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动物园,天色已暗,虽然叶维之严重怀疑自己所余耐性不多,但他仍是载着这对死缠他不放的[女子]与[小人],到市区某家麦当劳用餐。
平常他很少踏进这种快餐店,对高热量的汉堡与薯条不感兴趣,但奇怪的,小孩子好像总特别爱到这种地方来,一见门口的麦当劳叔叔便全面称臣。
叶维之坐在三楼靠窗的餐桌,看帆帆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在游戏区里玩得乐不可支,不时发出吵闹的尖叫声,不禁皱眉。
“怎么?你身体不舒服吗?”香草注意到他阴郁的眉宇,微笑探问。
他白她一眼。“我很好,只是头痛。”
“头痛?”她有些担忧。“是不是天气太热了?我这里有止痛药,要不要吃一粒?”
“不用了,我不是生病,是被这群小鬼吵的。”他没好气。
“啊。”她懂了,关怀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揶揄的笑容。
“笑什么?”他更闷了。真讨厌这女人总是笑,灿烂的、俏皮的、温暖的、嘲弄的,她的人生目标难道就是笑出百万种笑容吗?
“别烦了,来,吃苹果派。”她切换笑容,这回是三分甜美,七分调皮。
“我不吃甜点。”
“别这么说嘛,吃点甜的东西,心情会变好喔。”她柔声诱哄。
她这是把他当成某个闹脾气的臭小鬼了吗?叶维之狠瞪她,又恼又有几分窘,面色超不善。
“哇。”她轻声惊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很凶耶!”
很凶,她怎么还不怕?
“喂,别这样,吃点东西吧!”她真的很不怕。“你从刚才到现在,一口也没吃,肚子不饿吗?”
“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看得出来。”她微笑点头,笑意在眸中闪耀。“我想你一定觉得这种高热量的垃圾食物对身体健康没好处吧?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那你还带帆帆到这里来?”
“偶尔吃也不坏啊!帆帆平常天天吃云姊煮的家常菜,虽然营养均衡,但总是会腻的,人的胃有时候需要一些新鲜口味的刺激,你说对吧?”
什么歪理?他瞪她。
“你也需要一些刺激。”她笑笑地逗他,半强迫地将苹果派塞进他手里。“哪,上回我陪你去吃素,这回就当你配合我,试试看吃这个如何?”
“小姐,我可从没要你陪我去吃素,是你自己硬要拉我去的。”他一面慎重反驳,一面下意识地接过她递来的苹果派,看了半天,终于撕开包装,咬上一口。
“好吃吗?”她问。
“难吃。”他坚持摆脸色。
她的反应却是噗哧一笑。
又来了,她又笑了。叶维之愕然,他实在拿这女人没辙,不论他怎么扮冷装酷、恶意嘲讽,她好像都不当回事。
她将手肘抵在桌上,双手托着脸蛋,微笑睇他。
她看他的模样,好似把他当成远古时代的标本,好奇地研究,他理该感到一股被冒犯的愤怒,但胸口的怒火早已在和她几次交锋后,浇灭成灰。
“叶维之,为什么你不交女朋友?”她突如其来地问。
他一窒,刚咬进嘴的苹果派差点呛到喉咙。
她明明看出他的震惊,却不知死活地继续追问。“你长得不赖,打扮也算有品味,跟一般人想象中的[宅男]很不一样,而且又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只要你愿意,应该可以交到女朋友才对啊!”
“我交不交女朋友,关你什么事?”他重重搁下可乐杯,警告她别太超过。
“只是好奇问问嘛!”明眸亮得像星星。“我是在称赞你耶,你听不出来吗?”
他磨牙,一道异样的暖流控制不住地往颊边烧。
“为什么你要跟帆帆的妈妈离婚?你们个性不合吗?还是有什么误会?”
都不是,是因为那个婚姻充满谎言——
叶维之变脸,以为已经熄灭的怒火蓦地又飙起,在他的眼,熊熊燃烧。
“对不起。”她聪颖地领悟自己越过了某道界线,很快地道歉。“我不问了,你别生气。”
来不及了。他霍然起身。
“你要去哪里?”她警觉地问。
“你说呢?”
“你还不能走!”她跟着起身,扯住他衣袖。“我们的一日之约时间还没到,你不能食言。”
“那你还想怎样?!”他低吼。
“我……”她语窒,正犹豫着该怎么说时,游戏区忽然传来一声闷响,跟着是几个孩子的尖叫。
怎么了?
两人同时讶异地转过头,发现竟是帆帆,可能是几个孩子推挤之间,不小心将他撞倒在地上。
“帆帆!”香草惊呼,想奔过去扶起他,身旁的男人已如箭射出,抢先她一步抱起帆帆。
“你没事吧?”叶维之将小男孩搂在怀里,抬起他的脸检视。
“没事。”帆帆轻轻笑着,额头明显有块小小的瘀伤,不久后便会肿起。
这样还说自己没事?
叶维之蹙眉。“你不痛吗?”
帆帆摇头。“不会。”
怎么可能?他真不懂。这孩子不是动不动就哭的爱哭鬼吗?怎么跌成这样反倒一声不吭,装没事?
“帆帆乖,给香香姊姊看看。”香草赶过来,从他怀中接过帆帆,见他额头瘀血,心疼地问:“痛不痛?”
“不痛。”帆帆还是这么一句。
叶维之瞇起眼,香草转过头,见他表情怪异,似是看懂他内心的疑问,轻声叹息。“这种时候,帆帆是不会哭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她苦涩地低语。
习惯了?叶维之意外地扬眉。“他常常跌倒吗?”
“不是。”她摇摇头,却没多做解释,站起身。“请你去要些冰块好吗?”
叶维之点头,到楼下柜台跟店员要了些冰块,包在手帕里交给香草,她接过,温柔地替帆帆冰敷,一面与孩子说笑。
帆帆叽叽喳喳的,完全不介意自己额头受了伤,只是一股脑儿地跟她分享方才的趣事,说自己下次还想来吃汉堡、玩溜滑梯。
叶维之默然旁观,心下一直牵挂着香草那句谜样的回答。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
为什么?难道这孩子真笨拙到经常摔倒,弄得自己鼻青脸肿的吗?
他回想前妻的个性,她绝对是个小心翼翼的女人,甚至有些过分神经质,他可以想象她教出来的孩子会软弱,但粗心大意?不可能!
“……我们送帆帆回去吧!”香草轻柔的嗓音打断他起伏的思绪。
他一怔,忽然觉得有些狼狈,这小鬼是不是总摔倒关他什么事?他何必浪费时间多想?
“我去开车。”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他刻意冷着脸撂下一句,转身就走,从停车场将车子开来店门口,接香草与帆帆上车。
他一路保持沉默,不论香草怎么试着跟他说话,他就是不肯搭腔,最后,她只好无奈放弃。
到了儿童之家门口,他本来连下车也不想,但帆帆在车上睡着了,香草说自己抱不动,请他帮忙,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接下任务,送孩子回房。
“爸爸……”帆帆偎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梦呓。“不要生气,是我不乖,不要打我……”
帆帆揪着他的衣襟,微微颤抖着,似乎要在梦里哭了。
他神智一凛,身子紧绷。帆帆的梦话令他有某种阴暗的联想,他这时才注意到,今天是个大热天,帆帆却穿着长袖、长裤,密密包住自己。
他一再告诫自己,这不关他的事,但将帆帆放上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卷起帆帆的衣袖。
映入眼底的画面,令他惊骇得失去呼吸。他看见一条瘦弱的手臂,上头斑斑驳驳的,都是烟头烫出的伤痕。
这是什么?是帆帆口中那个爸爸做的吗?他到底是怎么凌虐这个孩子的?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
原来是这样,原来那爱哭的孩子跌倒受伤,却反而笑嘻嘻地一滴眼泪也流,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身上的伤口。
他习惯了受伤……
叶维之胸口一拧,猛然别过头,不敢再看。
他心疼帆帆吧?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能从他僵硬的表情看出他见到帆帆手上那些烫伤时,内心受到的震撼。
他不是表面上那么无情的男人,他有感情,也懂得疼痛的滋味。
在回家的路上,香草一直默默打量身旁开车的男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没看错人。
她相信他是可以改变的。
他将车子开进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停好,两人搭电梯来到一楼中庭。
是该道别的时候了。
同样是在水池边,同样是她与他相对伫立,这回洒落在两人身上的不是阳光,是最柔和的月光。
而她在朦胧夜色里,对他微笑。
有某种奇异的气流在两人之间缭绕,暧昧地催动彼此的心跳,教两人视线胶着,放不开。
许久,许久,她轻轻扬嗓。“我以后还能再见你吗?”
叶维之胸口一震。他知道她这句问话的意思,她与他约定,今日如果不能改变他对帆帆的心意,她从此不会再打扰他。
如果他摇头,也许两人真的从此以后不会再相见了,他再也看不到她对他展露各种笑容——真是太好了,不是吗?他总算能摆月兑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可以再找你吗?能不能再跟你说话?下次我如果再做卤味,分一点给你吃好吗?”她一连串地问,每句问话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他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为什么她非要闯进他生活不可?
他发过誓,他的人生轨道从此不会有意外,他会平淡规律地走完这一生……
“叶维之,你干么不说话?”她软软地问,嗓音比帆帆的童音还撒娇。“你让一个女生这样求你,不会觉得很愧疚吗?”
“……”
“你不觉得今天很好玩吗?不觉得帆帆很可爱吗?帆帆跌倒的时候,你冲得比我还快,其实你很紧张他吧?”
“……我没有。”
“你老是板着脸,好像很酷又很凶,可是你绝对不会欺负女人或小孩,你一定不会对我们动手动脚,对吧?”
“哼!”
“叶维之,其实你是个好人。”她笑靥如花,好甜,好可爱。
他蓦地一股气血涌上心头。“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杜小姐,不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当成跟你一样!”
“我怎样?”她眨眨眼。
他阴沉地瞪她。“我不像你,没那么多见鬼的同情心!我也不想跟女人或小孩扯上什么关系,我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闻言,笑容一敛。“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咬牙切齿。
“你说谎。”她指责。
“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对帆帆并不是无动于衷的,你会担心他、心疼他,其实你喜欢他,对不对?”
“你闭嘴!”他厉声喝止,气恼地攫住她肩膀,一字一句地强调。“我再说一次,我以后不想见到你跟那个小鬼,听懂了吗?”
“不懂!”她倔强地撇过头。
“杜香草——”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惊慌的嗓音匆匆响起,惊醒对峙的两人。
原来是小区警卫,见两人在中庭争吵,觉得情况不对,赶过来察看。“香草,是不是这位先生找你麻烦?”
“不是的,李伯伯。”香草急忙摇头。“我们只是有点意见不和,没事的。”
“真的没事?”李伯伯狐疑地望她,又瞪叶维之一眼。
“真的没事,我很好。”香草绽开一朵灿笑。“对了,张叔有把我做的卤味分给你吃吗?”
“有啊,真好吃!”提起中午分到的美食,李伯伯眉开眼笑。“真是多谢你了,还想到我这个老头。”
“当然要想到啦!”香草语气甜蜜。“李伯伯平常这么照顾我,我偶尔回报也是应该的。”
“呵呵~~你这丫头就是贴心,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
这算什么?叶维之站在一旁,眼看香草言笑晏晏地与警卫聊起来,眉毛拧成一直线。
这女人连跟小区警卫感情都这么融洽,不像他,连这里有几个警卫都认不出来。
她果然跟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对了,香草,有个男人托我把一个包裹交给你。”李伯伯忽道。
“包裹?”香草一愣。“是谁托给你的?”
“就是上次在门外堵你的男人。”李伯伯皱眉。“下午我看他一直在门外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就去问他做什么,他本来什么都不肯说,后来大概是等得不耐烦,就托我把包裹转交给你。”
说着,李伯伯跑回警卫室,取出一个包裹。“里面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我看你还是不要随便打开比较好。”
“嗯,是啊。”香草接过包裹,捧在怀里。“我知道了,谢谢李伯伯,我自己会处理的。”
“好吧,既然你没事,我回去警卫室了。”
他一离开,香草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迟疑地瞪着怀中的包裹,脸色有些苍白。
叶维之注意到她的异样,不耐地问:“怎么回事?你知道是谁给你这个包裹的吗?”
“嗯,大概知道。”
“你是不是不敢打开?”他原只是随口一问,她听了,却骇然震住。
不对劲。
叶维之皱眉,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抢过包裹,径自拆开。
“喂,你不要——”香草刚想阻止,他已取出包裹内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袋口。
她僵住,嗅到一阵强烈的恶臭,惊疑不定地瞥向袋子,里头装的,似乎是一只——死老鼠!
“啊——”她害怕地放声尖叫。
几分钟后,香草坐在水池边,喝着叶维之替她买来的热可可压惊。
“好点了没?”叶维之打量她。
“嗯,好多了。”她仰起脸蛋,朝他勉力扯开一抹笑。
说谎。
他瞇眸,见她握着杯子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很明显是余悸犹存。
他在她身畔坐下。“那男人是谁?”
“啊?什么男人?”她还没从惊吓中回复。
“那个送你这种包裹的男人。”他皱眉。“他该不会跟你有仇吧?不然怎么会做这种无聊事?”
“他是……”香草又喝一口热可可,努力镇定心神。“儿童之家其中一个孩子的爸爸。”
“又是你负责的个案?”
“嗯。”
“怎么回事?你哪里惹到他了吗?”
“他对老婆跟孩子家暴。”她低声解释。“我现在正在帮他老婆诉请离婚,争取孩子的监护权,可是他不想离婚,就把一切怪到我身上,前几天还跟踪我到小区门外。”
他就知道!就是因为她管太多,才会惹来这种祸端。
叶维之瞪视身旁的女人,不明白为何自己看到她轻颤的模样时,心口会一阵阵地揪紧。
“你怎么会笨到让人家跟到小区门口来?”他怒斥。“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他很可能对你不利。”
“我知道,那天是我疏忽了。”她认错。“不过我学过一些防身术,就算他真的对我怎样,我应该也能保护自己,你不用为我担心。”
“谁为你担心了?”他冷嗤。他怎么可能为任何人担心?
她不吭声,只是望着他,樱唇微弯。
她又在自以为是了。八成以为他是在为她的安危烦恼吧?他才不是!只是觉得这女人很麻烦——
“我说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的。”他涩涩地教训。“你以为你以爱对人,别人就会同样这么对你吗?你以为自己活在童话里吗?别傻了,这世界多的是坏人,随便一个都能整死你!”
“我知道啊。”她还是这么一句。“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天真,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的不是吗?他怀疑。
“你以为我是做哪一行的?”她迷蒙地微笑。“我看过太多破碎的家庭,也看过太多恶劣的爸爸妈妈,就连那些孩子,也不一定每一个都乖巧可爱的。可是就因为这样,我才希望这些孩子都能找到真心疼爱他们的人,我想帮他们找到能给他们幸福的家庭。”
所以她才找到他吗?她希望他能爱帆帆,给帆帆幸福?
叶维之无语地瞪她,就算他可能是帆帆的亲生父亲又怎样?血缘不一定保证得了爱,她难道不懂吗?
“我相信你会爱帆帆。”她仿佛看出他的念头,轻声低语。
他撇嘴。“你凭什么相信?”
“凭直觉。”
直觉?他不屑地轻哼。
她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的手,在神秘的月光下,幽幽地对他撂下一句令他全身冻结的咒语——
“叶维之,你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