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培送倪安萝回家后,一个人在街上漫步。夜凉如水,正好可以清醒一下他刚才太过激动的情绪。
当她说喜欢他,当她搞笑地鼓起勇气表示要倒追他,不可否认,他真的感动了,刹那间想许下保护她一生一世的弘愿,尤其是她竟然傻到答应他开出的那些没天良的卑劣条件。
她绝对清楚他有多混帐、多恶劣,然而,像他这样的男人,她却还愿意接受、还愿意爱,这教他如何能不动容?
如果他能再自私一点,他会不计后果留下她;如果他能少爱她一点,他就不必瞻前顾后,担心毁了如此美好的一个女人。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胆子这么小;她有勇气爱他,他却没有自信拥有她。难道他真的害怕那种稳定不变的关系?
不,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坚定永恒的爱情,渴望拥有如寻常父母对待子女那种无怨无悔、不计较得失,无私的爱;然而,大部分的人总是爱自己胜过爱别人。
打从十二、三岁,他便经常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飘荡至今,有太多晦暗的过去,太多一般人难以想像的经历,时间一久,连他也要以为自己身上流着的就是无可救药的黑色血液——游走在灰败的社会边缘,他如鱼得水,愈是阴险狡诈的人,他愈是应付自如。
所以他招架不了单纯得如张白纸的倪安萝。
渴望的爱情突然从天而降,他不信自己如此幸运,以为一切都是幻觉,所以,不敢去接,就怕伸出手落空了,像个呆子?
“马的,卒仔……”他懊恼地踢走地面上的空烟盒。没事说那些话刁难她干么?万一她真的吓跑了,他上哪里再找一个倪安萝?
萧元培又闷了,招来计程车,到“夜店”想喝个烂醉,喝到凌晨,员工早下班了,剩义气相挺的韩嘉章留下来陪他,不过也已哈欠连连。
“拜托,下次你别再搞这种‘借酒浇愁’的飞机好不好?以你这种酒量,你的‘愁’还没浇熄,我都愁起来了。”
“我才想问你这是不是假酒啊,怎么栽了几罐也没感觉?”
“假酒?!”韩嘉章惊叫起来。“要不你现在到外面去抓一个早起运动的欧吉桑,灌他两杯,看他醉不醉!”
“没事干么拖老人家下水。”萧元培“哼”了声,从皮夹掏出钞票。“我困了,结帐吧!”
“阿弥陀佛……”韩嘉章收下现钞,双手合十,虔诚地朝他躬身。“你都不晓得我马子身上那件性感睡衣穿穿月兑月兑几回了,每次她打电话给我,我都跟她说快了、快了,再两杯就醉了,叫她月兑光到床上等我,我看等到现在差不多也感冒了。”
“见色忘友就见色忘友,讲那么多。”萧元培笑着白他一眼。“快回去帮她暖暖身子吧!走了。”
步出店外,清晨的一阵凉风往大衣里灌,他连忙竖起衣领,打了个哆嗉,跑步回家。
喝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有了些微的醉意,又被刚才那一阵风给吹散了。
睡不着就只能工作了……
走出电梯,他掏出钥匙,赫然发现倪安萝就站在他工作室前!
“我来了……”她露出腼腆笑容。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心疼地抱紧她,发现她眼眶泛红。“傻瓜,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没有来很久,想说你可能跟朋友出去,反正我也没事,就不吵你了。”她还是微笑,不让他担心。
“你——”他想骂她干么老是为别人想然后委屈自己,但转念间,他不就是被她这股善良、笨拙的个性吸引吗?
“其实有点想唾了……”她憨憨地笑,眨眨酸涩的眼。
他带她往隔壁大门走,这时才注意到她身旁摆了一只行李箱。“真的搬来跟我一起住?”
“嗯……我爸答应了。”倪安萝敛下眼帘,不敢看他。
“别骗我,是不是吵架了?”他不舍又深怀罪恶感,像是诱拐良家妇女,可他真的好高兴,高兴她回来了,高兴她为了他不惜闹家庭革命——她是真的深爱着他,八匹马也无法将她从他身边拉走。
“是有一点点想法不同……”她避重就轻。“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慢慢让他了解的,而且,安琪很支持我。”
“安琪?”他哑然失笑。“我肯定她不是你的好妹妹,怎么可以推姊姊入火坑?”
“你这里才不是火坑……”她被逗笑,原本与父亲争执后梗在胸口的那股歉疚,稍稍释怀。
她相信这个决定是对的,也是她心里最渴望做的事;她忠于自己,或许一时半刻间不能得到家人的谅解,她也不后悔。
她永远会是父亲的好女儿也永远爱他,但她想保护萧元培受过伤的心,让他相信幸福相信爱,就如当初他陪她走过情感的低潮。
“进来吧,带你参观你以后的新家。”他一手拉起她的行李箱,一手揽她进家门,内心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此刻,他不想再为难折磨自己,就自私一点……霸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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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培诚然如他自己所言,是个花心大萝卜;倪安萝才搬过去和他同住一个月,已经见过他“八位前女友”,个个娇艳如花,个性直率大方,却也因此意外地,多了八个相约喝咖啡,一起逛街出游的好朋友。
重点是,萧元培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倪安萝,他说自己花心,却没给自己花心的机会。
他的夜生活丰富精彩,交游广阔,交际应酬的饭局也不少,但无论是上酒店、开PARTY、打麻将、去舞厅、谈生意,有他出现的地方,身边一定有位温婉柔顺的女人陪着,那个女人就是倪安萝。
他歌照唱、舞照跳、酒照喝、麻将照玩,甚至连与美女调情的轻佻行径也没收敛过,不过,他只带倪安萝进门,也只带她一个人离开,介绍她给朋友认识的说辞永远都是——“我这辈子唯一认栽的女人。”
有时,他也去听她说故事给小朋友听,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听她干净轻柔的嗓音说话,听得比任何一位小朋友都专心、都入迷。
他还陪她参与老人送餐的志工服务,自诩是最不阳光、最缺乏热诚的混水志工。
不过,他虽然漫不经心,帮不了太多忙,倒是逗得这些婆婆妈妈笑不拢嘴,俨然成了师女乃杀手。
他喜欢她在身边的感觉;喜欢一回头便能看见她纯净的眼眸、淡淡的笑容;喜欢大手一揽,她便柔顺地偎进他怀里的满足感;喜欢带着她重新体验过去他早已不再感兴趣的生活。
他更喜欢的是闻她洗完澡后发间的馨香;喜欢她在他身下既害羞又享受的低吟;喜欢夜里睡不着觉,静静地看着她睡梦中唇边那抹幸福的上扬……她快乐,他就快乐。
他让她了解,许多男人难以抗拒的外界诱惑,对他来说只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娱乐,然而,他又鼓励她尽情玩乐,就算偶尔使使坏、撒撒野也没关系,不要将自己局限在固定的框架中,她会活得更自在、更有自信。
假日,他带她上山,照顾他那棵已经开始结果的水蜜桃树,他还透露一个秘密。
“知道我为什么买下这块地?”
“安琪说……噗……”她还没说就已经先笑出来了。“她说你有天突然想吃水蜜桃,然后到这里才发现产期已过,根本没有水蜜桃了,结果你发神经,买下一棵树,要自己种出水果来。”
“好笑喔?发神经喔?”他将笑得不可遏止的倪安萝抓进怀里,搔她瘁。“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发神经想吃水蜜桃?”
“不知道。”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的沐浴乳或者是洗发精是不是用水蜜桃香味的?”
“不大确定耶……”她回想着。“家里这些生活用品很多都是我爸妈逛大卖场买的,我妈挑什么我就洗什么。”
“那我可被你妈给害惨了……”他掩脸申吟。
“为什么、为什么?”她拉下他的手,好奇地问。
“在你家那条巷子吻过你之后……”他难得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还带着点别扭。“不知怎么了,一直想吃水蜜桃……”
“咦?”她东拼西凑,将他前后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硬兜在一块。“所以……你是想……吃我?”
话说完,她就脸红了。
“对,”他往她颈间轻咬下。“就是想吃你!”
“呵……”她被他吐出的气息哈痒得受不了,从他腿上跳下,跑开不让他抓住她。
“倪安萝,听话别动!”他起身时小腿有点发麻,追不上她。
她立刻停下脚步。
“乖。”他得意地勾起唇角,知道她就是这么听话、温驯,这么惹人疼,让人“爱不释手”。
待他伸出手,要将她逮回怀抱里时,她突然又闪身,冲着他扮鬼脸。“我又不笨。”
“学坏了喔你……”
“你的前女友们都教我,对男人要坏一点,不能被吃得死死的。”
“别听那些没人要的女人说的话。”他大跨一步,拉她入怀,给她一个甜到会腻死蜜蜂的香吻。“我就是爱你的柔情似水。”
这话一出,两人都像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愣住了。
他说他爱她?倪安萝听见了。
“咳咳……”他清喉咙,掩饰自己说这句话后的尴尬。
他没说过“爱”这个字,一直觉得太矫情,很滑稽,没想到月兑口而出后,除了有点不习惯外,还满顺口的。
“喂、喂——你别哭,别给我掉眼泪喔!”他见她眼眶一红,泪水迅速汇集。
“那你再说一次,我就不哭。”她瞠大眼,不让眼泪落下。
“说什么?”他看向一旁,装傻。
“我去煮饭……”她黯然垂下脸,转身走进木屋。
“俺唉泥。”他舍不得她难过,情急之下,故意发了音不准,超重山东腔,不那么恶心巴拉的三个字。
“噗……”她忍不住笑他的幼稚。
不过,她接收到了。
萧元培说得没错,她变坏了,变不乖了,当听见他说爱她时的感动与心悸,尝了一遍,很难不想再尝第二遍。
她喜欢每天清晨醒来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窝在他暖暖的臂弯里;喜欢轻踮着步伐下床为他准备早餐,预留午餐,然后到学校后想像他坐在餐桌前贪吃的孩子气模样;她喜欢他的霸道与柔情、喜欢他的开怀大笑,甚至喜欢他那不失幽默的毒舌。
他为她打开一扇又一扇的窗,让她看见如彩虹般绚丽的世界;然而,她最喜欢的却还是陪他窝在办公室的书堆里,靠着他的胸膛,静静看书的感觉。那一刻的他既感性也性感,总让她忍不住想仰起脸亲吻他刚毅的下巴……
她一天比一天更爱他,但是,她会小心,不让自己愈来愈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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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安琪和罗秉夫要结婚了。
严格算来这是倪家的第一桩喜事,一切都得按规矩来,两老忙上忙下、忙里忙外,虽然内心百感交集,但只要小女儿能得到幸福,也足够安慰他们的不舍了。
倪安萝和倪安雅两姊妹负责筹各规划婚礼以及接待宾客,多如牛毛的琐碎事项让她们晕头转向,使得原本就缺乏耐性的倪安雅决定,日后她跟男友若真的要结婚,直接到户政事务所登记,登记完后两人去吃顿大餐,完毕。谁都别想叫她经历如此恐怖的婚礼流程。
倪安萝只是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倪安雅并不明白倪安萝的心情,不晓得她与男友之间的约定;她这一生中的两段感情,一次差点结了婚但没结成,另一个则是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婚礼,所以,在筹划安琪的婚礼时,她格外用心、格外投入,像是要弥补内心不能说的缺憾,藉这次小妹的婚礼,感染受众人祝福的喜悦。
讽刺的是……婚礼当天,当所有单身女子拚了命的推挤,等待倪安琪朝空抛出捧花,倪安萝恬静地退到远处陪伴父母,没想到竟接到了从天而降的浪漫花束。
据说,接到新娘捧花的女子就是下一个美丽的新娘。
倪安萝瞥见妹妹俏皮地朝她眨眨眼,明了了她的心意,却只觉可惜,这束花,落在了错的人的怀里,失去了传承幸福的美意。
回家后,她将花摆入花器里,细细整理的同时不免生出几分惆怅。
“怎么对着一束都快凋了的花发呆?”萧元培坐在客厅看《世界地理杂志》,察觉她从进门后神情就怪怪的。
他从不参加婚礼,即使是好友罗秉夫与安萝的妹妹安琪的婚礼,只托女友带去大包红包,人没到。
“这是安琪的捧花,我不小心接到了。”她回头笑着告诉他。
瞬间,他表情一僵,倪安萝以为他误会她也想结婚,特地抢来这束捧花暗示他,连忙解释说:“我站好远,不晓得安琪的力气这么大,一下子就飞到我怀里,我见这花还美美的,舍不得扔掉就带回来了。”
“嗯……”萧元培应了声,没再说什么,继续看他的杂志。
他冷淡的反应令倪安萝一阵心慌,一直等着他再开口,但他却始终沉默。
只是一束花、一句话、一声回应,不知怎的,两人之间仿佛因此凭空冒出了一个不能触碰的话题,像地雷般,会瞬间摧毁一切。
连着几天,倪安萝注意到萧元培每次经过客厅接连厨房的转角,总会下意识地朝那花器的方向瞄一眼,这一眼让倪安萝莫名地不安着。
至今,除了倪安琪外,萧元培尚未见过倪安萝其他家人。每每倪安萝回家探望父母时,倪父一见到她就不免唠叨她几句,连带地责备起拐走他女儿一年多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元培;倪父担心萧元培避着不来拜访女方家长,其心态太可疑,更担心女儿日后吃亏,又为另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而受伤。
这些怨言,倪安萝全独自揽下,回家后一个字也没提。
他们当初约法三章——不结婚、不要小孩;她不会去挑战他是否真的“言出必行”,因为她输不起,所以经不起任何冒险可能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月过去,花早谢了,花器一直空着搁在相同地方做摆设,日子就像往常一样幸福甜蜜,但倪安萝却仍察觉到萧元培的变化。
他们之间似乎出现了问题,但她根本想不出来究竟哪里出了错。
他曾几次待在办公室里,将与房间相通的那扇门锁上,只是她一敲门他便立刻应声,前来开锁;她不解,他也没作解释。
她还不只一次捕捉到他从背后悄悄观察她的神情,像是在找什么适当时机要对她说些什么。
她想怪自己多心,但相处那么久、了解那么深又是挚爱的男人,就算是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她都能察觉,如何能将所有感觉都归咎于多心呢?可是,倘若他变心了,对她厌倦了,他又怎能假装还爱她,还待她如此温柔?他根本不是善于矫饰伪行的人。
倪安萝便在这样想不出原因,不敢要答案又得不到心安的惶惑心情下一天过一天,鸵鸟地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使他们分开。
她更加顺从他、取悦他,对他的爱因为掺着不安而益发浓烈,仿佛世界末日随时可能到来,如此地贪恋着他,无时无刻眼中只容得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太专注于他,以致忽略了自己,消瘦了。
“安萝,”夜里,萧元培搂着她入眠,轻抚她突出尖削的锁骨,突然心生不悦。“你最近怎么瘦这么多?”
“是吗?”她自己完全没注意到。
“是不是有什么事烦着你?”
“没有啊,我的食量一直都是这样,食欲也正常……真的瘦很多吗?”她量量自己的腕骨,才发现之前他送她的水晶腕炼似乎真的松了不少。
“安萝……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嗯……”她的心倏地揪起,屏气摄息。
“你能不能先搬回家住?”
“好……”她茫然地应了,应了之后感觉心已经碎裂成千千万万片。
会来的,终究逃避不了……
“不问我为什么?”他好笑地看她,这女人就算对她说要把她抓去卖,恐怕也会应好。
她忍着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微笑摇头。
“也好,就算你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他抚抚她的发,像是突然卸下心头一颗重石,整个人轻松了起来。“记得以后多吃一点,保持心情愉快才能容光焕发,这么瘦不好看。”
“嗯……”
“睡吧。”他调整一下姿势,圈住她,很快便入睡了。
黑暗中,倪安萝潸然泪下。
她记得他说过——
“哪天我厌倦了你,一句话,你得立刻从我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