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简妤嬿醒来时,曹家驹还在熟睡中。
她悄声坐起,忍不住要偷看躺在身旁这个只见几次面还算不上熟识的男子,以目光描绘他浓密的眉毛,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笔直的鼻峰下薄薄感性的唇。
他人高马大,手长脚长,深邃的五官搭上微鬈飞扬的头发,还有那被阳光晒得有些蜂蜜般甜蜜的肤色,不知怎的让她联想起体格比一般豹类还要健壮的美洲豹。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看他,前几次见面因为都处在紧张惶恐的心情下,留在脑子里的印象是他冷漠无情、缺乏耐性、嘴巴坏、喜欢挖苦人,但此时她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好看的。
有别于东方人较扁平的脸型,他整个容貌、体型根本就跟个性一样,飞扬跋扈,可是安静地沉睡的他,看来却有种让人信赖的稳重与端直。
简妤嬿没想到在与他发生亲密关系后的此刻,竟能用如此平静的心情面对他;她原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会为自己的行为羞愧难当。
是她真的愈来愈厚颜无耻了,还是因为对象是其实没有那么讨厌的他?
又或者所有的不安都因他昨晚临睡前要她放心,不会让工厂倒闭的那席话而散,他在她眼中变成了解救公主的英雄,让她悬在胸口的那颗重石终于落了地。
他为什么他要她放心,她就真的放心了?
“看什么?”曹家驹突然睁开眼,直视她。
她吓一跳,哪有人像他这样醒来前没有半点迹象,不翻身,不伸懒腰,眼皮连动都不动就瞬间清醒的?
他坐起来,也没追问他刚才问的问题,起身就往浴室走去,刷牙洗脸。
她先是呆愣住,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好奇怪、好特别,虽然经常板起严肃吓人的面孔,但到最后真正关心她、出手帮她的却也只有他。
就像昨晚……他顾虑到没做安全措施可能怀孕,所以忍着冲进浴室……他是在保护她。
瞬间,简妤嬿好像明白了曹家驹是个怎样的一个人。
“发什么呆,浴室有新的牙刷和毛巾,去洗个脸准备吃早餐。”曹家驹还是那张臭脸。
从浴室里一应俱全的全新盥洗用具,可以想像昨晚他老爸知道他带简妤嬿回来后马上让人准备这些东西,就恨不得他此次回南部顺便把老婆娶了。
“好。”简妤嬿跳下床,经过他身旁时故意绽放一朵好娇媚的笑,取悦他。
他大概没料到她心情这么好居然会冲着他笑,脸上冷冽的表情突然间变成有点措手不及的滑稽。
“噗……”她像发现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忍不住掩嘴偷笑。
原来他除了高大了点、魁梧了些,其实一点也不可怕。
曹家驹对于简妤嬿一早起来就这么心花怒放当然觉得莫名其妙,反正他也从来没搞懂女人的心思过。
不晓得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为了一间不怎么赚钱的螺丝工厂牺牲得这么大,值得吗?
传出去,以后还嫁不嫁人?
若要说她心机重,用不光明的手段谈生意,那她的技巧实在不怎么高明,再这么放任她在这行胡来,不晓得会闯出什么祸,到时她又会吃多少亏。
简妤嬿梳洗完后穿回自己的衣服,将他的T恤和裤子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旁的五斗柜上.“我好了。”
曹家驹瞄她一眼,那清丽小巧的脸蛋像自己会发亮似的,在光线下熠着光晕,他是个男人,自然清楚她的美丽能让多少男人为了占有她而做出疯狂的事,只要她有心。
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冒出醋意与占有欲,因为已经发生关系,他便无法忍受她再投向别的男人的怀抱。
“好了就下楼吧!”他丢下一句,径自走出房间。
简妤嬿在他身后偷偷扮了一个鬼脸,心想,这位大少爷不只有睡前气、起床气,好像无时无刻见到她都会冒出一股气。
她明明就这么温柔可爱,究竟哪里跟他犯冲了,让他这么看不顺眼?
但是现在她可不会再那么胆小,被他一个严厉的眼神就吓得六神无主。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他会保护她。
两人步下楼梯,还没到一楼就听见底下传来乒乒乓乓的吵杂声,还有人刻意压低音量的交谈声,直到走近厨房,简妤嬿赫然因眼前站满了人而傻眼。
除了曹家一家十口,还有左右邻居的叔叔伯伯、婶婶姑姑全都挤在五坪大小的厨房里。
“阿驹,起来啦!”曹妈妈从人群中被推出来,揪着身上的围裙,笑嘻嘻地招呼:“简小姐吧?来来来,早餐准备好了,有中式西式,看你喜欢哪一种,别客气,快坐下来吃。”
“谢谢伯母。”简妤嬿很快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客客气气地道谢。昨晚的喜宴已经经历过一次大阵仗,现在有比较习惯了点。
其实,她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家庭气氛,自从弟弟从军去、父亲生病,欢笑声已经好久没在家里出现过了,此刻曹家人的热情与亲切,让这阵子已经身心俱疲的她格外感动。
“还没吃早餐的话,一起吃啊。”曹家驹皮笑肉不笑地问眼前这一大群邻居说。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是来看热闹的,想必流言从昨晚开始散播直到今天早上,应该已经从“阿驹带女朋友回来了”演变成“阿驹的女朋友怀孕了,要先上车后补票”。
在这个谁家阿猫阿狗怀孕了都是大事的村庄里,从小到大,长的俊俏、老是有女孩子倒追、功课好但脾气火爆的曹家驹,就像动物园里的无尾熊,在被“观赏”、被评头论足、被指指点点的环境里长大。
他没耐性就是这么来的。
他对女人丝毫不想怜香惜玉也是这么来的。
他不想交女朋友、不想回老家也是这么来的。
全是这群婆婆妈妈、三姑六婆,一天到晚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害他脾气愈来愈暴躁。
“吃过了,都吃过了。呵呵……”像有人指挥似的,所有人很配合地异口同声,格格笑了起来。
“吃过了还待在这里干么?等中午领便当啊?”他浓眉一横,大眼一瞪,冷冷地说。
众婆婆妈妈被他这么一问,知道散场时间到了,纷纷鱼贯走出厨房,离开时还不忘碎嘴两句。
“这小流氓,脾气老是不改。”
“走了走了!早晚有人治得了他。”
“女朋友真漂亮,嫁给他,糟蹋了。”
“啊,都怀孕了,有什么办法……”
终于,厨房净空了,只剩曹家驹和简妤嬿两人。
简妤嬿坐下来拿了块土司细细嚼着,边欣赏曹家驹那火冒三丈的样子,看来,不只她,这附近的街坊邻居也没人真怕他的。
要是怕,连来都不可能来,哪还会当着他的面碎碎念,故意让他听见。
“这里的欧巴桑都好可爱。”她笑着说,也真心的认为。
“可爱?”他夸张地挑起眉毛。“别乱用‘可爱’造句。”
“你也很可爱。”她甜甜一笑。
“喂!欠扁啊!”这女人脑筋有问题,居然把“可爱”用在一个大男人身上。
她俏皮地吐吐舌头,仿佛把他的威胁当耳边风,“呼”一声就过了。
“我的驹——”
这时,厨房冒出一个留着及腰长发的美艳女子,直直地冲向曹家驹,从背后抱住他,接着就朝他脸颊狂亲猛亲。
曹家驹倒是不动如山,继续吃他的早餐,简妤嬿则被这名火辣美女的举动吓到目瞪口呆。
在他身边,不知怎的,惊奇是一波接着一波,没完没了。这个男人的世界实在好精彩。
“听说你怀了我们家阿驹的孩子?”那女子亲完抬起头瞅着简妤嬿质问。
“啊?”简妤嬿一脸茫然,昨天才……怎么可能这么快?
“告诉你,就算你有了孩子,我们家阿驹也不会负责的,他是我的,谁都别想抢走他。”说完,又更紧地搂住曹家驹。
“我没有……”简妤嬿再度微启红唇,两眼发直,目光在曹家驹和这位美艳女子脸上来回穿梭。
糟糕,她怎么会这么糊涂,也没先确定曹家驹有没有女朋友就贸然地勾引他、跳到他的床上,而且也没澄清两人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万一惹得他跟女朋友吵架怎么办?
“对不起……”简妤嬿向眼前貌似曹家驹的正牌女友道歉。“我不是……也没有……是有,但是……哎……”
她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要说他们没什么,昨晚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事,但即使发生过关系,她也没有要抢人家男朋友的意思,可是如果换成自己,怎么可能接受男朋友跟别的女人上床?
“说啊,你们两个怎么开始的,你给我说清楚。”那女子伸出涂着黑色蔻丹、修长纤细的食指指向她。
“我真的没有……”简妤嬿快哭了,想隐瞒事实又编不出个合理的故事,自责不已,只好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一直默默吃早餐的曹家驹终于开口了。“闹够了没?”
“呋!你真的愈来愈不好玩,才三十出头,像个老头子。”那女子轻哼了声,放开搂在他颈间的手,扭身坐到一旁,径自倒杯葡萄汁喝。
“我姐。”曹家驹简单地向简妤嬿介绍。“一个孩子的妈了。比她女儿还幼稚。”
“咦?”简妤嬿前一刻眼泪差点滚下来,下一刻又因压力瞬间解除,一时间不知做何表情,哭笑不得。
“哈罗。”曹家齐笑盈盈地朝简妤嬿打招呼。
“你好。”简妤嬿礼貌地点头回应。
“以前我就是这样帮阿驹挡那些黏着他不走的女同学。”曹家齐用一种又骄傲又宠爱的眼神看着曹家驹。
“那么追求你的男同学呢?他也帮你?”简妤嬿笑问,因为看得出他们俩的感情真的很好,不明说的话,她真会以为是情侣。
“你好聪明。”曹家齐哈哈大笑。“没错、没错,遇到我不喜欢的男生我就带阿驹出场,只要他站在我旁边,什么话都不必说,那些男生就通通打退堂鼓了。”
“感情真好。”简妤嬿突然间好想念当兵中的弟弟,他们姐弟的感情也很好,如果弟弟不是人在军中,而是在身边可以彼此商量事情,该有多好。
“以前我跟阿驹玩的可疯的,经常翘课往高雄跑,飙车、跳舞、夜游,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也是老师眼中的头痛学生,更把我爸气的半死。”曹家齐像是十分回味那段荒唐年少,眼中升起迷蒙。
简妤嬿好奇地望向曹家驹,很难想像此时严肃冷冽的他年少时是如此疯狂。
“以前的事别提了。”曹家驹阻止姐姐再说更多。“你怎么没有跟姐夫回台中?”
“冷战中,我说要多待几天再自己回去。”
“几岁了?女儿都上幼稚园了,拜托你脾气也改改,老是这么任性,被休了可别哭着来找我。”他无情地说。
“你看,是不是比我爸还像我爸?”曹家齐对简妤嬿说,扮了个受不了的表情。
简妤嬿笑了笑,明白他似乎连关心别人的时候也习惯板着脸孔,只是,从年少轻狂到现在这样老成持重,当中转变的原因是什么?
“去哪里找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曹家齐踢踢弟弟的脚。
“不是我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你留人家在家里过夜?”她才不信。
“啰唆。”他睇她一眼,装出凶恶表情。
“小嬿,我跟你说。”曹家齐移到简妤嬿耳边,却用曹家驹听得到的音量说:“他每次害羞,心虚的时候就会故意装出很凶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的。”简妤嬿掩嘴偷笑,觉得这对姐弟和相处模式好有趣,而他……真的很可爱。
“早餐吃完了没?吃完了我们回台北。”曹家驹感觉再不快点离开,他会被姐姐卖了。
“放假两天,那么急着回去干么?”曹家齐不放人,亲热地搂着简妤嬿的肩。
“先让阿驹带你去逛逛附近的景点,我妈已经出门买菜,晚上要做一桌丰盛料理招待你。”
“不用麻烦了。”简妤嬿都还没说话,曹家驹就先截断她们的讨论。神经病才留下来,这顿晚饭保证很难消化。
“又不是招待你。”曹家齐霍地站起来。虽然身高比弟弟矮了一个头,但手插上腰,挺起胸的气势却一点也不输他。“你敢偷溜回台北,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曹家驹先是瞪大眼后又陡然放弃,转身对简妤嬿说:“去拿皮包,我带你出门走走。”
“好……”简妤嬿顺从地上楼去。
待她走后,曹家齐立刻露出胜利微笑。
曹家驹眼中则喷出恨不得掐死她的怒火。
路上,曹家驹沉着一张脸,恼火地想着——带这个女人回家真的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两人明明没关系,可现在是有理不能说,也说不清。
简妤嬿当然感觉得出来他心情恶劣,虽然不晓得原因为何,但至少知道他肯定不会要她的关心与安慰,所以,她也只能默默地坐在车里,幸好,沿途的风景枝叶扶疏、青翠宜人,让这些日子每天都战战兢兢的她得以放松一下紧绷的心情。
车子往山上开去,走了一段路,他对她竟然能半个多小时都不开口说话感到不可思议,他身边的女人比如郑淑女、比如她姐、比如工厂里的包装员,他几乎记不起任何她们嘴巴合上的画面;每个都像麻雀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讲个没完。
谢天谢地,终于有个女人能让他耳根清净了。这点,使他对她增添了不少好感。
因为到了郊外,车子渐少,加上身旁没有恼人的高频嗓音,他心情转好,暂时把晚上那顿饭抛到脑后。
“你爸身体状况好点了没?”他忽然记起上次去“春淇企业”,里头一名员工提到她父亲生病了。
“你知道我父亲的事?”她惊讶问道。
“嗯。”他点心。
虽不是刻意隐瞒,但简妤嬿在洽淡生意时不会特别提及父亲的病,除非对方问起。“还需要持续做复健,现在靠助行器可以走一小段路,可是吞咽方面还是有困难……”
他心中一震,没想到她父亲是中风。
这病需要很长的复健时间,而且就算好转,想要恢复成过去行动自如的状态也不可能,也就是说,那间工厂如今只能交给简妤嬿了。
“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弟弟,在当兵,刚入伍不久。”
“有叔叔伯伯也做这一行的吗?”他皱眉又问。
“我爸是孤儿……小时候在螺丝工厂做学徒,白手起家,没有其他亲戚了。”
她好老实,有问必答。
他的两道剑眉差点打结,怎么就没半个帮得上她忙的男人?
“你身边没有半个人可以帮你,为什么不把工厂结束掉?”他知道她对这个行业一点也不熟,这份热情与坚持又从何而来?
简妤嬿轻轻地叹口气。“这工厂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是他的骄傲,更是工厂里许多叔叔伯伯一家人的依靠,万一这个时候收起来,我担心我爸会失去生存意志,也对不起那些人,而且,我弟本来打算退伍后继承父业,我得撑下去。”
听完她的理由,他不是不能接受,也明白一切不是她能选择的,只是不懂她怎么能牺牲到这样的程度却不是为了自己?
“你总有男朋友吧?”
“没有……”她低下头。
“长这么大都没有交过男朋友?你念女校?”他觉得太夸张,不可能,除非念女校,要不就是现在的男人很多眼睛都是瞎的。
“大学时有交往过一个……不过,毕业后就分手了……”
她男友的父母希望儿子毕业后出国继续深造,而且对她的家庭背景不满意,两人虽然相爱却因为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只好被迫分手。
“发生什么事了?”他不由自主地追问下去。
她不愿再回想那些伤心地过往,只轻轻地摇头。
“对不起……我问太多了。”他惊觉自己对她的一切有着太多关注。
“不是的,”她连忙解释。“只是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既然过去了,那就把它忘了,不提也罢。”他猜想在那段感情中受了伤害,所以才会流露出那么悲伤地神情,然而,他却没注意到这句话说来含有多么强烈的占有欲与……无名的火。
“嗯,会忘记的。”她怅然一笑,将视线调往窗外。因为突然间涌出太多复杂情绪伴随着这些日子的混乱使她难以承受,而她又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脆弱,只好转移话题。“你看,好多花,好漂亮……”
曹家驹望着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射出淡淡阴影,她抿着唇,勉强自己让嘴角上扬,勉强表现出对环境感兴趣,可那副伪装坚强的样子却更让他难受。
顷刻间,她是不是演戏、是不是攻于心计已经不重要了,她那些荒谬、愚蠢、走捷径、让人不齿的手段,此时在他眼中全变成了让他心疼的委屈。
他不帮她,难道任由她受苦?
“对了,我们去哪里?”她回头问他,脸上已经挥去先前的阴霾,只剩甜甜的笑容。
“快到了,带你去喝咖啡。”他说,语气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喝咖啡?”她疑惑着。“这么深山里,有人在卖咖啡?”
“就是有这么笨的人,好日子不过,跑到这深山林内种咖啡、卖咖啡。”他放松一路紧绷的面部表情,笑答。
“你朋友?”她聪敏地联想。
“嗯。”他点头。
也许,这个世界上,为了一个别人看来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无怨无悔、坚持要走下去的笨蛋不少。
眼前,不就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