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制作!里面请啊。」
鲁亚森一进店里,老板立刻认出他这位常客。
「王老板,生意还是一样这么好。」鲁亚森笑着打招呼,瞧瞧店内,几乎都快客满了。
「托您的福。」
「来,请这边坐。」老板娘整理好空出的位子,招呼他们过去坐。
鲁亚森点了两碗面,又叫了盘卤味,吴佳恩则忙着打量四周。
狭小的店里,闷热拥挤,四周满是谈笑的喧闹声,偶尔还有争执声,吵得人耳朵都快聋了,让吴佳恩怯怯地望着周遭,神情有些不安。
这不是她从小熟悉的环境,她觉得有点不自在。
她的反应,鲁亚森全看在眼里,但只是纵容地微笑着。
她需要多一点时间适应。
吴佳恩惶恐不安地转过头,看见鲁亚森那双满含着包容与体谅的眼眸,霎时,心头的不安都沉淀下来了。
「这里……很特别。」吴佳恩羞怯地对他一笑。
「和妳过去所去过的一些场所,完全不同吧?」
「嗯。」吴佳恩点点头,又慌忙澄清:「但是很有趣,我没有不喜欢。」
「我知道。」鲁亚森朝她笑笑,看见老板娘远远把切好的卤味端出来,便抽出一双免洗筷搁在吴佳恩面前。
「卤味来了,先吃吧。」
「来,两位先吃吧,面等会儿送来。」老板娘放下卤味,一头又钻回厨房里。
鲁亚森打开另外一双筷子,开始吃了起来。
吴佳恩则是一边吃,一边研究盘子里的东西。
盘子里的东西,她认得的没几样。
「这是什么?」她夹起一块细长的浅褐色卤味,歪头仔细打量。
「那是豆干,豆类制品,卤得挺香的。」鲁亚森告诉她。
「喔。」吴佳恩点点头,把豆干放在嘴里嚼了嚼,立即绽开笑容。「真的耶,满香的。」
「这个我知道,是海带对不对?」她夹起海带,塞进小嘴里。
海带也卤得很入味,很好吃。
「这又是什么?」
这回她夹起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看起来像切断的水管,表面还皱皱的。
「那是猪肠,细的是小肠,肥的是大肠,很有嚼劲。」说着,鲁亚森夹起一块吃给她看。
「猪肠?!」吴佳恩吓了一跳。
猪的肠子——能吃?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尝尝看,要是真的不敢吃,也不要勉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他从不强迫别人一定得接受他的喜好。
「没关系……我尝尝看。」
既然他都敢吃,看来也很喜爱,那她为什么连尝试都不肯呢?
瞪着筷子下的猪小肠半晌,她鼓起勇气,把它放进嘴里。
那口感满奇特的,不像肉那么柔软,脆脆的,真的很有嚼劲。
吴佳恩吞下去,发现自己并不讨厌。
不知道大肠又是什么味道呢?
她夹起他所说的猪大肠,把那截看来圆鼓鼓、肥女敕女敕的东西放进嘴里。
东西一入口,她立刻后悔了。
呜呜,好肥、好油腻,好像肥肉喔!
她根本不敢嚼,想吐但不好意思,想吞下去又怕噎到,一团大肠就这么卡在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不敢吃?」鲁亚森发现了,立刻抽出张纸巾说:「吐在这上头。」
吴佳恩宛如得到拯救,忙不迭接过纸巾,背对着他把大肠吐出来,包进纸巾里丢进垃圾桶。
她转过头,难为情地道歉:「对不起,我……」
「没关系,人总有不敢吃的东西,吃其它的东西就好了。」
鲁亚森夹了半颗卤蛋放进她的碗里,表明不在意。
顿时,吴佳恩觉得好感动。
他总是这么亲切,无条件地包容她。
他是不是把她当成他的女儿了呢?
从小跟父母感情就不亲的吴佳恩,霎时对他产生一种好感。
「鲁叔,你……结婚了吗?」吴佳恩咬着那半颗卤蛋,好小声地问。
她知道有些人并不喜欢别人问起自己私密的事,但她实在好想知道。
「结婚?没有。」鲁亚森不甚在意地笑笑。「这些年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时间交女朋友,即使交了,也都分手了。」
看着身旁的朋友一个个成家生子,他却依然孑然一身。他并不特别渴望结婚,只是有时候听大家聊起自己的妻儿,会有点羡慕罢了。
「是吗?」知道他还没有结婚,吴佳恩并不惊讶。「那么一个人,你不会寂寞吗?」
「我要是有时间寂寞就好了。」鲁亚森以说笑的语气道:「每天从凌晨忙到半夜,能够睡顿饱觉、有顿丰盛的饭菜吃就很满足了,哪有心思去想寂不寂寞。」
「噢。」吴佳恩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该表示同情,还是该恭喜他不会感到寂寞呢?
「抱歉久等了,面来啰。」这时,老板娘终于送来姗姗来迟的面。
「不好意思啊,刚才面正好都用完,这是老头子现杆出来的。」
「没关系,现杆的面更好吃。」鲁亚森笑笑,表示不在意。
老板娘不由得面露感激,他光顾这么多年,一直是很好的客人。
吴佳恩看着鲁亚森大口吃面,心里也觉得好温暖。
他真是个好人,能跟着这么好的人学习,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面快吃完时,鲁亚森要吴佳恩先打电话请司机过来,这样吃饱之后就可以直接上车,不用等候。
但显然时间算得还不够精准,他们都吃饱了走出店外,吴家的司机还没到,鲁亚森便陪着她在店门前等。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等就可以了。」
吴佳恩心想他一定很累了,不好意思让他陪着她等。
「没关系,我陪妳等。这么晚了,妳一个女孩子在路上危险。」
拜托!才九点多耶。吴佳恩想抗议。
但是一方面他很坚持,另一方面是有他陪着,自己也比较不害怕,所以吴佳恩就乖乖答应了。
他们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等着,台北是个不夜城,即使不是假日的夜晚九点,路上依然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怎么这么久?」等了好一会儿,司机还没来,吴佳恩不好意思让鲁亚森等太久,便焦急地跨上马路,想看看后头是不是塞车还是怎么了?
她刚跨出去,正好后头一辆出租车超车钻出来,加速狂飙,发现她时已来不及煞车,眼看着就要撞上她——
鲁亚森急忙抓住她背后的衣服,将她往后一扯,及时救了她。
「妳不要命啦!」出租车司机探出头骂了声,随即又转回头继续在道路上冲锋陷阵。
「……」吴佳恩受到很大的惊吓,面色苍白,浑身虚软,差点瘫跪在地上。
「不要紧吧?」鲁亚森知道出租车没撞上她,但她脸色那样苍白,他真以为她受伤了。
「没有……但是,好……好可怕!」
她真的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吴佳恩软软的身躯,还紧贴在鲁亚森身上,身上飘来的淡淡幽香,让他不由得身体一绷。
「是很可怕,刚才要是我再晚一步,妳就要被那辆出租车撞飞出去了。」鲁亚森很不客气地道。
「对不起……谢谢你救了我。」她羞愧地低下头。
「我没怪妳,但是下回真的要小心一点,妳刚回台湾不久,可能还不习惯台湾的交通。在台湾,人们不像国外那样遵守交通规则,出了门如果自己不留心点,一闪神就会发生意外的。」
「对不起……」吴佳恩还是只能不断道歉。
这时,吴家的司机终于来了,鲁亚森亲自把吴佳恩送上车。
「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还有新的挑战。」
鲁亚森转头走入巷子里,那孤单的背影看来竟有几分寂寞,猛然,吴佳恩的心口有丝抽痛。
司机将车驶上道路,慢慢汇入车流,鲁亚森的身影也被小巷中的人潮所淹没,但吴佳恩依然不断回头看着……
进入新闻部第三个礼拜,鲁亚森把吴佳恩带出电视台,开始现场实习。
「要成为一个好的主播,不能只会坐在主播台上念稿子,采访时的情况也必须熟悉了解,以前的主播大都是现场的采访记者升上去的,妳没有现场采访的经验没关系,但也不能完全不懂,所以妳得去见习。」
他这么说道。
吴佳恩已经习惯依赖他,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他要她跟着采访,她就换下套装、穿上平底鞋,跟着采访记者跑。
因为才刚开始,所以鲁亚森也陪着一起跑,好提点她应该注意的事项。
这天,他们跟着记者跑一则贫户家庭的新闻。
这个家庭的父亲靠打零工维生,但在不久前意外过世,而母亲罹患癌症,两个小孩智能不足,还有一个小孩是肢障。
「我先生过世后,我们家租不起房子,就只能住在桥下这个用几块破木板搭建的违章建筑里,喝的、用的,都是黑漆漆的河水,吃的是外头垃圾桶捡来的馊食,或是商店淘汰的过期食品,我们——」
「呜……呜……」
忽然不知打哪传来一阵激动的哭泣声,大家诧异地转头搜寻哭声来源,才发现吴佳恩哭得有够凄惨。
眼眶鼻头红通通的,脸上满是鼻涕和泪水。
吴佳恩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凄惨不幸的家庭,才一看到那间倾斜破败的木板屋,眼眶就红了,听到罹癌的妇人哭诉自家悲惨的遭遇,更是难过得不能自已,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哭得太伤心,好像真正遇到不幸的人是她,现场采访的记者、摄影师还有鲁亚森全都傻眼,连被采访的妇人也吓得忘了说话。
想当然耳,这个采访也做不下去了。
「奇怪了!又不是在采访她,她跟人家哭个什么劲啊?这样我怎么采访?太离谱了!」
一离开采访的小屋,女记者就摔麦克风,愤慨不平地大骂。
「好了,别生气了。大家休息一下先吃饭,去买几个便当,记得也买几个给受访家庭,等大家都吃饱了再继续采访。」
鲁亚森把一张千元大钞交给工作人员去买便当,自己则带着吴佳恩走到一旁,安抚她的情绪。
「好点了吗?」鲁亚森让她在桥墩坐下来,把手帕递给她。
吴佳恩还在哭,接过手帕擦去眼泪,轻轻地点头。
「对不起……」她知道自己又给他惹麻烦了,她也很想忍住不哭,但她真的无法克制。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悲惨的事呢?」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鲁亚森。「为什么世上所有的不幸,都落在这家人身上呢?如果真有上帝或神明,他们怎能这么狠心呢?」
被保护得太好的她,根本没办法去想象,这个世界竟然有人如此不幸,她光是想着,眼泪就扑簌簌地直流。
「有没有上帝或神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就是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残酷而真实,没有沿路开满花朵,也不是处处充满温情,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天都有这样不幸——甚至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善良是件好事,但如果心不够硬,是没办法成为一个好主播的。」
如果有悲伤的新闻进来,还没开始播报,主播就哭得死去活来,这样怎么行?
「我知道我不适合当主播……」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但还是抽噎着。
她知道自己这样根本不够格当一个主播,可是当主播从来就不是她的愿望。
确实不适合!但这时候鲁亚森不想落井下石,害她更伤心。
「别这么说,心软并不是无药可医的,妳需要更多人生的阅历,那会帮助妳知道该如何圆滑地去面对各种状况。这阵子妳继续跟着跑新闻,但我会先把一些还不适合妳跑的新闻过滤,总要慢慢来,不可能一步登天的。」
「谢谢你……对不起,鲁叔,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她真的是他的麻烦,她自己也知道,但就是无法不依赖他。
「说这什么话?我负责带妳,这就是我分内的工作,就算有任何状况,也是我必须概括承受的,说什么麻烦?」
分内的工作?听到他这么说,不知怎地,吴佳恩觉得有种失望浮上心头。
他对她……只是工作?
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责任?
鲁亚森浅浅一笑,揉揉她的脑袋,然后起身道:「便当买回来了,我去替妳拿个便当过来,吃饱了好继续采访。」
「嗯。」
望着他离开去替她拿便当,吴佳恩的心却闷闷的,好难受。
刚才他说,这是他分内的工作,是他必须概括承受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她都知道,她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
爸妈重不重视她,兄姐喜不喜欢她,她并不是很在意。
但她却计较着,鲁亚森是真心对她好,还是因为责任所趋,不得不照应她这个麻烦?
她——
好想知道。
「去采访时嚎啕大哭?」
男子坐在酒吧前,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不会吧?真的假的?」吴镇恺偏头望向身边的人,小心确认。
「嗯。而且哭得比当事人还惨。」
「……」
吴镇恺瞪眼看着鲁亚森,真是哑口无言。
「我知道佳恩不是很适合当主播,但没想到会这样……」
「难为你了!」吴镇恺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
「是你亲自请托,我自然得全力以赴。」鲁亚森喝了口杯中的酒,淡然地道。
「我知道你是卖我这好友的面子,不然也不会接下这个大麻烦。」吴镇恺嘻嘻笑着,脸上满是骄傲。
公司里只有少数人知道,鲁亚森与吴镇恺私交甚笃,是知己好友。
当年,吴镇恺从国外留学回来,接掌总监之位之后,开始大刀阔斧地大改革,年轻气盛的他,凭着一股热血蛮干,不管任何事他全想插手,而且不听别人意见,一意孤行。
当时真可谓是世纪电视台的灾难期,电视台上上下下被搞得鸡飞狗跳,没有一个单位不受波及。
当然,这把火也烧到了新闻部,惹恼了当时还是采访组组长的鲁亚森,他单枪匹马杀进总监办公室,把自己身上佩戴的证件往他桌上一扔,冷冷地说:「我不干了!你要是真的那么有本事,今天的采访你自己去带。」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鲁亚森的大胆挑衅,差点没把吴镇恺气死。
那天,两人有一番很激烈的争辩,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但也才让吴镇恺真正正视了员工的情绪反弹。
英雄惜英雄,最后鲁亚森不但没被踢出去,反而更受到倚重,终于肯承认自己对电视台内部作业完全不了解的吴镇恺,经常把鲁亚森找上去,平心静气地与他长谈,谦虚地聆听他的意见。
或许是因为鲁亚森的死谏,吴镇恺才能平安度过那次危机,没把电视台搞垮。
之后,因为常常碰面商讨公事,渐渐地谈出革命感情,成了换帖的好兄弟,大约一两个礼拜两人就会碰一次面,即使不谈公事,也会聊聊天,谈谈心。
「唉,说起来佳恩也真可怜,从小大家只会拿她和哥哥姐姐比,我叔叔婶婶也不怎么疼她,现在还被逼着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工作……」
吴镇恺是心疼这个堂妹的。
「你不必担心,铁杵都能磨成绣花针,即使再不适任,我也会想办法训练,让她能够走马上任。」鲁亚森安慰道。
「可别太逼她,我怕她受不了。」
「放心,有任何事,我都会挺身挡在她前头,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
想到吴佳恩怯生生的眼眸,鲁亚森的眼眸变得柔软,不用他多吩咐,那白兔般柔弱的女孩,也是让人无法不怜惜啊。
吴镇恺打量他,露出沉吟之色。
鲁亚森喝光剩余的酒,放下杯子。「电视台还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鲁亚森掏钱付了自己那杯酒的帐之后,转身准备离去。
这时,吴镇恺又喊住他。「亚森。」
只有在私底下,吴镇恺才会这么喊他,上班时间,他一律跟着大家喊鲁亚森「鲁叔」。
「你觉得佳恩如何?」
他似乎话中有话,鲁亚森眉头微蹙,转头看着他。
「什么意思?」
「你——有可能对她动心吗?」据他所知,把她当成目标的野心份子并不在少数。
「我只当她是一名新进员工。」
鲁亚森有点烦躁地道,刻意忽略自己对她的异常怜惜。
他不认为那跟感情有什么牵连,不过是一种疼惜后生晚辈的心态罢了。
「那就好!」吴镇恺满意地咧嘴一笑,补充说:「其实就算你们交往,我也不会反对,只是你们一定会受到莫大的阻碍,甚至我们整个家族都会群起反对,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鲁亚森了然地点点头。「我很清楚。」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才拥有今天的地位,绝对不会轻易让自己失去一切。
而且他也没兴趣夫凭妻贵,还是靠自己的双手比较稳健踏实。
他呀,不适合当什么富豪的乘龙快婿。
他,只适合做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