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套住她的人,也套不住她的心。
她怎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而他又为何无力反驳?
夏风见黯然寻思,视线移往窗外,定定地看着一片在都市建筑丛林中勉强浮出来喘口气的天空。
就连那么一上片天空,也是阴郁的,浓云密布,与他的心情不谋而合。
夏风见自嘲地扯扯唇,努力想回神,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但一份财务报告看了又看,还是在同一页。
他定不下心,心神不宁。
这阵子他经常像这样发呆,想着被他囚在家里的恩希,因为孕吐又忧郁的关系,最近她真的瘦了很多。
瘦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爱,她对他的信任。
看着她一分一分地清减,他知道,自己正一分一分地失去她。
他心痛她的憔悴,却不知如何是好,要怎么才能让她恢复从前的温恬笑颜?难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放手?
放她自由,让她回到沈意飞身边?
他做得到吗?
有人敲门,清脆在敲门声在夏见风耳畔回荡,他萧索地懒得搭理。
张秘书得不到回答,只好自己开门进来,小心翼翼地说话:“总经理,有几份文件,要请你马上签名。”
夏风见没说话,伸接过文件浏览,才看第一份,他便皱拢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计划会超出预算?”
“林经理说,他上次已经跟你报告过,因为工程进度延误了。”
“我不是告诉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赶上进度吗?”
“可是最近天气一直不好,常常下雨,工人们怕危险,也很难叫他们赶工……”
“为什么是你来解释?林经理人呢?”
“这个……”张秘书有些为难。其实是方才林经理死命求她帮忙说项的,公司上下都看得出夏见风近来心情郁郁,打死也没人敢来烦他,只要一句话不对,说不定便要面临被炒鱿鱼的危机。“他忙着处理这件事,跟客户开会去了。”
“开会?”夏风见挑眉,锐利地瞥张秘书一眼。“我看他是不敢自己亲自来跟我说吧?”
张秘书哑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夏风见冷哼,正想发飙,脑海蓦地浮现恩希微笑的容颜,好似正劝抚着他,千万要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对她承诺过,要变回记忆中那个湿润善良的好男人,虽然善良这两个字实在跟他八杆子打不着边,但他至少可以学着体谅一些。
他龙飞凤舞地签名,将文件交回张秘书。“帮我转告林经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秘书闻言,好惊讶,没想到一向挑剔严苛的老板,这回竟会轻易放过,而且他明明心情不好,却没因此迁怒旁人。
莫非这男人转性了?是恋爱的神奇魔力吗?这么说全公司员工都该感谢罗恩希了?
她好笑地揣测,捧着文件离去。
夏风见,继续出神,过了好片刻,终于目光一凛,下定决心。
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岳小姐,我夏见风,我想请问沈意飞的联络方式——”
他答应她见小刀了!
接到夏风见电话通知,恩希一时不敢相信,经过将近三礼拜的冷战,他总算肯让步,她又惊又喜。
他说跟小刀约今天下午三点,在她的咖啡店,要她自己坐计程车过去。
“我以为……你会想回来接我一起去?”她试探地问。
“你也想有跟他独自的时间不是吗?”他语气自嘲。“我晚点再过去。”
“谢谢你!”
她感激地挂电话,自从遭他软禁以来,还是初次灿烂地笑开。
她翩然回到房里,梳妆打扮,换上色彩明亮的衣裳,也在脸上匀抹粉底,刷上腮红,让自己苍白的气色显得健康红润些。
她想着见到小刀以后要跟他说什么,首先一定要慎重地道歉,为她自己,也为自己所爱的男人。
他们两个都对不起他,必须求得他的原谅。
然后她要问他,恢复记忆以后过得怎样?他快乐吗?还是烦恼?他跟岳清荷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再然后,她要跟他说关于自己怀孕的事,还有她答应风见的求婚……
一念及此,恩希明朗的笑颜蓦地黯淡。
不知小刀听见这些,会为她高兴,还是气恼?她期盼能得到他真心的祝福,但如果他不能,她该怎么办好呢?
她想着,喜悦之情渐淡,惆怅之意暗生。
一个小时后,她回到许久不见的咖啡馆,打开窗户流通新鲜空气,拿鸡毛掸子拂去餐桌的灰尘。
三点,挂在门扉的风铃准时摇响。
她盈盈笑着回眸,果然看见小刀走进来,他修短了头发,一身西装笔挺,气质阳刚,眼神凛锐,少了从前那股迷蒙的忧郁,多了几分冷冽。
他好像……变了?
恩希怔忡,看着朝她淡淡颔首的男人,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就是雨天小姐口中的沈意飞吗?
“小……刀?”她犹豫地唤。
他没回答,静静地打量她半晌,嘴角微微扬笑。“你就是罗恩希?”
她震住。为什么他会这样说话?仿佛他们这才初次相见?
“小刀,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凝视她数秒。“很抱歉,我忘了。”
什么?!
恩希惊骇。
小刀不记得她了。
找回从前的回忆后,他的脑子同时洗去失忆期间的记忆,群耳卯独家制作,医生说这种情形并不多见,很遗憾他正是其中一个案例。
对他而言,他人生的齿轮是从他回复记忆那天重新启动,身为小刀的这两年,或许是一枚遗落的小螺丝钉,却不影响人生的运转。
“我很遗憾不记得你。听说这两年你不但收留我,也对我很好,我一直想好好感谢你。”
她要的,不是他的感谢。
恩希怅然。“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来到这里,你什么都没想起来吗?这个咖啡机,是你以前专用的,店里的客人都好爱你煮的咖啡!”
她秀咖啡机给他看,又让他亲手模每一个他洗过的杯子,他甚至试着煮了咖啡,依然和之前一样浓醇芳香。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与她的点点滴滴,他一无所悉。
他忘了她!
看着沈意飞陌生的眼神,恩希蓦地感到悲伤,芳心酸酸地揪着,她一直想与小刀再相见,与他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就像从前一样,但他已经忘了她了,就好像她在他生命里从不曾出现过。
遭人遗忘,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她觉得好难过,心房空空的,被挖去她很珍视的一块。
沈意飞感受到她心伤,神情一动,眼里的冰慢慢融化,化为温柔,他伸手轻轻抚模她微凉的脸颊。
“我喜欢过你,对吗?”
她点点头,一颗泪珠坠落。“我们说好要结婚。”
“你看起来是个好女孩。”他清淡地微笑。“跟你结婚应该会幸福。”
“我也觉得会那样。”她回他微笑,明眸含泪。“虽然我们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爱,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很舒服。”
“跟夏风见在一起,你不安心、不舒服吗?”他轻声问。
“不是那样……”她哽咽,不知该如何解释,泪水纷纷,无言地诉说哀惋。
他静静地盯着她。“你很爱他。”这不是疑问句。
他无须肯定确认,她的心意,彼此清楚。
他笑望她。“很奇怪,虽然不记得你了,但我觉得我们好像可以当朋友。”
“嗯。”她点头。
他展开双臂,她会意,投入他怀里。
这是个温暖、友善的拥抱,恩希想笑,更想哭,笑意融在泪水里,湿了沈意飞的衣襟。
也湿了夏风见的双眸。
他赶过来,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看到的就是两人相拥的一幕,体内汹涌地席卷恐慌。
“给我放开她!”他奔进店内,粗鲁地分开两人,不由分说地赏沈意飞一记拳头。
沈意飞乍然受袭,鼻头出血,恩希惊慌地尖叫。
“风见,你做什么?”
他不理她,迳自揪住沈意飞衣领,粗声咆哮。“你知道你现在抱的这女人是谁吗?她可是我未婚妻!”
“那又怎样?”沈意飞用拇指抹去鼻血,挑衅地撇唇。“听说你从我身边抢走恩希的时候,她也是我的未婚妻。”
夏风见一窒,狼狈无言,他其实明白自己理亏,但无论如何不能示弱。“你听着,恩希是我的,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她有你的孩子不代表就是属于你的人,我很乐意照顾她跟孩子……”
又一记暴怒的拳头,堵住了沈意飞凌厉的言语。
“夏风见,你疯了!”恩希在一旁看得又惊又怒,奔过来拉住他。“你不准再打小刀!”
“小刀小刀,你就这么想回到这男人身边吗?”夏风见恼了,妒火烧去他所剩不多的理智,他冲着恩希怒吼。“他都已经忘记你了,你还一直念着他干么?”
“你知道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同意你见他?”
恩希怔住,芳心下沉,身子逐渐发冷,她看着夏风见,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就敬爱仰慕的男人。
“我以为你让我见小刀,是因为你终于知道错了,我以为你想跟小刀道歉,以为你要求他原谅……”
“我干么求这家伙原谅?”他怎么能对情敌低声下气?夏风见勃然大怒。“相反的,我还要警告他,不准他跟我抢……”
啪!
清脆的耳光在夏风见脸颊拍响,他怔住,凛然望向朝他打来的女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质问,眼神寒冽如冰。“你真令我失望。”
夏风见骇然,在她含恨的注视下,胸口凉透。“恩希,你听我说……”他忽地顿住,视线凝定她大腿内侧,那里,正缓缓流落一道血痕,他不禁惊喊:“你流血了!”
恩希神智一凛,这才感觉到下月复隐隐作痛,低头望向自己,当鲜艳的血我以映入眼瞳,她霎时眩晕,心痛地领悟。
“宝宝有危险……”
虽然夏风见当机立断,紧急将恩希送医,还是没能挽回一个初初形成的小生命。
他们失去了宝宝,失去了两人的爱情结晶!
当医生口中宣读着这个结果时,夏风见觉得自己听到的,仿佛是死刑的判决。
他怔怔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恩希,她的脸色惨白得令他心痛,无神的双瞳则令他心碎。
“恩希,你觉得怎样?我倒杯水给你好吗?还是你想吃点什么东西?”他颤声问她,徒劳地想讨好她,得到的却只有完全的漠然。
她不理会他,独自将自己锁在荒凉无边的世界里,拒绝外人的接近。
该怎么办?
夏风见惊慌失措,听说母亲都将胎儿视为自己的骨血,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失去宝宝的痛苦,不是他这个隔着一层肚皮的男人可以理解的。
他是很痛,但恩希恐怕比他痛上百倍。
而之所以有这流产的意外,都该怪他,她在这般郁郁寡欢的心情下,又怎能孕育一个健康活泼的生命?
都是他不好,是他的错,是他害她必须承受这样的痛——
“恩希,对不起,对不起。”他悔恨自责,守在她床畔,一遍又一遍向她道歉,却不敢恳求她的原谅。
他想,她不会原谅他,但没关系,只要她身体好起来就好,只要她能恢复健康,他甘愿受她的恨。
“你吃点东西好吗?”他劝她进食。“这是李管家送来的补汤,她说流产也要进补的,不然以后身子会不好。”
她闭上眸,依旧冷然不动。
不吃不喝不说话,他知道,这是对他无声的反抗,也是最残酷的反抗。
“你……别这样。”他捧着汤碗,双手发颤,嗓音嘶哑。“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李管家这么辛苦为你熬汤,你多少喝一点好吗?”
提到李管家的辛劳,她终于有点反应,扬起眼眸。
虽然瞳神仍是迷蒙,总算是个开始,他欣喜地将她扶坐起身。“我喂你喝。”
他一勺一勺喂她,心酸地醒悟她喝的是李管家的爱心,与他无关。
喝了一碗,他想再盛一碗,她摇摇头,安静地凝望他。
他心跳加速。“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赤果果地毫无招架之力、
片刻,她才沙哑地开口。“宝宝没了,你还想用什么借口留住我?”
就这么一句,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惨然搁下碗,以免失手跌落,吓着她。“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没回答,但不言语的言语,力道更是咄咄逼人,他的心被砍得血淋淋。
“你别担心,等你出院后,我就让你……回家。”他郁然许下此生最困难的诺言——
还她自由,对她放手。
“少爷,你跟恩希……你们不结婚了吗?”
恩希出院后数日,夏风见回到夏家大宅,李阿妹见到他,忍不住问出盘旋心头的疑问。
夏风见闻言,涩涩苦笑。“是恩希跟你说的吗?”
“我打电话问她身体怎样?她说还好,然后跟我说你们婚事不办了。”李阿妹迟疑地顿了顿。“少爷,你们吵架了吗?我问恩希原因,她都不肯跟我说。”
“嗯,我们算是吵架了吧。”
“少爷,我说真的,恩希是个好女孩,你应该好好把握。她不会胡乱生气的,一定是你……唉!你就跟她道个歉吧,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早说过无数次对不起了,可她却不肯听。
“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夏风见无奈地低语。
“那怎么办?你们就这样分手吗?”李阿妹显然很遗憾这段恋情不能修成正果。
“只是暂时的。”他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等恩希气消了,我再去求她回来。”
“少爷肯这么做最好了。”李阿妹喜孜孜地安下心。
夏风见可没办法像她那么轻易安心,他爱的人总是离开他,爸爸、妈妈,他以为能够白头偕老的前女友,然后是恩希。
她是这些年来唯一能打破他心防的人,一直硬邦邦锁着的心房,因为她的纯真、她的温柔,悄悄地打开了,在他自己都未能完全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爱上了她。
爱一个人是多么快乐又悲伤的体验,而他是初次心慌地害怕自己留不住这份爱,他怕她离开,却又不得不放手让她走。
他跟李阿妹说,他与恩希只是“暂时”分手,那是因为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她的离开不是“永远”。
他抱着希望,却不敢将全副精神寄托,小心翼翼地守着,怕错过、怕幻灭。
他不惊扰恩希,还她平静的生活,却时常去偷窥她,躲在咖啡店附近,看她在店里忙碌,跟客人应对。
渐渐地,她脸上又有了笑容,跟熟客谈笑风生。
他问题感动又欣喜地望着,好希望自己是那名熟客,群聊制作,能跟她聊聊天、说说话,喝她煮的咖啡、吃她做的点心。
他珍惜每一口点心,幻想着这点心都是为他而做,藏着对他的浓浓爱意。
吃着吃着,眼眸便会莫名地漫涌酸意,尝进嘴里的滋味也会多一份淡淡的咸。
他知道,那是眼泪的味道,却死都不肯承领自己一个大男人会轻易落泪。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她在甜点上撒了盐。
他一直独自品味着这又甜又喊的点心,直到这天,当他从日本出差,捧着特意从当地买回来的和果子,加上一束亲自选的鲜花,来到咖啡馆附近,花钱收买某个孩子替他将土产跟礼物送进店里。
“可是那间店已经关门了耶。”小男孩天真地告诉他。
他心神一凛,匆匆奔到咖啡店门前,果然铁门拉下,门上赔着一张歇业的告示——
亲爱的朋友,谢谢大家的照顾!我们有缘再见。
署名,恩希。
夏风见瞪着那张亲笔写的告示,认出的确是恩希的笔迹,脑海瞬间空白,胸口也空荡荡。
咖啡店歇业了,她离开了。
他有预感,除非她主动出现,这辈子他不会再见到她。
他不择手段地将她从另一个男人身边抢过来,但最终,还是失去她了。
他失去她了……
“叔叔,你没事吧?”小男孩看他傻站在咖啡店门口,好奇地跟过来。
“我很好。”他惨然回过头,将和果子点心送给小男孩。“这个给你吃。”
“你自己不吃吗?”
“嗯,我不吃。”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吃点心了,不是她亲手做的,他的味蕾已经尝不到那份甜,只有最酸的咸。
“叔叔!”小男孩惊讶地望他。“你在哭吗?”
“没有。”他淡淡地扯扬嘴角。“我没哭。”
“可是你脸上有眼泪……”
“这不是眼泪,是雨水。”他仰头凝望阴郁灰蒙的天空。“快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