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柴子夜从床上睁开眼,首先感觉到的是她干哑灼热的喉咙——昨晚,她喝太多,说太多,笑太多,喉咙好痛。
接着,再闻到自厨房飘进来带着柑橘气味的咖啡香后,突然间从脑中冒出好大的一句话,还加粗体——
我要戒了咖啡、戒了卢森!
当初她会答应让他住进来做她的佣人,是因为她压根儿没想到他能够撑过三天,可是,他不仅已经撑了一个月,而且还渐入佳境,愈来愈“乐在其中”;到底该说他胸无大志,还是说他其实意志过人?
不过,她最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一点一点地陷入他精心设计的幻境中。
他把自己“设计”得太完美,不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且个性坦率、平易近人,为了追求真爱勇往直前,打死不退。
他一定看过言情小说,要不就是熟谙好莱坞式的爱情浪漫戏剧,综合最受欢迎男主角类型前三名,把自己塑造成金光闪闪的钻石王老五形象。
她不相信真有男人是百分百符合女人理想中的对象;所以,他太假了。
柴子夜从床上跃起,冲进于是刷牙洗脸,然后快步走出房间,找到腰间系着灰色围裙,一手拿着锅铲,一边看笔记型电脑上的资料的卢森。
“早安!”卢森见到她露出一道比早晨阳光还耀眼的清新笑容。“星期天的第一餐,我决定来挑战正统的英式早餐。来,先喝一杯现榨柳橙汁,其他的就快好。”
“我有话跟你说。”她努力忽略自己的饥肠辘辕,努力不被他“正统英式早餐”这头给打动,横着一张脸,正经八百。
“你说,我在听。”他很快端上水果牛女乃燕麦粥,接着又回去瓦斯炉旁顾着煎盘里的菜。
“你该走了,游戏到此结束。”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抱着游戏的心态在演这出戏,搞不好还有报复的成分在——当初她写了几篇挖苦他的文章,他气死了,决定想办法让她爱上他,然后再狠狠一脚把她踢开,让他尝尝气到吐血的滋味。
所以,如果她明明知道他不怀好意还被吸引了、认真了,那她真的是笨到没药医。
为避免这种颜面尽失的事件发生,她不能再让他留在这里,她得承认自己失算,太小看他,也太高估自己。
“什么游戏?”
“你扮佣人的游戏,一个月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到原本的生活了吧!”
“意思是我通过考验,你答应我的追求了?”他转头看她,眼眸因喜悦而乌亮着,感动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一眼看穿。
“并没有。”她泼了他一头冷水,不相信他的开心是因为误以为她接受了他,大概是想到终于可以报那一箭之仇,窃喜着。
“不然是……?”他问着,还得分心将煎盘里德蛋翻面。
“以前我不认识你、不了解你,只是为了赚些稿费就拿你的私生活来做文章,如果造成你的困扰,我跟你说对不起。”她为自己的“以偏概全”向他道歉。
虽然不晓得真实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至少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知道他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恶劣。
“那种八卦传得快,消失的也快,我早就忘了。”其实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忘光了,而且,感谢那些八卦让他认识了她。
“既然话都说开了,你该回去做你的正经工作,我不需要佣人,家里就这么大,我一个人生活,很简单、很自在,不习惯屋里有个男人走来走去的。”
“我打扰了你的工作?”
“也不是……不过,多少有点影响。”而且,这影响愈来愈严重。
“对了,我今天下午约了一个染布师傅见面,我看你挺喜欢那种中国风的手染布,你一定会爱上这个师傅的作品,要不要一起去?”
“咦?”怎么事情讨论到一半,跳到这儿来了?
“这次我们杂志社在世贸主办一场‘手染风华’设计大赛,利用手染布,设计衣服、日常生活用品、家饰,主题不设限,我们还会在现场举办染布教学,就是要邀请这位陈师傅出马。
“他手工染的布,色调饱满沉静,图案千变万化,只要做好就直接运往巴黎,我们平常想看还看不到。”
“我要去……”她爱死了所有古色古香、手工、有点年代、历史,甚至典故的东西,当然,朴质的手染布也是她的菜,尤其他将这位陈师傅形容的如此“出神入化”。
“好,那我们先好好地享受这顿早餐。”他微笑应允。“上菜喽!”
卢森一口气将炸香菇、煎蛋、番茄切片、花椰菜、烟熏鲑鱼、黑布丁和炖豆子全装在一只大盘子里,最后再附上几片女乃油煎吐司,顿时香味四溢,让人受不了诱惑地口水直流。
“真夸张的丰富……”她咽了咽口水,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意志不坚定、完全没原则的人。
“早餐很重要,要慢慢品尝、保持好心情,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非常顺利。”
“我很少认真花时间吃一顿早餐。”这是她过去还跟母亲同住时,受母亲的作息影响养成的坏习惯,总是早午餐一起吃。
“所以以后我来照顾你。”他再次深情地告白。
柴子夜一口豆子差点噎住。“不行,最慢明天你就得搬走。”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大概没料到会遇见像她这种“无耻小人”。一边吃人家辛苦准备的美味早餐,一边把人家赶走。
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动机不单纯,那些感动就会瞬间归零。
“好,我搬走,不过,我以后会打电话给你,你会接吧?”
“会啊,有公事要谈的话。”
“那如果像今天这样,约你出来吃个饭,或到哪里走走,肯赏光吗?”
“如果是‘约会性质’的话,那就免了。”她斩钉截铁地划清界限。
“真的对我一点感觉,就算是小小的火苗也没有?”他受伤地问。
“抱歉,让你做了一个月的白工,”她勾起假笑。“我会结算薪水跟这个月你大大小小的花费给你。”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薪水……”
“就是因为你的目的太明显,所以我更不能让你留下来。我答应给你时间,让你试试,但是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再拖下去也没意思,我不是故意为难你。”
她昧着良心说对他毫无感觉,就怕他下一刻露出胜利表情,如果真是这样,她绝对会懊恼到撞墙。
“我懂……这种感觉不能强求……”虽然心伤,但他决定缓下脚步,给彼此一些时间与空间想想。
卢森搬走了。
柴子夜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快就开始想念他。
清晨,她睁眼醒来,躺在床上,皱着眉朝空气嗅了半天,闻不到那让人有起床动力,精神为之一振的咖啡香气,半晌她想起,昨天晚上他已经离开。
所以,今天起她就清闲了,在自个儿家里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想一只脚跷到半空中躺着看书,高兴穿着内衣趴趴走,甚至果奔都没人管。
尽管她并没有这类特殊嗜好,但还是成功地唤醒自己热爱自由的灵魂,奋力起身,踩着轻快的脚步进到浴室盥洗。
她洗了个澡,一身清爽地来到客厅,拉开落地窗窗帘,播放轻快的音乐,接着磨咖啡豆、煮咖啡,打开冰箱,寻找做早餐的材料。
看见冰箱里塞了满满的食材,柴子夜一下子就想起她和卢森一起到百货公司地下一楼的超市采买时,他推着小推车,笑问——
“我们这样像不像新婚夫妇?如果你的手上还牵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女娃,那就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了。”
当时,她给了他一个白眼,只觉得他油腔滑调,没有一句话不是虚情假意,用来哄女人开心,拐骗女人心。
这一招对她没有用。
虽然,后来朝夕相处中渐渐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渐渐认为其实他没有那么讨人厌,没有那么吊儿郎当,可还是无法从他身上看见“认真”两个字,他整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太鲜明、太根深蒂固了。
其实,她成长的环境跟卢森差不多;她母亲虽然因为怀了她便从此息影,可因为习惯了五光十色的繁华夜生活,喜欢热闹,加上母亲从影的成绩太辉煌,所以即使人已不在演艺圈,家里进出的却全是线上、幕前幕后的重量级人物,不少新人也会来拜拜码头、拉拢关系,就盼日后事业有贵人相助。
柴子夜从小就特别懂得“察言观色”,看得出这个圈子里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当然,母亲也爆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内幕,所以,很早,她便看清了爱情的本质,其实就是比“性”稍稍体面、华丽一点的用字罢了。
柴子夜一边煎法国吐司,一边分析自己对卢森始终放不下戒心的原因。
应该说,他一直想让她相信他对她的喜欢是“爱情”,可他不知道她谈过的恋爱次数足以正是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爱情”,而且,她相信以他的经验不可能不清楚,可他还硬要用“爱情”来诋骗她,若他直接说他就是想跟她上床,搞不好她还能欣赏他的坦白。
“他就是个爱情骗子。”柴子夜得到结论。“一个演得很像痴情种子的爱情骗子,是公子界的标杆,当奉为圭臬。”
没错……
将前因后果思考清楚后,她有种胸口废气尽除的轻松感。
“拒绝他是对的,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她无事一身轻,边哼着旋律边将煎好的吐司盛盘,挤上些蜂蜜,接着把煮好的咖啡与微温的鲜女乃一同倾注到杯中,这就完成了一道美味简易的早餐。
她做到餐桌旁,拿起刀叉,笑容明明还挂在嘴角却陡然感到一室寂寥。
仅仅少了一个人,这屋子竟就变得如此安静。
她环顾早已熟悉的住处,她习惯的世界并没有任何不同,可一顿早餐,她的心情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地回荡了好几遍,只因一个无聊、肤浅、轻佻的男人进来过又离开。
个性好胜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自己在卢森才离开的第一个清晨就不断地、不断地想起他;可打从一睁开眼,进到厨房、打开冰箱、煮一壶咖啡、煎法国吐司,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动作,她的脑中都会浮现这些日子每天每天在她严重晃来晃去的身影。
她该死的真的对他动心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倏地站起来,开始在餐桌旁绕圈圈,这简直是太晴天霹雳的大事。“又不是白痴,明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怎么可能还喜欢他?”
她拢拢一头蓬松鬈发,感觉身体里有到尖锐刺耳的声音歇斯底里狂叫着——
“没错,你这个白痴、笨蛋,你真的喜欢上他了,这下糗大了,看你怎么收拾!”
柴子夜快疯了,因为意识到自己并非真的讨厌卢森,只是因为不相信爱情,所以打从心里讲他说的话全归为花言巧语,尽管两人相处时几次她都发现眼见的他跟“听闻”的他并不同,可她还是自动忽略这些讯息。
直到他真的走了,不再有那些恶心兮兮的甜言蜜语在耳边嗡嗡叫干扰她,她才能冷静、理智地看见他的好……
这是,搁在客厅茶几上的室内无线电话突然响起。
她的心跳瞬间静止。
柴子夜捂着胸口,像是要去接起什么烫手山芋般,小心谨慎地移向铃铃作响的话机。
她知道一定是卢森打来的。重点是,她该用什么心情面对他?
如果他又想约她吃饭,她该不该答应?
他真的是为报仇才接近她的吗?
也许,一开始是这样,可她如花似玉、美若天仙,虽然个性硬了点,不像一般女人那么温柔体贴,但两人朝夕相处,他假戏真做,真的喜欢上她也不为过啊!
柴子夜这辈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优柔寡断”、这么缺乏自信过。
电话催命似地一声响过一声,在她的手抓起电话的瞬间,她决定了——
管他是不是真的喜欢,管她有没有心动,她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算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火花四射的恋爱,最后一切会归于平淡,然后彼此愈看愈不顺眼,对对方的缺点愈来愈难以容忍,最后“啪”地一声,且八段,老死不相往来。
何必要再经历一次,然后才能斩钉截铁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没“爱情”?
“喂!”她用低两度、冷冷的声音应话,要让他知道她一点也不期待他的电话。
“子夜,你睡了吗,有没有吵醒你?”
啊咧——想太多了,居然是她完全没有时间观念,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老妈。
“前几天你回家吃饭,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柴母年近六十,可声音仍有如少妇般娇柔软绵。“你汤伯伯,拍电影那位,他说他大儿子到的第一部电影下个月要上映了,要你去看看,有空帮他写个影评什么的。”
“嗯……确定哪一天,我先记下来。”
“日期我没认真记,公关票在我这儿,你有空绕回家来,跟阿梅拿。”
阿梅是母亲自明星时代至今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助理兼管家。
“知道了……”因为在心里反复嘀咕那么久,结果并不是卢森打来的电话,她不免有点意兴阑珊。
“说过多少次,女孩子家说话不要这么没元气,要甜一点、软一点才得人疼。”柴母忍不住念两句。
这女儿明明遗传了她的好身材、好容貌,可一点也不懂善用自己的本钱,穿着打扮老是宽宽大大的衣服,做那种经常坐一天、腰酸背痛有赚不了多少钱的工作,多少人要她进演艺圈砸大钱捧红她她都不肯,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亲爱的柴小姐……”柴子夜故意装出女圭女圭音。“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敷脸做SPA了,晚安。”
“就你嫌听我的声音不耐烦,都不晓得我……”柴母又要话起当年。
柴子夜连忙打断她的回忆。“谁说的?我最爱接你的电话了,就舍不得你太用嗓子,万一哑了怎么办?好了,晚安。”
话语一落,她立刻挂断电话。
“幸好反应快……”成功地逃过一劫,松一口气。
至于那个卢森,想想,再过几天搞不好她就记不得他的长相了,何必在这里庸人自扰?
她最清楚爱情完全禁不起时间、空间的考验。
卢森近来经常在办公室里像鬼打墙似的来回踱步;走到门口,手握着门把却忘了要出去做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才发现电话根本没有响;手上明明拿着高尔夫球杆,可练习球道上却摆着王建明的签名棒球。
回到家,朋友约的饭局、Party他都没兴趣,整晚关在书房里不停地上网更新柴子夜的部落格,关注她的最新讯息、搜寻她过去曾发表过的文章,像个疯狂粉丝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想念那个可爱的小花园里种植的香草植物,他还想念蕙质兰心、种植这些花花草草的主人;自从搬离柴子夜的家,他就一直觉得自己快被思念给折磨死了。
他真的没有这种经验,想见一个人却见不到她,连电话都不敢打,每隔十分钟就要拿起电话看一次,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依着门框,神情轻快愉悦,举着纤纤细手轻摆着,想着警告他:“再敢来骚扰我,小心我报警啊!”
倒不是他怕被抓去派出所什么的,而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爱慕对她来说是种“骚扰”。
以往他也遇到女人对他说“讨厌”、“不理你了”、“我要分手”之类的情绪用字,可只要他送个礼,说说笑、哄一哄很快就没事了,再不就让对方冷静一下,过不了几天对方自然会主动打电话来求和。所以,他一直以为柴子夜虽然嘴上老骂他油嘴滑舌,可心里还是甜的,两人感情慢慢地滋长中——
显然他错了。
他离开后忍着不再去“骚扰”她,而她也真的连一通电话都没来过。
他相信以她独立、有主见的个性,真的欣赏一个男人,不会存在非得男追女不可的观念,肯定会主动释出好感;也就是说,她口中的“讨厌”并没有什么深远的涵义,就是真的讨厌!
“唉……”卢森关上电脑,揉揉酸涩的眼窝,大叹口气。
每每认真剖析一次,他就要再自我厌恶一次。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没出息,很不像个男人,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究竟中了什么魔咒,从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占满了他心中所有的位置了。
很夸张,他也这么觉得,而且,很悲惨,比被戏称为“二手男”、“大胸无脑男”都来的悲惨……
老天也开了他一个好大的玩笑。
过去,他风流韵事不断,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多到他记不得名字和容貌,还曾经有过同一个女人追两次的经验,但后来总是因为感觉不对或发现个性观念差异太大而分手。
直到他遇见柴子夜。
他的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直觉——
就是这个女人!
他就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追到她、娶她回家,不能让别的男人有机会出手!
可如果这直觉是对的,怎么可能她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而他却是她最讨厌到感觉被骚扰的男人?
这逻辑完全矛盾啊!
这些天,卢森便在这种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想不透的矛盾情节中钻进死胡同,不知道该不该放弃,会不会因此错过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如果不死心,又该如何扭转劣势?
“啊——”他快疯了!
就在他大声狂吼,吼出胸口抑郁之气,他的手机又吵死人的响了起来。
“喂!”他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酒肉朋友太多就是有这个麻烦,想安静片刻都是奢求。
“卢森……?”对方听见不善的口吻,怀疑地问。
“子夜!”他瞬间瞠大眼,整张脸散发出烁烁光芒。
前一刻还在人间炼狱中泅泳,下一刻已经飞到天堂。
“嗯。”知道没打错电话,柴子夜轻应了声。
“怎么哭了?”他敏感地听出她带着浓厚鼻音。
“哇!”她心一惊,好厉害的家伙,一定是常让女人掉眼泪,所以一听就听出她刚哭过。
“发生什么事了?你人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我在欣欣秀泰旁边……”柴子夜告诉他详细位置。
卢森听完后,立刻以火箭般的速度奔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