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医院,雍沁欢已从急诊室转到了加护病房,仍然昏迷不醒。
梁靖焕满身疲惫的坐在病房外走廊上的塑胶椅,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才是雍沁欢的父亲。至于雍正英,仍未见到人影。
“局长。”言笔叫道。
梁靖焕缓慢的抬头,在看见言笔后,对他轻扯了下唇,问:“查到了什么?”
言笔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
“局长,你怎会认识雍沁欢?”
“我和她妈妈是多年的好朋友。”梁靖焕在沉默了一会后答道。
“你从小看着她长大?”
“从她出生到她十三岁的生日,几乎都是我和她妈妈陪她一起过的。对我来说,她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但是……”他的嗓音微微哽咽,说到一半便没再继续下去。
“从她出生?那么,”言笔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局长知不知道雍沁欢其实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梁靖焕讶然的看向他。
“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局长。”言笔将手上提的录影带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提袋内的录影带,抬头问他。
“你可以向医院借间放映室来看,看完之后我再告诉你那是什么。”言笔说。“会客的时间正好到了,我去看看她们的情况。”起身走向加护病房。
她们?
梁靖焕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他好像听见言笔在”她“字后面加了个“们’,她们指的应该是复数吧?而沁欢就只有一个,用她来称呼就够了,言笔干嘛没事在后头加了个“们”字?是他听错了吧,要不就是他说错了。
但,这堆录影带里到底录了仟么?他低头看了下手中的东西,怀疑的想。
言笔也真是的,直接告诉他这里面录了什么东西不就好了,竟然还大费周章的提到医院来叫他看。都怪他平常把他给宠坏了,才会让他这样没大没小的,目无长官。
不过算了,反正他待在这里除了等待之外,也只能发呆,不如就来看看这几卷录影带里到底录了些什么好了。
想里,他站起身来,朝护理站走去。心想,到那里应该可以问到从谁那里借到放映机吧?
***
推开病房门,言笔原本坚定的脚步忽然踌躇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或面目去面对里头的人。
在雍沁欢房内找到的录影带让他震惊不已,虽然录影带里的主角永远都是那张脸,但是她说话的神情、说话的方式,及所说出来的话,却让他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谁是谁。
原来雍沁欢是以这种方式和雍小欢做沟通,原来她根本就看不见她、感觉不到她,原来她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在耍他,原来是他误会了她。
想起当初误会她时所说的那些伤人言词,和她那张心碎空洞的脸,他恨不得将自己狠狠的痛殴一顿。
“干得好呀,言笔,如果她决心从此不再理你,也是你罪有应得,活该如此。”他嘲弄的对自己低喃,接着深吸一口气再度举步向前走。
一感觉有人走进病房,雍小欢便迅速的转头去看。她在等爸爸出现。因为她坚信爸爸再怎么冷落沁欢。毕竟沁欢仍是他惟一的女儿,他应该很快就会到。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的信心开始动摇了起来,爸爸他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沁欢的死活,真的只重视他的名、利,以及他的吗?
医生、护士、甚至对她们误会极深,恨不得离她们愈远愈好的言大哥都进来看沁欢了,那个有着她们父亲头衔的男人为什么至今未到?
多想欺骗自己他是因为没人通知,所以才迟迟未到。然而在急诊室时亲耳听见梁叔叔的大声咆哮和怒骂之后她要如何欺骗自己?
开会?
那个男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铁石心肠说出这个不能来的理由?他惟一的女儿正在医院急诊室里与死神搏斗,生死未卜,他真的那么狠心吗?
言笔的胃部因她几近视而不见的态度,痉挛了起来,他下巴抽紧,一脸凝重的看着她,心想,她真的打算从此都不再理他了吗?
他的视线随她目光移向床上仍然昏迷不醒的雍沁欢身上,她的样子看起来就跟一般睡着的人一样,但是一般人睡足了会醒,而她却可能就此长眠不醒。
想到这儿、言笔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实该负上一半的责任。因为如果不是他误会小欢,那么小欢便不会将自己隐藏起来,如果小欢没有隐藏起来,雍沁欢便不会为了求她、并于使她附身在她身上给她回应,而服用过多的镇定剂,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如果雍沁欢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新仇加上旧恨,她——言笔将视线移回雍小欢那半透明的脸上,注意了她一会儿,接着便沮丧的垂下头来。他是不是就会永远的失去她呢7永远失去!这样的想法让他的嘴唇瞬间抿成一直线,他不能失去她。
“小欢。”他不由自主的冲口叫唤。
她反应极慢,慢慢的转头向他,脸上绝望的神情犹如一双无形的手,狠狠的指仕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她会没事的。”他走向她,柔声的安抚道。
一旁的护士怀疑的看向他,他刚刚是在跟她讲话吗?但是这加护病房内,除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之外,只有他和她而已,他既是使用了第三人称,那就肯定是与她说话。
“不知道、医生说要观察,但情况井不乐观,请你们必须要有心理准备。”她公事化的说。
雍小欢浑县一震的反应让言笔倏然将睑转向护士。“可不可以麻烦你让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会儿。”
“抱歉,为防病人病情突然恶化,我必须寸步不离的待在这个病房中。”护士摇头。
言笔知道她所说的是事实,所以在着了她一会儿之后。他只能要求道:“不管我待会儿说什么,你可不可以都不要理我?”
护土耸了耸肩,点头应允。这种工作做久了,尤其是待在加护病房,她早练就一身见怪不怪的本事,所以随便他,只要他不做出伤害病人的举动,或者突然想把病人带离这里,她都会乖乖的做隐形人。
言笔将脸转回,面对着雍小欢。
“小欢。”他唤道,语气柔软得像在求和。“我……对下起。”
她看向他,双眼氤氲,泪水像是随时都会滑下眼眶的样子。
“别这样。”他软声哀求,她的样子让他想将她紧紧的拥进怀中,但是——“别这样。”他再次求道。
“我没有办法。”她开口哑然的说,泪水终于缓缓地滑下她脸庞。
“她会没事的。”心脏倏然一紧,言笔用力的握紧想拥抱她的双手,粗声粗气的道。
她看着他,抽噎的吸了下鼻子,然后用力的点头。对,沁欢她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的。她说服自己相信。
“对,往好处想,她一定会没事的,你别担心。”他安抚的说。
“真的吗?”
“真的。”
“你知道吗?妈妈在离开我们之前,也是这样静静的像睡着了一样,然后她的灵魂突然慢慢的坐起来,离开她的身体……”
“小欢!”他下得不大声的打断她的喃喃自语,“听着,她会没事的,沁欢是沁欢,她跟你妈妈是两个不同的人,知道吗?”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半晌之后才慢慢的点头。
“现在,告诉我,过去六天来,你究竟跑哪儿去?你不是一直都待在她身边吗?”他深吸一口气,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不知道。”她看了他一眼,蓦然垂下头。
“不知道?”
“那一天……”她倏然噤口不想去回想。
“那一天说了许多伤害你的话,对不起。”他望着她说,“我以为除了我之外。其实她也知道你的存在、看得见你,而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耍我、所以我才会气得口不择言说出那些伤害你的话,对不起。”
雍小欢震惊的看着他。“言大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都没——
“对不起。”他打断她,紧张的看着她,“你……愿意原谅我吗?”
见她摇头,言笔只觉胸口像是突遭重击,将所有空气全都挤出了身体之外一样,血色迅速从他脸上褪去。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她盯着他,缓慢的说。
空气重回他肺部,言笔大口呼吸,却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你不怪我?”
雍小欢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忍不住的问。
为什么?她以一脸不解的表情看他,“你并没有错,你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很可怜,孤单单的永远没有人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有时我会想,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别人不管是生是死都有属于自己的去处,而我只能在这里东飘西荡的像抹孤魂野鬼一样。”
“不要这样说自己!”言笔忍不住大叫,眉头紧蹙的瞪着脸上自嘲的落寞笑容。
护士为他突然提高嗓音而抬头看了他一眼。
雍小欢朝他微微一笑,更显落寞。
“嫁给我。”他冲口道。
雍小欢愕然的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瞠大双眼。
“什么?”她眨着眼,怀疑的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嫁给我。”言笔深吸一口气,以刚才所没有的慎重语气,认真的凝视着她的双眼说。
雍小欢霍然呆住,完全说不出话。
嫁……嫁给他?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是一个鬼魂,并不是一个人,要怎样嫁给他?更何况,即使她真的活着,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也不可能明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同情和可怜而答应嫁给他,即使她是那样深深的爱着他。
“谢谢你,言大哥。”
“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了?”他略微激动的盯着她问。
她摇头。
“言大哥,谢谢你的安慰和鼓励,我会振作不再胡思乱想。只要沁欢醒来,”她看了床上的她一眼.再度将目光移回他脸上,“而你愿意继续做我的朋友,偶尔陪我说说话聊聊天,这就够了,真的。”
“你以为我是在安慰你、鼓励你?”言笔目下转晴的盯着她,幽黯的双眸和徐缓的语调,让她怀疑的眨眨眼。
“不是吗?”
“我喜欢你。”
“啊?”
“我说我喜欢你。”他轻柔的说,目光却是炙热的看着她。“虽然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已经满脑子都是你。你的笑,你的泪,你的忧愁,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喜欢你。”
雍小欢目不转睛的望着他,视线慢慢被泪水氤氲。
“我不能嫁给你。”一会儿后,她哑声的开口。
才放松的身体陡然僵直,言笔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看着她继续接声说下去。
“因为我只是个魂魄,不能给你一个真正的家。但是,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厌倦了我的存在为止。言大哥,我也喜欢你。”
***
再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但眼见一个雄壮威武的大帅哥摆出与空气接吻的怪姿势,护士小姐终究还是忍不住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来。
不过这状况持续不久,因为加护病房的门在此刻被人推了开来,走进一个令人感到极为眼熟的人物。
“雍正英?”护士小姐不自觉的月兑口说出这个时常在电视上看见的立法委员的名字,一会儿后,她惊觉的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加上两个字,以示尊重,“委员。”
“你好,谢谢你照顾我女儿。”没有看病床一眼,雍正英走向护士小姐,像在作秀般的对她微笑,伸手致谢。
“哪里,这是我分内的工——”
“你连这个时候都还有心情作秀?”言笔冷凝的声音倏然在病房内响起,打断了护士小姐未说完的话。
护士小姐一愣,慢慢地缩回原本伸出去要与雍正英握手的手,怀疑的抬眼看他。对呀,他女儿现在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他进病房里的第一件事,怎么不是先冲往病床看女儿呢?
护士小姐眼中明显的问号,让雍土英脸上完美的笑容瞬间僵住。他着向站在病床边的男人,锐利的眯起双眼。
“又是你!”
“你何不利用这些关心无关紧要的人的时间,关心你的女儿?”言笔说,而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雍小欢则自不转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为什么她无法在他脸上或眼中看见任何一丝担忧的神色.为什么?
“我刚已见过医生,知道她的情况——”
“那么,”言笔打断他道:“医生是跟你说她没事,一会儿就会醒来?所以在你脸上才看不到任何一丝担心或难过的表情?”
雍正英浑身一僵,接着刻意放松自己的走向病床边,凝望躺在病床上的女儿。
“我当然担心。”他哑声说,一副慈父的表情,“但是担心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这一切都要怪我太忙了,没有足够的时间关心她,以至于—-“叫他出去。”雍小欢再也遏制不住的出声道,她的声凋没有丝毫起伏。对他,她已经彻底绝望。
言笔知道她的感受。
“出去。”他冷然的开口说,打断了雍正英足以感人肺腑的表演。
“什么?”他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正以怀疑的表情看向他。
“滚出去。”
他粗鲁而坚定的语气首度惹毛了雍正英,他恼怒的瞪着他,不,应该说是火冒三丈的瞪着他,咬牙切齿的朝他进声道:“该滚出去的人是你,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这样讲话?出去,她是我的女儿,你——”
“你真的曾将她当做女儿,关心过她一天吗?”梁靖焕不知何时也进入病房中,他站在离门不远处,冷冷的开口打断雍正英的话。
雍正英倏然转身面向他。
“从盼芬怀孕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曾真正的关心过她们母女。工作永远是你一成不变的理由,但是你在外头藏的金屋数目却是逐年增加——”
“你不要胡说八道。”雍正英倏然打断他。
“我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你自己心知肚明。盼芬从来就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自己做错事就算了,却还将出轨的罪过全推到她身上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出去。这是我女儿的病房,她需要安静和休息,你要胡言乱语找别的地方去,不要在这里。”
“现在才来扮演好父亲不会太迟了吗?”梁靖焕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怀疑沁欢不是你的女儿,而是我和盼芬的吗?这里就是医院,你可以马上找人来替我们验DNA,最好连你的也一起验,免得你到时又随便找个男人,将罪名推到他身上。”雍小欢浑身一震的盯着气得满脸通红的雍正英。她和沁欢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以为他的外遇已经够对不起妈妈了,没想到……没想到……
“我不知道你这样污蔑我的目的是什么,”雍正英握紧拳头,一副正义会站在他这一方的表情开口,“但是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相信——”
毕……
房内的医疗仪器突然发出高频的声响,原本着迷于眼前剧情的护士小姐一惊,迅速瞥向仪器。她只来得及暗叫一声“惨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下紧急按钮,同时冲向病床,迅速的为雍沁欢施行心肺复苏术。
该死,快点恢复心跳呀,她可顶不起医疗疏失这样的罪名,拜托!
病房内其他人全部僵住了。
梁靖焕和雍正英同样面无血色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而言笔和雍小欢则瞪着缓缓从病床上平躺的雍沁欢身上飘浮起来的半透明灵魂。
“不……”雍小欢顿时哭喊出声,这样的情景她以前也曾看过,那就是在妈妈死的时候。“不要,沁欢,不要死、不要离开我,不要……呜……”
雍沁欢的灵魂轻飘飘的飘到雍小欢旁边,朝她温柔的一笑。
言笔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那是一种属于放下,超月兑一切痛苦、忧惧、挣扎、七情六欲等感受的微笑。
“沁欢,不要……”
雍沁欢的双手轻轻抬起,原在她身边的雍小欢飘浮了起来。接着她以双手轻轻的将她往床上推送,瞬间雍小欢的灵魂化做一道光、没入平躺在病床上的她的体内。这一切快得让雍小欢来不及惊叫、也让言笔来不及阻止。
“你对她做了什么?”言笔冲向她问,身体却在瞬间穿过透明的她。他迅速回转身体,看着仍待在原处的她。
雍沁欢对他微笑,然后他听见一种飘忽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的响起,说着“好好照顾她”。他看着她。她的嘴巴并没有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而且,她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会照顾她的。”他保证的朝她点头。
她脸上的微笑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灿烂,接着她透明的形体愈来愈淡、愈来愈淡,终至完全消失不见。
言笔呆立在原地,不确定刚刚所发生的事到底是……
“咳!”
病床上的雍沁欢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让对她急救的护士小姐瞬间停下所有动作,也让一旁的梁靖焕和雍正英同时间扑向她。
“沁欢!沁欢!”
他们不约而同的朝她叫喊。
雍沁欢的眼睑先是轻颤了几下,然后才慢慢的睁开双眼。
“沁欢!”
病床边的两人再度不约而同的叫道,但她茫然中带着惊慌与绝望的眼神只在他们脸上停留不到一秒,随即投向病房四周,最后停在言笔身上。
“言大哥……”她朝他伸手。
言笔立刻赶到她身边。就这么一句,他已经百分之百的确定刚刚所发生的事,代表了什么。
“沁欢……沁欢她……”
她紧紧的捉住他上衣,以破碎的嗓音、破碎的眼神、破碎的希望,颤抖的盯着他问。
言笔看着她,缓缓垂下头,轻点了两下。
“不!”
她顿时哭喊出声,挣扎着下床,却被言笔紧紧抱住,将她拥入怀中。
“不要!不要这样,沁欢沁欢!”
“别这样。”
他喃喃地说,将额头抵在她头顶上。
“不要,沁欢,呜……沁欢……呜呜……”她衰恸欲绝,不断哭喊着她的名字。
病房内其他人全都傻了眼,就连刚赶到的医生护士也都一样。
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听她父亲说她是误食过量镇定剂,才会差一点小命不保的,并不是因为自杀。那么能死里逃生她应该高兴不对吗?
会不会是喜极而泣?但这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她哭得就像随时会断气一样。而且,她为什么要一边哭得声嘶力竭,一边还喊着自己的名字,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