门却突然被人粗鲁拍开。
她愕然地望着一列排开的家仆,然后两名面生的姑娘,还有一名妇人,自人堆中走了出来。
“你就是言锦心?”
锦心虽不识得妇人,可她的声音,她却很熟。她曾经在夜里听过这妇人的喊声!
她正想问妇人是谁,裴氏冷不防抬手一刮。
裴氏本是想给个下马威,可没想到锦心反应奇快,一把就抓住她手。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打我?”
听听,这竟然是跟长辈说话的口气?!裴氏强自收回被挡下的手臂。她一见就不喜欢锦心,眼神太野、举止言谈又如此粗鲁,这么一个下等人,怎配进她裴家大门!
“我是谁?我就是裴巽的娘亲,裴家的主母!”
锦心愣了。早先裴巽介绍过他爹给她见过面,她有问起他娘,裴巽只说娘病了,需要时间静养。可这会儿瞧他娘中气十足的,看起来完全不像身上有病。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一瞟立在裴氏身后的裴家佣仆——尤其是裴巽的小厮吉祥,想说有没有人愿意出来帮她解释一下。
可从头到尾,每个佣仆一与她对上眼,每个都惊惶地转开。
她只好望向裴氏,试图厘清一切。“裴夫人……”
裴氏连看她一眼都懒。“不用这么客气。我来这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巽儿瞒了你一件事没说,这位……”她手朝旁一挥。“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顾雪颐,顾府千金。”
顾雪颐望着锦心柔柔一笑。也难怪裴氏如此中意,她的确长得秀致高雅,皮肤白皙的她穿着一身水绿,看起来犹如三月杨柳,柔弱动人。
锦心不懂什么是自惭形秽,但她很了解裴氏看她的眼神,东隘镇民,很多都是用这眼神瞧她。
“所以呢?”她知道裴氏这么闯来,一定有目的。
裴氏皱眉,奇怪她怎么会是这反应。“巽儿瞒了你这么重要的事,你不生气?”
“裴巽不会故意骗我。”这是她对他的信任。
裴氏唇微微一勾。想不到这野丫头还挺识货,还晓得她的巽儿,是说一不二的男子汉。但现在不是称赞她的时候,裴氏提醒自己,为了裴家血脉,她必须当个狠心人。
“巽儿一直不让我提,他是怕伤害你,可是我想了又想,如果你是真心喜欢他,应当可以理解,也会赞同。”
锦心不发一语地听着。
“我们裴家子嗣,不能由你这等人生下。”
这句话她听懂了。“你是说,我没资格帮裴巽生女圭女圭?”
废话!裴氏朝前一跨。“你凭什么生我们裴家子嗣?你可知道我的巽儿,将来可是要进辅佐大武圣上,但你是谁?一个什么山上来的野丫头,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你有没想过,万一他们是什么恶人,你要巽儿拿什么脸跟其它人说话?!”
锦心一针见血。“但你也没办法确定,我爹娘就是你口中的坏人?”
“这哪需要确定!”裴氏打断她。“要不是他们身上背负什么罪名,你说,什么样的爹娘会狠心丢弃自己的孩子?”
一声问说得她哑口无言,关于她的身世,一直是她无力探索,却又耿耿于怀的芥蒂;她已不知想过几次,她爹娘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把那么年幼的她,独自丢在伏虎山上?
见锦心表情松动,裴氏决定使出最后一招,只见裴氏一使眼色,要身边人全部退下。
门一关上,年过半百的裴氏突然扶桌下跪。“锦心姑娘,老身在这里跟你求过……”
她吓住,赶忙搀人,可裴氏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裴夫人……”这是苦肉计,她就是要锦心觉得疚责,进而听她的话,乖乖离开。
“我知道要你离开巽儿,一定十分为难。可为了裴家,为了巽儿的将来,我求你,求你高抬贵手,你们俩出身太悬殊,你只会拖累他,害他成为其它人的笑柄,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
锦心心一揪,她会害了裴巽?
“你想想,如果你真的跟裴巽成了亲,日后有人问起你的出身,你要他怎么答?”
锦心喉头一动,不消裴氏提醒,她心头已有答案。
裴巽不可能说谎,一定会据实以告。
“一个出身山林,连爹娘是谁也不知的孤女。”裴氏盯着她的眼慢慢说道:“你当真忍心让巽儿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忍心。锦心身子一晃,她再怎么不解世事,对于他人的白眼、歧视,她却是再了解不过。
再一想裴巽这几日的忧郁,再看仍旧跪着不肯起来的裴氏,她猛地闭眼。“是不是只要我走,这一切纷扰就会结束?”
“还用说!”裴氏特别强调:“你瞧瞧外头雪颐,长得多端庄秀丽,堪称宜室宜家,还有顾府,更是城里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想想她跟巽儿站一起,只能说是郎才女貌。男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宜室宜家,锦心一望桌上的字帖,突然觉得心好痛。想不到裴巽解释错了,原来《桃夭》上写的好姑娘,是外头那个叫顾雪颐的姑娘,而不是她,言锦心。
她紧紧闭眼。从未哭过的她,却突然觉得双眼刺痛。好像有什么,就要流了出来。“我明白了,我这就收拾收拾离开。”
“不用。”裴氏一听忙从地上爬起。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难得这丫头自愿要走,当然事不宜迟。“这里是一万两银票,你收下。”裴氏强硬将银票塞进锦心手里。“路上有什么需要,你再买就成。”
她就是不想让她多做耽搁,就怕她的巽儿,会阴错阳差又跑了回来,虽然可能性不高,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但锦心哪里会要这东西。见推搪不掉,索性把银票往桌上一丢。
“一会儿就好,我东西不多。”她转过身打开衣柜,里头搁了一只包袱,是她当初从伏虎山带下来的。里头收着裴巽送她的毽球风车,还有她老不能玩的陀螺,最后她拿起防身的弩,一同放进包袱里,再往右肩一背。
她的行李,不过就这些。
裴氏见她行囊简单,愣住。“你只带这些?衣裳呢?头簪玉坠子呢?你都不带?”
“在山上用不着。”她甚至连头上的五梅簪都摘下,然后朝裴氏点点头,越过,爽飒利落地打开门来。
门外,立着裴氏先前领来的一干佣仆,还有双眼瞠大的顾雪颐跟她的贴身丫鬟。
见锦心现身,她俩还有些畏惧地一缩,不过锦心只是脚步不停地跨出[寒云斋]。
这么简单就赶走她了?裴氏竟觉得不太对劲,一站在花园直到瞧不见锦心背影,她才像吓着似地醒了过来,这才想起,那丫头身上连点银两都没有,她一个孤女都投靠谁去!
再怎么讨厌她,裴氏也没讨厌到希望她饿死的程度。
“吉祥。”裴氏喊。
“小的在。”
“你快去厨房包几颗馒头包子,还有这袋钱,追上去拿给她。”
“喔喔,是。”
吉祥快步跑走,但一刻钟后回来,摇摇头将装着馒头的包袱,还有钱囊放下。
“回夫人,小的没有追上言姑娘。”
裴氏心一沉,她突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什么了——
可她怎么会有错?毕竟她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裴家,还有她的巽儿着想啊!
同一时间,裴巽正坐在启祥宫里。
静山公主武岚音同意帮他瞧瞧他带来的牡丹绣包。一接手,只见她一双秀眉扬了起来。
“虎女?”武岚音月兑口说。
“太厉害了,真不愧是静山公主!一碰就知道!”裴巽兴奋地拍手叫道。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虎女?”任已星——静山公主的驸马爷问道。
武岚音解释:“裴巽未过门的妻子,自小与虎为伍,当地猎户就帮她帮了这个虎女的封号。”
“有这等事!”任已星一脸惊奇。
“公主说得没错,微臣亲眼看见,一头比人还高壮的虎,在锦心面前就像只听话的狗儿,一人一虎还能滚成一块玩。”裴巽补充。“然后?公主有发现她爹娘是谁?”
武岚音将绣包放回桌上,轻轻一点头,娓娓道出裴巽最想听的答案。“她爹娘是邻国前朝贵戚,她爹在世,可是统领二十余州刺史的宰相,官拜司空,可惜好景不长,言姑娘四岁那年战祸兴起,他爹娘知道性命难保,才派老仆领她躲来大武。”
裴巽忙问:“老仆呢?”
“死了。”武岚音一叹。“就死在伏虎山,这绣包还残有那老仆愧疚难舍的思念,我见了实在……”
“你没事吧?”任已星轻环住妻子肩膀。
武岚音打起精神一笑。“我还好,倒是这个言姑娘,我对她很有兴趣,她的箭术啊!我从没看过像她这么会使弓的能手,几乎箭无虚发,射什么得什么,咱们弓箭队正需要这等出色领队。”
裴巽瞪大眼。“公主是说……您想招锦心入宫任职?”
“我只担心她不肯。”武岚音碰碰绣包。“她对伏虎山惦记颇深,就怕她觉得咱们宫规矩繁琐,不愿移驾。”
“这点包在微臣身上。”裴巽一口允诺。“微臣保证,一定说服锦心接下弓箭队队长这位子。”
“我知道。”武岚音相信。那绣包告诉她的事可多着。“对了。”她看着任已星问:“咱们下午没什么事吧?”
任已星答:“是没事,怎么了?”
“去会一会裴家主母。”武岚音回头看向裴巽。“我从绣包上发现,我未来的弓箭队队长跟你娘之前似乎有些问题,我想亲自出马过去瞧瞧。”
任已星睨着妻子。“我看你只是想快点看见言姑娘吧你。”
“你就这么爱拆我台子?!”武岚音娇嗔。
“微臣真不知该怎么答谢公主——”裴巽朝公主深深一拜。
“免了,待本公主登基,要麻烦你们的事情才多了。”
“微臣义不容辞!”
“好了好了。”武岚音起身。“你们俩坐这等我,我去换件衣裳。瑞草——”她扬声唤。
“小的在。”
“吩咐马房备马,我跟驸马要出宫一趟。”
半个时辰,一辆马车辘辘地转进裴府前的石板路,乔扮成男人的武岚音与任已星则是骑马跟在后头。
驾车的马夫唤道:“福伯。”
红色的侧门闻声打开,一见裴巽回来,开门的福伯表情有些紧张。
“少、少爷……”
“这两名贵客的马就麻烦你照顾。”裴巽没空跟福伯多聊,交了马后便领着武岚音与任已星到他[寒云斋],里边佣人一见主子回来,每个人也都吓得神色惊惶。
裴巽自然已察觉不对劲,可现在他没时间问。这会儿时间,有什么事情会比见锦心更要紧的。
他拉来小厮吉祥吩咐:“好好招呼这两名贵客,他们要什么给什么,不可怠慢。”
“是。”吉祥点头。
而他一见主子要往客房跑,吓得喊了声:“少爷!”
“还有什么事?”
“小的是说,既然有贵客上门,您怎么不留着陪客人?”
“外头那两名贵客是冲着少夫人来的。”裴巽回头笑。“我当然得找她过来。”
“但但但……”
“还在那啰嗦什么,”裴巽眉一皱,吉祥向来索利,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拖泥带水?“还不快去做事!”
“是。”吉祥头一缩,见主子快步离开,他忍不住抱头申吟,完蛋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