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宋鹃料事如神,但她绝对想不到:美国也参战了。
民国三十年,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因此爆发,既而演变成第二次世界大战。
宋鹃忧心忡忡,咒凡一去美国就音讯全无。她好后悔,实在不该让咒凡离开台湾。
在战争中,唯一还能赚钱又能过着奢华日子的,只有卓非凡的天凡商行。
他掌控军队的补给,故生活还是如战前般奢侈。到了战争末期,他见风转舵投向国民政府,故在台湾光复后,他的钱财更是加倍累积。
而在美国,也有一位优秀的台湾青年,靠着战后极需轻工业及农产品的开发,以技术发展扩展事业,很快地,他的财富已无人能及。
???
民国四十年。
卓非凡坐在气派的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写下四个毛笔字:
“成功——四戒。”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满足地放下毛笔,凝视“戒”字。
三十年来,每当他一走入办公室,一定先写:“成功——四戒”,数年如一日,从未间断。
究竟这“四戒”是哪四戒?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
三十年前,仗着“四戒”之道,他成为富可敌国的大财主。天凡商号日益扩大,门下企业囊括台湾的贸易、运输……
但他并不满足,他还想要称霸全世界。
???
阔别台湾十四年后,今日,宋咒凡在基隆港下船,踏上台湾的土地。
他,英姿焕发,风度翩翩,身穿最新潮的西服,戴高顶帽,提着行李箱,看似一位富有又阔气的少爷。
他伫立在码头,凝视着络绎不绝的人潮,英俊的脸庞上满是孤独的气息。
他往车水马龙的闹区走去,不知在思忖什么,对周遭景物皆视而不见。
不过,一个鬼灵精的少年可是死盯着这位意气风发的公子哥。他拉着三轮车,沿路跟着咒凡。
“先生,坐车!”他客气地叫着。
咒凡不予理会。
少年跟咒凡走了好一段路,也随也吐了口痰,暗骂着:拽什么拽!我就不相信你两条腿能走多远!今天,我要是没做到你的生意,我吴易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你是外地来的吧?”吴易开始跟咒凡搭讪。
咒凡好似没听见。
“台湾现在变很多了,现在是外省人当权,我们的总统叫蒋中正,连政策都变了——”吴易径自说了好多好久。咒凡仍旧无动于衷。
“你来台湾找谁?方圆两百里内,没有我吴易不知道的人。”吴易锲而不舍,继续说道。
咒凡一听终于有回应了。“那你告诉我,全台湾谁最富有?”声音低沉。
“你终于讲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巴。”看着咒凡令人心惊的眼神,吴易赶忙道歉。“别生气!先生!您要去哪?坐我的车吧!沿路,你要问什么,我吴易会一五一十告诉你。”
“不必!”咒凡断然拒绝。“这里有十元。只要我问什么,你一一回答我,这十元就是你的。”
这位陌生人真是富有的,吴易当下决定要好好抓住这条大鱼,不能轻易放过。“这十元包括我载你四处绕绕,直到天黑,怎么样?是不是很划得来?”
咒凡不疑有诈,随即坐上三轮车。
???
吴易边拉车边回答咒凡的问题。“现在,最赚钱的商店,就是——”他停下车,用手指着前面一家富丽堂皇的店面。“天凡商号。”
咒凡双眼发出异样的光彩。
“老板是卓非凡。”吴易语气中尽是佩服。“卓老板很厉害啊!听说是白手起家。”
咒凡木然道:“他怎么个有钱法?”
吴易想了想。“反正,他的财产十世也花不完。”
咒凡冷笑道:“就这样?”
“这样就很了不起了。”吴易大声道。“如果是我,只要一辈子不愁吃穿就够了。”
咒凡要他往三岭村前进,又面无表情地问:“三岭村最有钱的是不是宋家?”
吴易吃吃一笑。“早就不行了。一场战争下来,加上国民政府实施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反正,田地都被瓜分了。只留下一小块农地及房了。”
“那——宋家的老女乃女乃呢?”咒凡的心狂跳不已。
“她还在啦!有一个老仆人服侍她,不过——听说,她孙子好像战死了。”
“战死?”咒凡不自觉地想笑,但忍住了。
现在,他不得不佩服女乃女乃的未雨绸缪,当初他若不到美国,只怕真会死在这场战争里了。
吴易在宋宅前门停下。“这里就是宋邸。”
景色依旧,而人事已非。咒凡用力甩甩头,命令道:“开车!”
吴易乖乖拉车向前,在一段路后,咒凡又命他停车。他从皮箱取出一个袋子,里面塞有厚厚的钞票及一封家书。“拿到宋家,亲自交到老夫人手中,而且,不能吐露什么,知道吗?”
“遵命。”吴易虽然狐疑,但面对冰冷的陌生客,他一句话也不敢吭。
他赤脚越过田间小路,敲着宋家的木门。“有人在吗?”他不敢“搞怪”,因他深知那个阔少爷的双眼一定盯在他身上。
是老丁应的门。“你是?”
“找宋夫人!”吴易挥挥手中的袋子。“有人要我把这东西交给她。”
老丁相当疑惑,但宋鹃已蹒跚走出。“是谁?”
吴易看着白发苍苍的妇人,便知是宋夫人。“给你!老太婆!”他把袋子丢给宋鹃。
这一切,宋咒凡全看在眼里。
???
“夫人!”老丁赶紧扶住宋鹃。“您没事吧?”
“没事。”宋鹃坐在椅上休息。“只是吓了一跳。打开看看吧!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叹口气。“如果是咒凡,那该多好。,”她十分想念咒凡。
老丁打开袋子,花花绿绿的钞票让他吃了一惊。“夫人,您看——”
宋鹃愕然注视,而老丁已把袋里的信拿出来。“夫人!是少爷,他回来了,他还活着。”老丁欣喜若狂,大声念着信:
“女乃女乃:
我回来了!在海外流浪了十四年,至今生活尚可。
最令我痛心的是“天凡商号”依然屹立不摇,卓非凡已是当今首富。我答应过你要为我的母亲报仇,在承诺未实现之前,我不会与您见面的。
我终于明白,小时候您常捏我脖子,后来又不顾一切送我走的原因了……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的父亲?现在你心中的恨未除,就算再次见到我,也无法遏止恨我的心吧?唯有消除卓非凡,去掉您心中的恨,您才能接纳我吧!
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让卓非凡死无葬身之地。
咒凡留”
“咒凡!我的孙子!”宋鹃泪流满面。“你一定要成功。”
一场惊天动地的悲剧终将展开……
???
天黑了。
“停车!”咒凡命令。他拿了五十元给吴易。“这是你今天的酬劳。”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五十元!哇!吴易眼睛泛红。这人真不是普通人物。他思忖着。
“嘿!嘿——”吴易决定今后无论如何都要跟定他了。他小心翼翼地拉着三轮车跟在咒凡身后。
咒凡猛回头,吴易只是咧嘴大笑。
“干么跟着我?”
这男人的双眼真骇人!“我……才没有跟着你,路这么大,我只是碰巧跟你走同一方向罢了。”
“你——”咒凡抿嘴,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间小餐厅,咒凡不加思索便走了进去,而吴易则痴痴守候在外。
吴易跑到隔壁买了两个馒头,边吃边等这位“大人物”。
不久,咒凡出来了,眼见这难缠的少年还不肯离去,他光火地咒骂:“Trouble(麻烦)”昂首向前走。
吴易连忙拉车跟着他。“什么是‘刷伯’?”
咒凡不理睬,只是一直向前走。越走越偏僻。
经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小花园,吴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这“大人物”还毫不惧怕地继续往前走。
忽然角落传来女人虚弱的呼唤。“救命!救命!”
咒凡像旋风般冲到声源的一角,大声吆喝:“干什么?”
一名男子正伏在女人身上,咒凡二话不说,一手抓起那坏男人便打他一顿。
那个男人哇哇大叫。“放手!放手——”
“真是坏胚子,竟敢欺侮良家妇女!”咒凡狠狠踹他两脚。“我一定要将你送到警察局。”
吴易心想,大人物可真是见义勇为!
没想到,那个恶男人虽痛苦申吟,但他还是狂妄自大道:“你竟敢……揍我……我是卓家二公子,你……完了!”
卓家二公子?那他是卓非凡的二儿子卓应为?吴易心跳加速。“快放了他,他碰不得,他老子若知道你揍他,会把你五马分尸的。”
见咒凡神情凛然,吴易急急道:“送他去管区也没用,他老子随便拿笔钱,他就没事了。”他拉住咒凡的手。“我快逃吧!别管了!”
“哼!缩头乌龟!”
说着,他又对卓应为拳打脚踢,卓应为哀嚎不停。
黑暗中,他们无法见到彼此的真面目,藉由晕黄的月光,卓应为依稀见到那令他难以忘怀的眼神。
“去死吧!”一个右旋踢,正中卓应为的面颊,他当场昏厥过去。
咒凡轻松地整理衣领,他英勇的举止令吴易拍手叫好。“了不起,了不起!”他偷偷模了卓应为的心脏。“还好,你没打死他。”
“当然。”咒凡冷哼一声。“我不会笨到杀人。”
他凝视躲在角落的可怜女子,咒凡的双眼闪过一丝同情,但这只在一刹那间,随即便冷漠嘲讽道:“真不幸,第一天回台湾,就碰到这种倒霉事。”
这女子的衣服被撕得破烂,脸及手臂因强烈的挣扎而受伤,她的嘴角抽搐着,显然被刚刚的恶人给吓坏了。
她的衣衫已破碎不堪,女子想用长发遮身体,但咒凡还是见到她迷人的酥胸。
他轻叹一口气,把身上昂贵的黑大衣复在那个女孩身上,他轻轻拉起她僵硬的身子道:“不用怕,怀人已经被打昏了。”
“谢谢你……救了我。”她略为拨开遮住她半边脸的乌黑秀发,面对这位救命恩人。
顷刻间,乌云不见了,明亮的月光照亮大地,咒凡清清楚楚见到这女子动人的容颜。
她的眼睛好美,又黑又亮,似乎能看穿人的内心。樱桃小嘴,鹅蛋脸,凝脂般的肌肤……哎!她实在是太漂亮了,怪不得会成为“”的目标。
“你——”他小心措辞。“你不应该独自走夜路的。”
“我,我——”
看她的穿着,咒凡明白这女子八成是贫苦人家。
“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试图挥去刚刚可怕的梦魔。
咒凡从口袋取出一百元放在那女子手中。“拿去吧!赶快回家。”他挥挥手,随即转身离去。
夜欣惊魂未定,只是呆望着那男人离去的背影直到不见人影,这下子她才惊觉——那外套?还有钱?
“先生,你的外套,你的钱——”她也知道是白喊了。低头,她感觉到外套有着那男人特有的体香及余温,不自觉地更加缩进外套里。
她沿着田边小径,快步走回家。一路上,她不断想着那个救命恩人。
夜欣思忖着:他的双眼有如老鹰般锐利,但面容却像石头般,很冷漠。
他一定很富有,要不然怎么会一出手就给她一百元?夜欣捏紧手中的纸钞,这笔钱够她活一年吧!这外套光模料子就知道是进口的舶来品。
神秘的男子,激起夜欣平静已久的心。
从十四年前,“大哥哥”走出她的生命后,就没有男人能够再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大哥哥!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大哥哥!”她对着黑黝黝的星空大喊。
???
岳夜欣疲惫地回到小木屋。
进了门,她赶紧把大门锁紧,虽然大门早已不堪使用,但她宁愿给自己一个“虚伪”的安全感。接着她走到天井打水,准备拭净身体。
环顾仅三坪大的房间,虽然又小又旧,但却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财产。
她缓缓月兑下衣报,用毛巾擦拭身子。
“该死!”她低声咒骂。一条裂痕赫然由胸前划到月复部。忍不住申吟。
唉!受伤事小,她难过的是以后再也无法采茶了。她工作的茶园就是卓家的产业之一。而卓家二公子卓应为正是这个茶区的负责人。她的美貌令卓应为垂涎三尺,所以,今夜才会发生这种令人心有余悸之事。幸好遇见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英雄,不然……
她再次用毛巾擦拭全身,忽地发现小腿也有许多刮伤。
自从阿爸过世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关心她了。小时候,唯一疼惜她的大哥哥,至今也无影无踪。
她拿起枕头下的“向日葵”放在胸口,是的,她会遵照阿爸的“遗示”,一辈子等候宋咒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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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噻!那个女人不过是被模了几下,就得到一百元,而我拉了半天车也才得五十元。吴易心中挺不是滋味的。
他肯定对方是个“散财童子”,于是更下定决心要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咒凡知道寻子还是死皮赖脸地跟在他身后。他干脆走入市区,进入一家颇具规模的饭店休息。这家饭店也是“天凡商号”的产业之一。
吴易眼巴巴看着“财神爷”走进饭店,他斩钉截铁说:“好吧!今夜我就睡车上,我就不相信明早他不出来吃饭。”
一夜过后,温煦的阳光洒在地上,叶子上有凝晶的露水,一切显得欣欣向荣。
咒凡从床上坐起,他不断深呼吸,稳定情绪。
“大哥哥!”那一声掏心的呐喊,令他整个人震醒过来!哎!每一次在梦中听见那个呐喊声,他都不自觉地会醒了过来。就算是在美国,那凄凉欲绝的声音,仍令他感到心悸。都这么多年了,小女孩的哭唤恍若昨日。
不!他一定要忘掉他的“向日葵”。
不能有情有爱,唯有如此,他才会赢。
他用力甩甩头、理清思绪,略作梳洗后,即气宇轩昂地走出饭店。他万万没想到吴易那小子居然还守在外头。
吴易一看到咒凡,立即整整衣物,虽然满脸倦容,又呵欠连连,但他还是卑躬屈膝地笑道:“嘿,昨夜睡得好不好?还习惯吗?”
“你——到——底——要——干——么?”他语气异常冰冷。“你要多少钱才肯走?”他单刀直入道。
“我——”吴易心一横,大胆要求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收留我,让我留在你身边,供你使唤。”老天!他说得好感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全身浮起鸡皮疙瘩。不过,他也骤然发现,自己是想真心追随他。
咒凡双眸冷列。“如果你将来背叛我呢?”
吴易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我不会收留你的。”咒凡说完,即往大马路走去。
吴易愣了半秒,随即跟上他。
“你要去哪?我载你。”他好心道。“走路很累的……”
咒凡侧眼望着他,摇摇头,只好坐上吴易的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