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老天!我终于找到你了。”
康介颐奔过来拉住她的手,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才逐渐恢复血色。
“你怎会跑到这里?我等了好久不见你出来,请百货公司的人到女厕去看,发现你不在里面,我急得差点报警,幸亏察看监视器才知道,原来你跑到顶楼。”
“我只是突然觉得有点闷,上来透透气罢了。”-儿轻描淡写地回答。
“以后别再这样乱跑了,我会很担心的。”康介颐极度担忧却舍不得责备她,只是语气沉重地叮咛。
“嗯!”-儿还是淡淡地轻应一声。临下阶梯前,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黑暗,知道那双眼眸还在盯着她。于是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将门关上。
康介颐拉着她的手下楼,紧得像是怕她再次跑掉,-儿这时才发现一件事。
他在发抖。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即使握紧了她的手,依然不由自主轻颤着。
“你的手为什么在抖?”她不解地问。
“因为我担心你。”康介颐老实回答。“刚才我以为自己把你弄丢了,又担忧又自责,后来见你平安无事,反而克制不住颤抖起来。”
一股热浪,冲向-儿冰冷的心田,她突然觉得眼眶泛热,鼻头发酸,她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就叫感动吗?
是的,她很感动。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如此担心她、牵挂她。
对“那里”的人来说,她只是魔王捡回来的怪胎,和每个恶魔都长得不同,既没有黝黑的皮肤,也没有长长的利角,更没有可以飞翔的翅膀,所以她被排挤、被冷眼看待。
在那个黑暗而冷寂的世界,爱是笑话、是虚幻、是谎言。所以她一直以冰冷的态度对待任何人,不去爱人,也不渴望获得他人的爱,这样她就不会受伤。
但是凡人不同,他们喜欢温暖,拥有热情,并且相信真爱,尤其是眼前这个牵着她的手、小心呵护着她的男人。
“小心阶梯。”康介颐一边走着,还不时回头注意她的脚步。
他总是轻易相信人,毫无保留地对别人好,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没有坏人,他宁愿选择相信别人,也不愿随便怀疑他人。就算知道被欺骗,他也能自我解嘲,很快释怀。
他为什么不会发怒?难道他心中没有怨恨吗?
究竟是她的心在地底沉寂太久,早已冰冷僵化,还是他太相信人性?
远处的黑暗中,持续传来诡谲的低笑声,但是谁也没发现。
“-儿?”
写作告一段落,康介颐走出卧房,却没在客厅看见-儿的身影,他不再惊慌,直接绕过沙发,走到敞开的落地窗前。
那是-儿最喜欢的位置,她经常在那里望着天空沉思。
不过今天天气不好,他仰头看看天空,上头漆黑一片。
“怎么又坐在这里发呆了?”康介颐笑笑地问。
“看云。”-儿淡淡回答。
“看云?”乌云有什么好看的?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属于他的气息立即飘送过来,但是这回,-儿没有逃开。
她缓缓转头,望着令自己心中掀起巨大波澜的男人。
“康介颐,你曾经爱过吗?”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唔,爱过呀!”想起过去的恋情,康介颐双眼怀念地眯了起来。
“是什么样的女孩获得你的青睐?”-儿心口酸溜溜的,语调异常清冷。
“嗯……第一个女孩,是在我高中时偷偷喜欢上的女孩,她白净秀气,充满书卷气,我常常趁着等车时偷看她。”
“后来呢?你有追求她吗?”-儿酸涩地追问。
“没有,因为当我写好卡片,想向她表白那天,却发现一个高头大马、流氓模样的男生骑着重型机车来载她,我当场傻眼。原来她早有男朋友,而且还是混黑社会的。哈哈!”现在他笑得出来,当年他可是完全吓傻了。
“那么,其他的女孩呢?”
“我第二个心仪的,同时也是第一个正式交往的女孩,是我大学的学妹。那段感情是纯纯之爱,感情也淡淡如水,不到毕业,就分开了。”
“嗯!”那么还好。“那么第三位?”
“我喜欢过的第三个女孩,也是交往最久的一位。她是个富家千金,漂亮、时髦,个性有点骄纵,但是非常热情可爱。我们交往了大约两年,她经常带我去见她的朋友、亲戚、同学,还喜欢挽着我出席上流社会宴会,只要有人问起我的身分,她便会欣喜地向人介绍我是作家,她的亲戚好友都很羡慕她能与我交往。”想起前女友,他露出一抹苦笑。
“喔?”这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两年后,当她所有认识的人都差不多见过我之后,她便开始疏远我,听说她现在和一位职棒明星在交往。”
“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是想和有知名度的男人交往,好向人炫耀罢了。”-儿气这女孩的虚荣与心机。
“呵,或许是。不过那已经无所谓,都过去了。”
即使被人这么对待,康介颐也没什么怒气,依然保持温文儒雅的风度。
“那么——还有呢?”她试探地又问。
“没了。”他很干脆地回答。“我只对这三个女人动过心。”
人称“深情作家”的他,其实是很纯情的,那三次心动,是他此生绝无仅有的恋爱经验。
“噢!”-儿悄悄松了一口气。
转过头,望着幽黯的夜色,片刻后她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其实我不是人类,你会怎么样呢?”
以前她根本不在乎他的观感如何,但是现在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对于不是一般人的她……
“不是人类?”康介颐哈哈一笑,好玩地看着她。“如果你不是人类?那是什么?狐妖?噢噢,也不可能!人家狐妖可是很妖媚、很懂得讨好男人的,哪只狐妖像你的脸这么臭,这样冷冰冰的?”他以为她在开玩笑,所以逗着她玩。
“我是认真的,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笑?”-儿生气地起身,调头便想离开。
“-儿,你别生气!”康介颐心里着急,急忙拉住她,没想到她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啊!”康介颐没料到她会跌倒,急忙张开双手接住她,然而自己却因此重心不稳,两人双双倒向地板。
倒地时,他的脑袋瓜撞到地板,有短暂的晕眩,但康介颐甩甩头,随即爬起来察看-儿的状况。“-儿,你还好吧?有没有怎么样?”
“唔……”-儿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对上他充满关怀的褐色瞳眸。
两人视线一相对,就牢牢胶着住,再也分不开。
他们默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凝望彼此,像是第一次看见这般珍奇美好的事物,须臾也舍不得转开视线。
“-儿……”
她微启的粉色唇瓣,在白皙如雪的脸蛋上,更显得诱人。
怎么办?他好想吻她。理智像是筛子里的水,慢慢从他脑中溜走,他像被神奇的魔力牵引,不由自主朝那柔软、水润的唇瓣凑近-
儿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应该给他一掌,然后狠狠将他推开,然而她却像是突然失去行动能力,只是红着脸看着他朝她的唇靠近、再靠近……
就在双唇相贴的前一刻——
叮咚!
门铃声突然响起,惊扰了一对差点相吻的男女-
儿像是惊醒似的迅速跳开,脸蛋儿霎时更红了,她僵硬地转开头,连瞧都不肯再瞧康介颐一眼。
康介颐无声地轻叹口气,然后道:“我去开门。”
他起身走向大门,-儿才颤抖着手轻抚自己发烫的脸。
她是怎么回事?她居然期待他碰触她,当他们的吻被打断时,她居然发出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失望叹息。
不!虽然她知道他们之间隐约有些东西逐渐在滋生,但她直觉地想抗拒它。
她排拒这世界的一切,包括这世界的人,还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她不让自己感觉愉悦,也不让自己有任何迷恋,她甚至不肯承认,自己也对他……
“啊,阿毅、苹儿?是你们呀!”
康介颐打开门,发现前来拜访的是经常在他钱财散尽、弹尽粮绝时,带着粮食前来救济他的好朋友苗景毅,以及他所收留的女孩苹儿。
“欢迎欢迎,快进来坐。”他赶紧拉开大门请他们进来。
“咦?”苹儿和苗景毅提着两大袋食物走进来,奇怪地看着他,因为这回他居然没饿得趴在地上。
“哇!介颐大哥,你家好暗喔!”进入屋内,阴暗的光线,让苹儿差点跌个狗吃屎。
“不好意思,-儿不喜欢太亮的光线,所以家里的窗帘全部都拉起来了,电灯也只开了几盏小台灯而已。”-
儿走了过来,康介颐对她一笑,然后向两位客人介绍她。“她就是-儿,因为无家可归,所以我暂时先收留她。”
“无家可归?收留她?”该不会是诈骗集团吧?
苗景毅把她当成女骗徒,仔细打量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一件事,再转头细看苹儿,迟疑地问:“你们俩怎么长得那么像?”
没错!-儿也发现到了,所以她没有说话,只是迷惑且谨慎地瞧着对方。
康介颐本来没发现,经苗景毅这么一说,才认真打量起她们。
“对啊,还真像!只不过苹儿的脸蛋较圆,脸色红润;而-儿瘦了些,皮肤也比较苍白。你们不会是什么失散多年的姐妹吧?”他新奇地道。
他随口开玩笑,但当事者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不可能。”苹儿还没开口,-儿已抢先回答。“我根本不认识她,别把我跟她扯在一起。”-
儿以霜雪般冰冷的神情,掩饰心底的混乱。她不晓得那女孩是谁,但她们怎么会长得这么像呢?她以前从来没想过,世界上会有“人”和自己长得这般相像。
毕竟在她生长的“世界”里,她的长相绝对是异类,不可能有其他人和她长得一样,没想到来到凡间,却不经意遇到一个和她如此相似的女孩?
她们是什么关系?家人?亲戚?
不!她没有家人与亲戚,也不可能有!不管这个名叫苹儿的女孩是谁,她们俩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她抿紧了唇,却忍不住被苹儿那张与她神似的面孔吸引,视线不断偷觑她。
苹儿也不时好奇地偷看-儿,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流动,好像她们在许久之前就已经互相认识。但是,她们谁也不敢把这种感觉说出来。
“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不少,可能她们只是刚巧长得比较相似罢了。”康介颐笑着说道,大概是知道-儿受到的震撼不小,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儿咬着红润了些的唇,硬生生将视线从苹儿身上拉开。
苗景毅转过头,纳闷地打量精神爽朗的好友。
“奇怪,你为什么没饿得趴在地上?这回你没笨得把钱全借给人家?”
他很了解康介颐,他那性子不可能会改,要是能改,早八百年前就改了,哪还需要他每个月送“救难物资”过来?
“怎么没有?”-儿冷媚的大眼,微恼地斜睨着康介颐。“他差点把裤子月兑了给人家拿去当。”
他的损友超乎她预料的多,除了周大辅和林信阳那两个无耻的家伙之外,另外还有一大堆吸血虫,有钱时统统不见人影,没钱时就寡廉鲜耻地黏附着康介颐,等着吸光他所有的财物。
若非她使出铁腕政策,阻止他再借钱给那些人,现在他早如苗景毅所说的,饿趴在地上了。
“嘿嘿……”康介颐难为情地搔搔头。“朋友有困难,我怎忍心不帮忙,但是-儿阻止了我,她说我要是敢把钱借给人家,她就要跟我断绝往来。”
“你真行!”苗景毅忍不住对-儿伸出大拇指。
他多年来始终改不掉康介颐的坏习惯,没想到她一出马就轻松解决了。
救星!她真该早点出现的。
“你是从哪里来的?”打量着她,苗景毅好奇地问。
“那是一个你永远不会想去的地方。”-儿淡淡说完,随即转身走开。
如果可以,那种地方,她也不想再回去。
“-儿……-儿……”-
儿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逐渐地逼近。
她立即敏锐地睁开眼,果然看见了“他”——多尼克,正在她房中。
“你来做什么?”-儿立即弹跳而起,防备地瞪着他。
“我来看你啊,-儿。”多尼克发出难听的笑声,一步步走向她,鹰嘴般的尖锐长指甲落在地板上,发出喀喀的声响。
“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快点离开!”-儿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儿担心万一被康介颐看见,他可能会被多尼克丑怪的模样吓死,连带的对她也……她无法想像那张总是噙着温柔笑意的脸庞,露出畏惧与鄙视的神情。
不!我不要!她激动地在心中呐喊。
“怎么?巴上凡俗的男人,就不甩我了吗?”多尼克把自己说得像被抛弃的怨夫。
“我和你有任何关系吗?”-儿冷冷反问。别说得好像他是她的什么人似的!
“那男人有什么好?”多尼克从鼻孔发出轻蔑的冷笑,颇不以为然。“优柔寡断、毫无原则、懦弱怕事、胆小畏缩……”
“住口!他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儿愤怒地反驳。“他是心肠好,不像你那么恶毒。他尊重每一个人,尤其是老弱妇孺,远比任意残害生命的恶魔好上几百倍。他喜爱和平,为了和谐,可以忍受别人无礼的对待,那绝对不是懦弱怕事!”
“听起来,你好像很喜欢他?”多尼克的眼眸更加阴郁黑暗。“别忘了,你只是一个被恶魔所收养的孤女,而他是平凡的人类。要是他知道了你真实的身分,会怎么看待你呢?”
“你——不许告诉他!”-儿苍白的脸蛋更无血色。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的秘密!不能……
“你害怕他一旦知道,会嫌弃你是吗?”
“那与你无关!”-儿冰冷地转开头。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告诉那个男人。因为我答应过父亲,来到凡间绝不会泄露你的身分,妨碍你完成任务。”多尼克不情不愿地坦承。
“那就好。”-儿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要提醒你,父亲没有耐心等太久,更无法容忍一个失败的人,这点你该知道。要是你失败了,我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对付你!”多尼克语气中毫无怜惜,反而充满等着看热闹的期待。
他可以等到她被父亲重罚时再出面解救她,那么她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这正是他所打的如意算盘。
“多谢关心,那是我的问题!”-儿还是毫不领情。
“哼,那你好自为之,别以为那男人在知道你真实身分后,还会真心待你!”悻悻然说完,多尼克转身走向窗口,随即展翅飞去。
他走了,-儿却再也睡不着,她掀开薄被下床,走出房间,想到外头走走。
然而一到客厅便发现,厨房里的灯是亮着的。
“咦?-儿,你怎么起来了?”康介颐端着一杯水,出现在厨房门口。
“睡不着了。”-儿看了看他,康介颐一身宽松舒适的蓝色格纹睡衣,虽充满慵懒闲适的气息,但是依然俊逸斯文。“你呢?”
“我刚写完稿,正准备要睡了,觉得口有点渴,所以出来喝点水。”他解释。
康介颐的目光,不由自主溜向-儿身上。
她穿着他买给她的睡衣,黑色是她坚持的颜色,而丝质睡衣则是他挑的——因为找不到黑色的棉质睡衣。
买这件睡衣给她的时候,他根本不曾幻想它穿在她身上的样子,但是现在亲眼看到她穿着这件睡衣,他好后悔不应该看的。
看了,只怕今晚没得好眠了!
那件黑色丝质睡衣穿在她身上,衬得她妩媚诱人。
他咽下口水,连忙端起水杯一口饮尽,然而那根本是杯水车薪,救不了火。愈喝,只觉得喉咙愈干,身体愈热。
“赶快去睡吧,我也该睡了。”康介颐不敢多看,回避地转开眼,举步想要走开。
突然眼前一闪,有道阴影挡在前面,他抬起头,发现是面色冰冷的-儿。
“你在躲我?”-儿幽幽地质问。
他这阵子的冷落实在太明显,即使连她这个冷情冷性的人都感受得出来。
“没有。”康介颐低下头,为了自己说谎而心虚。
“那为何不再陪我聊天、看月亮?”现在,每晚都是她孤伶伶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看月的阴晴圆缺。
“我……很忙……”他有点结巴地解释。
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儿轻轻点头。“那么,为什么不再带我出门?你说过要带我探索这个世界的。”
“因为我要赶稿……”他头垂得更低。
“嗯。”赶稿赶到连十分钟距离的公园都不能去?“吃饭呢?赶起稿来,连饭都不能出来跟我一起吃了吗?”
“我……端进去吃比较方便。”他的神情慌乱极了。
他要怎么对她解释,告诉她他无法再坦然面对她?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变质,没办法只将她当成一位值得怜惜的妹妹,而是他想用力亲吻拥抱的女人。
或者干脆让她明白,他其实是头披着羊皮的大野狼,每天见着她,都只想狠狠吻住她那日渐红润的唇,脑中想的是如何将她拥在怀中,尽情地爱她?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在她唾弃他之前,他已先唾弃自己。
然而他不敢向她坦承!他怕她会因此轻蔑、憎恶他,所以只好继续闪躲,被她误会,总必被她厌恶来得好。
“我懂了,你觉得和我相处是一种累赘,是吗?”
人类的感情世界她不懂,但是来到凡间这么久,透过电视与一些资讯,她也多少了解到他们复杂的感情世界。
所谓的爱情,并不是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半途调头走人的多得是,而她与他甚至谈不上什么爱情,什么都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厌烦了吗?
“不是的!-儿——”康介颐急忙想解释,但-儿已无心再听下去了。
呵,很好!还没等到他发现她的真实身分,他已开始厌烦她了-
儿脸上挂着冷笑,心口却在淌血。
她不理会康介颐的叫唤,调头走回客房,沉重地关上门。
她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和先前那种激烈的跳动不同,这回是另一种闷闷的、揪着心似的痛楚。
为什么会这样?她轻轻捂着疼痛的心,想到前几天,偶然在她向来不感兴趣的连续剧里,听见的一句台词:我为你感到心痛!
心痛?
难道这种感觉,就叫心痛吗?
她……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