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果(下) 第十七章

作者 : 典心

那一拳,打得霍森眼前发黑,嘴角都渗出鲜血。

挨揍的没有反应,反倒是揍人的春娇,握着发红的小手,痛得又蹦又跳,连连甩手。

“妈的,石头做的脑袋啊?痛死我了!”她咒骂着,偏又愤恨难平,另一手握成拳头,还想再揍几拳,挥动的动作,却在半途顿住。

不行,会痛!

她心念疾转,哪里愿意吃亏,马上收回拳头,在大庭广众下,抬起修长的腿儿,就想用力猛踹,踹死这个王八蛋。

“明星就了不起是吧?啊?”她重踹那家伙的胸膛,还想抵着高跟鞋的鞋跟,狠狠扭踏,一双强而有力的双臂,却把她拦腰抱起,退到攻击范围之外。

就算她腿再长,这会儿也踹不到霍森了。她气呼呼的怒叫,在丈夫怀里挣扎,长腿蹬个不停。

“陈志明,放开我!”她双眼晶亮,怒火狂燃。“我要好好的扁他一顿,让他付出代价,再也不敢接近素馨半步。”

深知娇妻的火爆脾气,陈志明没有松手,抱着她不放,免得她一时气昏头,当场犯下伤人重罪。“你冷静点。”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得下来?”她瞪着霍森,还想攻击。“让我揍他!”

“就算你要揍他,也得先等到看过素馨之后再动手吧?”他以退为进,好声好气的劝着。

晶亮的眸子一眯,考虑了几秒,决定探望素馨,才是第一优先。

“好,先进去。”她指着房门,像是驾驶员在指挥无敌铁金刚,让丈夫抱着她进病房。

房门打开后,立刻被关上,独留霍森坐在原处。

他抬起手,擦抹嘴角的血迹,紊乱的脑子,很慢才想起林春娇是何许人物。那女人是素馨故乡的镇长,当年在镇上,他见过她开着跑车,一闪而过的侧脸。

守护美丽公主的,不只有看门狗跟怪兽,还有大魔王。

如今,大魔王现身了。

这些天来,有不少人前来探望感染肺炎的素馨,偶尔有他见过的人,鄙夷他、咒骂他、教训他,但他完全不在乎,疲惫的蓝眸,饥渴的望着紧闭的房门,仿佛能踏进病房,就是他一生所愿。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度打开,林春娇推开丈夫,傲然走了出来,回到霍森的面前站定。

“我该要打死你的.”她冷冷的说。

落魄的男人,没有否认,干裂的嘴角喃喃吐出一句。

“没错。”

“没想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她哼了一声。听过素馨那一番无疑经过修饰,替他保留许多恶行的说词,她不只是想揍他,根本是想杀死他。

看素馨那苍白的小脸,还有那藏也藏不住的恐惧,她无法想像,这家伙是做了多么恶毒的事。更糟糕的是,她还看出,素馨试图维护他,不想追究太多,只希望事情快快结束。

她也是个女人,轻易就能猜出,如果她把霍森杀了,素馨反倒会更伤心难过。

深吸一口气,春娇指着霍森,劈头又骂。

“你利用了素馨的纯真,竟敢趁我不注意,把她拐跑,要是当初让我知道,就绝对不会让你带走她。”她锐利的眸子,瞪了丈夫一眼,把他也归类为共犯。三年前,素馨失踪的时候,她还大发雷霆,指责镇上的男人们,胆敢联合欺瞒她,才害素馨被拐走。

后来,这三年中,素馨每个月都会寄一张明信片回来,写满幸福快乐的字眼,春娇才能安心,也饶过丈夫的知情不报。

直到昨天,她听到丈夫与萧煜天的通话,气得先揍丈夫一拳,连夜赶到东部,从萧煜天嘴里,逼问来龙去脉,才知道事态严重。

明信片只是掩饰,素馨从没提过,她孤单的回到台湾,独自生下翔翔。每次,她寄来的相片,都是翔翔可爱的模样。

“翔翔在哪里?”她问得一针见血,知道素馨最在意的,就是孩子。

站得远远的萧煜天,主动举手回答。”他住在附近的饭店里,有保母在照顾。”

或许是母子连心,素馨送医的那天,翔翔醒来后就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停,无可奈何的保母,只能把翔翔带到市区来。

素馨清醒后,久候的翔翔,就从饭店直奔病房,母子相拥落泪,让看见的人都鼻酸。

碍于医院规定,翔翔每次探病,都要戴着口罩,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他会哭泣,却不抱怨,乖乖的待在饭店里,看着时钟转啊转,等着下一次能跟妈妈相见的时候。

得知翔翔的下落,春娇立刻下令。

“陈志明,你现在就去把翔翔带来,有谁敢阻止你,我都允许你开枪。”她决定要替素馨保住孩子。

志明苦笑着。

“这不是你允不允许的问题。”他看了霍森一眼,耸了耸肩。“不过,我相信,不会需要用到枪的。”说完,他跟着萧煜天,一同离开医院。

没有丈夫在旁边,春娇的气焰却更嚣张,她冷冷一笑,低头睨望霍森,还没真正对战,就先作心理喊话。

“我知道,你想带走孩子。”她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请来的律师,只跟素馨说了对你有利的条文,但是让我告诉你,我国民法还有第1066条,写明非婚生子女或其生母,对于生父之认领,得否认之。”

她插着腰,俯身靠近,咬牙威胁。

“另外,顺便告诉你,这场官司我奉陪!我会帮素馨,就算倾家荡产都会跟你斗到底。”

很缓慢的,霍森抬起头来,蓝眸黯淡无光。

“我不会打这场官司。”他叹息,疲惫的吐出每个字。

春娇双眼冒火,重重一跺脚,声音响得让人侧目。她是多么希望,这一脚可以踹进这家伙的心窝,让他当场毙命。

“你别想用钱来解决。”她怒叫,双眼直瞪着他,认定他就是卑鄙。“就算你拿出再多钱,都休想要带走翔翔。”

“不,我不会带走孩子。”疲惫的音调,缓缓说出这句话。

什么?!她是不是听错了?

喷火的大魔王,错愕的一愣。

只见霍森抬起头来,神情恍若槁木死灰,幽暗的蓝眸,充满着忧伤、自责,还有无限悔恨。

他很平静的,把心中的决定告诉春娇。

“我会把孩子还给她。”

深夜,有声音响起。

茫然独坐的霍森,过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他手机的来电铃声。黄昏的时侯,苏菲来过一趟,把手机交给他,说亚历随时会跟他联系。

他瞪着发亮的手机萤幕,迟迟的没有按下通话键,久响的铃声,好不容易静止,过了两秒,又再度响起。

即便知道来电的是亚历,他也不想接听,但刺耳的铃声,在深夜格外清晰,他不想打扰素馨的休息,偏又深知亚历有多么固执。

粗糙干裂的大手,终于按下通话键。

“喂”

“霍森?”亚历的声音,有些讶异。

“是我。”

“你的声音,很沙哑。”事实上,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八十几岁的老头子所发出来的。

“嗯。”从最简单的单音,都可以听出他的憔悴。

亚历不浪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

“我找到凯曼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揪出那个家伙,不过倒是花了很少的时间,就让那家伙痛哭流涕的乖乖说出一切。“当年,他说了谎。是他以你的前途作要胁,才逼得素馨离开,他让素馨单独去退房,就是知道你会去确认,他还给了她一笔钱,但是她没拿。”

她不要钱。

她说过了,哭着这么告诉他。

我不要钱。

但是他不相信。他没有相信她……

悔恨如刀,凿挖着他的心,愈戮愈深,连灵魂都要溅血。

“我不在乎了。”他咬着牙,眼前朦胧。“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霍森?”

他抱着头,全身紧绷颤抖,嘶声低吼,如受伤的兽。“我己经伤害她了,伤害得太深。亚历,她怕我。我让她怕了我……”他喘息着。“我无法忘记,对她做的事、对她说的话,我记得那些,每分每秒都记得,我害她心碎、害她昏迷、害她感染肺炎……”

亚历在电话那头沉默,静静聆听好友急促说着,模糊不清的连串话语。他听不清内容,却清楚的听出,好友有多么悔恨。

喘息声里,夹杂着泣音。

这个曾被卡车撞到,好不容易救回了一命,熬过无数次痛到昏厥的复健课程,还有漫长艰苦的电影拍摄期,从不皱一下眉头、说出一句抱怨,意志如钢铁般坚强的男人,正为了自责而无声落泪。

亚历其实知道,霍森也曾哭泣过。

是苏菲告诉他,三年多前在确认素馨离开时,曾在霍森狂乱的蓝眸中,看见泪水闪烁。

他的泪水,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同一个女人。

杨素馨。

许久之后,当霍森稍稍恢复冷静时,亚历才开口问道:“你现在想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他重复这三个字,极为茫然。“我不知道,我不能思考,只能想着那些——那些一=”悔恨压得他就将崩溃。

“你想挽回她吗?”

“我当然希望。”但,希望渺茫,他连想都不敢想。“如果,可以挽回她,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低语。

亚历听见了。

“我知道了。”他说道,接着挂上电话。

霍森松开手,任由手机掉落地面。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苍白的日光灯,无神怔忡,再度陷溺进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这时,他还不知道,亚历己经出发了。

睡睡醒醒,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感染肺炎的素馨,终于慢慢的、慢慢的痊愈了。她不再需要注射营养点滴,从流质食物,渐渐改为固体食物,体力也逐渐恢复。

早上,医生来看过,说她病情好转,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这些日子以来,医生与护士对她照顾有加,春娇出现之后,更是揽起一切,不论大事小事,全都办得妥妥当当。每天,翔翔都来看她,春娇守着孩子,就像是母鸡守着小鸡。

律师离开了,霍森也同意签下协议书,把翔翔还给她。她亲眼看过,那张由春娇让熟识的律师所拟的、写满密密麻麻条文的文件,认出他潦草的签名。

他让出了一切权利。

准备好充足火力的春娇,显得有些失望,因为霍森根本毫无反抗,连看也不看一眼,就签下了那份只对素馨有利的文件。

让她看过文件后,春娇告诉她,可以安心了。

安心?

是了,翔翔不会被夺走,她是该安心了。

心,是安了,却,还痛着。

她知道,霍森一直守在门外,不曾离开过。偶尔,当门被推开时,她能够看见他的背影在门缝中一闪而过。起初,她连看见他的背影,都会颤抖恐惧,但是他从不回头,像是清楚知道她在害怕。

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她还是椎心刺骨的痛着,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守在那里。翔翔告诉她,坏人脏兮兮的,长满胡子,好像拔掉电池的机器人,一动都不动。

他想做的、想说的,不都己经做过了、说过了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不走?是还在等待什么?

她不明白,那寂寞的背影,为什么还会让她从起先的恐惧,渐渐转为期待,想从门缝间短暂的看一眼,甚至想看看他的模样。

莫非,对他的情,还没断?

可是,她伤得好痛好痛,心都碎了,为什么情念还不断?

愈是恢复体力,素馨就愈是无法不去想。她几次想告诉春娇,请她让霍森离开,也知道春娇就算出动拖车,都会把他拖出去,却始终在开口前,又把要求吞咽回去。

她心思紊乱,尤其在寂静的夜里,她会发现自己,竟在倾听着门外动静,无法成眠。

所以,当深夜时分,房门被悄悄推开时,她立刻就发现了。

素馨慌张地翻身,急忙坐起身来,一时之间,误以为踏进病房的人是霍森。再一细看,她才知道,那不是他。

苦涩,在舌尖漫开。失望如此鲜明,浓得她无法漠视。

深夜出现的访客,有着淡金色的头发,全身黝黑,后脑勺绑着小马尾,是个异国人。他打从一进门,就露出友善开朗的笑,双手举得高高的。

“我没带任何武器。”他说道。

素馨警戒的看着对方,小手己经模上被春娇用胶带固定放在她伸手可及的通报铃。

“这个,算是礼物,我保证只打扰你一下下。”他拍了拍肩上那个厚重得连袋绳都深陷入肩膀的大大袋子。“所以拜托你,不要按铃求救,好吗?”这个男人,有种难言的魔力。比起霍森,他并不那么俊美,但是他的笑容,能松懈任何一个人的防备,就连战战兢兢的素馨,也松开通报铃,投有按照春娇的吩咐,一看见陌生人就按下去。

男人露出嘉许的笑容,把床边的椅子拉开,迳自坐下。

“你认得我吗?”他问。

没错,她是认得他。

“亚历?阿朗佐。”她低语着。这个人是霍森的好友,而她,记得任何一件跟霍森相关的人与事,即使想忘,也难。

亚历赞许的点头。“好女孩。”

结束跟霍森的手机通话后,他就吩咐助理,订下最近的一班飞机,先到洛杉矶拿了东西,才又搭上另一班飞机到台湾,不眠不休的赶到这里。

有个很厉害的女人,在护理站布了眼线,日夜都监视着,但是那对他来说,根本不造成困扰。他有自信,能够哄得斑马奉上身上的条纹,连表情严酷的护理长,也只花了几秒,就被他用笑容摆平。

就如素馨认得他,他也认得素馨,对她的轮廓很熟悉。

望着那张大病初愈的小脸,亚历敛去笑容,叹了一口气。“那个笨蛋,狠狠伤害了你,是吗?”

病床上的小女人,双肩一颤,怯怯得让人心疼。

“连我也必须说,他是愚蠢的混帐。”亚历摇了摇头,把肩上的大袋子,放置在椅子旁。“我是局外人,没有资格说什么,我会飞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个他没说出口的事实。”

素馨咬着唇,颤颤瑟缩。“我……我什么都不想听……”

“那没关系,你用看的就好。”亚历说道。

他拿出袋子里厚厚的一叠素描本,打开护夹,将最上头那张画,轻轻放置到她的腿上,让她在猝不及防时,就看见图上画着什么。

她被骗了!

看似无害的亚历,千里迢迢带来的,其实是威力强大的武器,无情地偷袭脆弱的她。

那是一张绘着女子面容的画。绘画时的笔迹抖颤,零落的线条,在纸上画出难以辨认的轮廓。

“那场车祸很严重,他连手部功能都受到一些影响,跟腿一样都需要复健。”亚历一张一张的,把画拿出来。

抖颤的笔迹,重复画着某个轮廓。一张一张的画,轮廓愈来愈清晰,当她认出画上的面容时,禁不住错愕掩唇。

霍森画的,是她。

“从复健一开始,他就开始画。”

纸上的线条,渐渐的、渐渐的变得稳定,她的轮廓愈来愈清晰细致。

“复健结束后,他在拍摄电影的空档,也躲起来继续画着。”

握画笔的那只手,把她的轮廓,描绘得栩栩如生。画里,有她正在喝咖啡、有她惺忪迷蒙、有她低头看书、有她讶异、她微笑、她感动、她哀伤、她忧郁、她痴迷的所有表情。

“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很清楚,他把画都藏在哪里。”

一张又一张。

即使,画的不是面容,她也认得出那是什么。

“这些,是他在撒哈拉沙漠时画的。”

那是她的手,或伸、或屈,或慵懒的搁着。

“这些,是他在威尼斯画的。”

那是她的眼,或睁、或闭,或柔情深深。

“这些,是他旅途中,独处时画的。”

她想转开头,不去看那些画,却连闭上眼睛都办不到。那是她的发、她的下巴、她的眼睫、她露在睡衣外的圆润脚趾。

霍森画的,全都是她。

“他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这些画。”亚历严肃的说着。“他把画藏得很好,就像他把心埋藏得很深。”

画的数量太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造,况且她还认得,这全是他的笔触。

“只有在画里,才泄漏了他的真心。”

好不容易,亚历拿出了最上头那本素描本里,最后一张画。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放在这里,你可以选择看或不看。”他站起身来,把剩余的素描本,放在椅子上头。

跟剩余未看的数量相比,她腿上的这些画,只占了一小部分。但是,那些薄薄的画纸,却宛若巨石,压着她的腿,也压着她的心。

“素馨,”亚历用平静的语气,在离去之前,徐声告诉她。“如果,悔恨能杀人,那么他现在己经落进地狱最底层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还有数不清的画。

她的发。

她的眉。

她的眼睫。

她的食指。

素馨的眼里,浮现一片水雾。

她的眼。

她的肩。

她的双手。

她的伤痕。

即使分离的时候,他还牢记着,关于她的一点一滴。

热烫的泪水涌出,无声的落在画纸上,染湿画中她的眼眶,让画里的她,仿佛也在哭泣。

轻轻的,素馨伸出轻颤的手,想拭去纸上的泪痕,却不小心碰落了搁置在腿上的那叠画纸。

那些画,在病床上散落。

霍森的画、霍森的思念,就这么包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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