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安琪看电影的口味很“广泛”,从艺术片、剧情片到喜剧片甚至恐怖片,每一部她都想看。
她像只活动量超大,一刻停不下来的蜂鸟,从舞蹈教室飞往剧团,从剧团再赶回舞蹈教室,她看电影、看书、看表演、看展览,时不时地在路上遇见熟面孔非得热络地哈拉几句,见到流浪猫狗也要停下来跟它们说说话,难得有安静的时候。
罗秉夫过去缓慢平静的生活算是成为过去式了,自从倪安琪在“传阁”住下来后,他的生活节奏整个被颠覆。
“老板——我们晚上看八点半的电影喔!”
白天,倪安琪会在经过“传阁”时,突然冲进来通知他晚上要做什么,她从没问过他有没有空,时间允不允许,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约定的时间到了,她会准时出现,两人偕伴出门。
“安琪,为什么你只跟老板约会,都不找我?”晚班的阿健吃醋地抱怨。
罗秉夫被“约会”这两个敏感的字眼鳖了下,像是某些藏在心底深处,不去看、不去碰的感觉一下子被掀了开来,他不自在地往门口移了几步,没有加入这话题。
“好啊,下次找你女朋友,我们一起去约会。”倪安琪笑嘻嘻地说,但话中带点坏心的促狭。“我可不单独跟有女朋友的男生出去。”
“就算有女朋友还是可以有异性的朋友嘛,你思想不会这么保守吧?”阿健倒过来挖苦她。
“这叫原则,跟保不保守没关系,你激我也没用,哈哈。”倪安琪扮了个鬼脸。
一旁的罗秉夫听得想笑,这女人说笨,其实一点也不笨,反应很机灵,就连阿健也斗不过她。
“乖乖顾店啊,我们走咯!”她故意模模阿健最贱长了些染成绿色的短发,想哄孩子般,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出门后,罗秉夫斜睨她一眼。“把我晚班店员气走,你要来代班啊?”
“放心,阿健不会走的,你是他跟姚心目中完美的老板,你可千万别收起来不做啊,姚姐还打算待到领退休金呢!”
罗秉夫笑了笑,没想到他们背后讨论他得到的是如此“善良”的评语。
他并非完美,只是话少了些,也不啰嗦,他们不嫌工作太沉闷已经很教他觉得意外了。
“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倪安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也是最完美的朋友。”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罗秉夫是她所认识的朋友里个性最特别的一个,她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是个大麻烦,但和刘家豪分手至今一个多月了,在“传阁”也同样住了这么久,他收留她,陪伴她,却从未问过她的私事,也不干涉她,任她闯进闯出,叨扰他的生活。
这不是冷漠,如果真的冷漠,他连留她也不会答应,他虽寡言,但给她的温暖一点也不少——默默地,没有条件的照顾她。
“是吗?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意见不少啊。”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了解你,许多人是因不了解而完美,你正好相反,愈了解愈觉得完美。”她有感地说。
“你们是不是有新戏要开演,需要帮忙卖票?”罗秉夫一颗心浮动着,对于她太过直接的欣赏,有些闪避不及的仓皇,故意将话题扯开。
“我是这么现实势利的人吗?”她佯怒,随之大笑。“有时候是啦,但目前没有新戏,导演跟编剧还在讨论剧本改编的事,暂时不需要你出钱出力,哈哈!”
她爽朗的笑声和大方坦然的态度转移了他的顾虑,他们之间没什么,只是很合得来的朋友。
他们在路旁等公车,边等边聊,一点也不觉得等待的时间漫长。
罗秉夫不开车,出门时习惯走路,远一点的路程就搭乘大众交通工具,倪安琪也只以脚踏车代步,节能减碳,为环保尽一些心力,这点他们相当有默契,也怡然自得。
车来了,坐几站,便到了热闹的市中心,路边找找美味的小吃解决晚餐,倪安琪喜欢天天变换不同花样,罗秉夫则讶异于“晚餐”也能有这么多种选择。
因为个性使然,他一向与人保持礼貌的距离,但倪安琪却能一点一点地渗透,一点一点地改变了他的生活。
她的率真与单纯让他撤离防线,现在的生方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虽然被动,但他欢喜接受。
今晚的电影是部喜剧,主角夸张的表情和喜剧演员独特的节奏喜感使得整部戏毫无冷场,几乎从头笑到尾,以往罗秉夫很少看这类型的笑闹剧,但是听着笑点超低的倪安琪在一旁开怀大笑,笑道受不了时还会猛拍他大腿,无论是剧中还是现实中都娱乐效果十足,不知不觉中,他也融入情境,想想,其实偶尔看看这种不花脑筋,纯粹放松脸部和身体肌肉的电影也很不错。
当银幕打出“TheEnd”,片尾的舞曲播出,戏院里仍余留着笑声,罗秉夫揉揉脸颊,笑得下颚好酸。
灯亮了,观众陆续起身离开,他转头看向迟迟没有动作的倪安琪,才发现她眼睛望着大银幕,居然泪流满面!
罗秉夫简直快被女人这种奇怪的生物吓傻了,犹记得几分钟前她还笑到按肚子,怎么顷刻间就哭了?
倪安琪回过神,发现他盯着自己,尴尬地笑了笑。
“这么好笑,笑到掉眼泪?”他帮她找了个阶梯下。
“对啊……”她急忙抹去脸上泪痕,胡乱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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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当她避开视线,就是想遮掩什么。
天天相处,不知不觉地,他愈来愈了解她。
“没什么,只是觉得能够这样开怀大笑,真好。”
“可是你哭了?”她的话明显矛盾,是不想说?
“就……”她扬起嘴角,下一秒泪水又从她眼眶里冒了出来。“就突然间想起以前……”
“嗯……”他眼神黯淡下来。果然,她忘不了那段感情。
“觉得自己以前怎么那么傻,明明知道走不下去了,却执着于“爱情”两个字,以为爱就是牺牲……可是,刚刚好像一下领悟了,自己不快乐,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快乐。”
“嗯。”他浅浅地笑了,放心了。
“因为想通了,不彷徨了,觉得轻松多了,所以开心得想哭。”
是他默默给她支撑的力量,是他陪伴她度过这些混乱茫然的日子,给她完全无压力的空间慢慢理出头绪,她才能这么快从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中走出来。
“因为太开心,所以想哭?”他向她确认她的意思。
“对啊,你认识你真好。”她狗腿地说。
“笨蛋!”他敲她的头。“不要随便喂了这种理由在电影院里莫名其妙大哭!”
“吓了你一跳吧?”她吐吐舌头,耍赖。
“何止吓一跳?简直差点吓死。”他也学她一样夸张。
“噗……”她破涕为笑。“那我请你吃宵夜,帮你收收惊。”
“还是我请你把,你这个穷光蛋。”他故意揶揄她。
“对我这么好?”她装出惊讶的表情。
“是啊,没被你吓死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多做点善事。”突然间,他想宠她,只要是能让她开心的事,他都愿意去做……
“我想吃“黑白切”。”
“这又是什么东西?”
“跟我走就知道了,就是想吃什么夹什么。黑白乱乱切,切一大盘。”她主动挽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走出戏院。
关于上一段感情,她已经全部抛到脑后去了。
这次,罗秉夫没有拒绝她,没有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就当做是疼爱妹妹般由着她去。
她没有复杂的心思,也不懂惺惺作态。就是有时情感太过丰沛,傻傻地付出,不懂保护自己。但他不就是因为她的单纯与执着而感动,不就是因为她傻,才让人更疼惜她?
走到马路边时,倪安琪突然问道:“你知道女人其实很多情也很无情吗?”
“这么说?”
“当女人深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内心是炽热的,轰轰烈烈的,心甘情愿为对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对方快乐。”
“嗯。”
“可是当这份爱,爱得太多、爱到透支,伤痕累累,最后清醒过来时……”她停下脚步。
“怎样?”
“咚……”她将捏在手中的卫生纸往路旁的垃圾桶一扔。“就像这样,全部收回,扔到垃圾桶,从此各走各的路。”
“真能这么干脆?”
“至少我希望这样。”她绽放笑容。“不要为一个不值得珍惜的男人,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哀悼过去。”
“听起来还满有智慧的。”他扬了扬眉,促狭说道。
“当然,”倪安琪自我挖苦道:“女人之有恋爱的时候才会变笨,不爱了,就会变回聪明。”
他笑她的表情,真是晴时多云偶阵雨,气象主播遇见她也没辙。
不过,他希望她聪明,找个好男人照顾她,不再为爱情哭泣。
星期天,“传阁”不营业,倪安琪也没课,经罗秉夫同意,开始着手整理他三楼的储藏室,也就是她现在的“卧室”。
罗秉夫是个念旧的男人,愈是有些年代的东西愈不舍得丢弃——笑时候的玩具,年轻时与朋友、情人间往来的书信,过年过节的贺卡、赠礼以及爷爷过世留下的义务,他全都收进木箱、置物箱里,到现在储藏室里究竟藏了哪些东西,他已记不大清楚了。
倪安琪整理得不亦乐乎,像寻宝般,透过这些陈年旧物中寻找罗秉夫童年的身影,寻找他的成长故事。
“老板——我找到一个好漂亮的木雕首饰盒——”她在方里对着另一个房间里的罗秉夫大叫。“可以打开来看吗?”
“可以——”罗秉夫回答她。
他在房里看书——《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短短的第十八首诗,念了几回始终无法念完,因为另一头的倪安琪老是打断他的诵读。
“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他轻读着——我该把你比拟为夏天吗?
他笑,倪安琪比较适合用“夏蝉”,活跃热闹,扰人清幽。
“老板——这把木梳子好美喔——”她又开始哇哇大叫。
罗秉夫叹口气,将书合上,走到隔壁房。
“听说有人打算整理储藏室?”他倚着门框,望向比之前乱了大概一千倍的房间,摇头。
“我会整理好的……”倪安琪无辜地扁扁嘴,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分心,而箱子里的宝物又太吸引她。“慢慢整理……”
忙了以个早上,翻箱倒柜,箱子连睡觉的床垫也全被杂物占满。
“你还记得这把木梳是谁的吗?”她坐在地上,将木梳举得高高的。“好典雅,雕刻得好细致喔!”
“我女乃女乃的梳子……”罗秉夫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木梳端详,“这是我爷爷亲手做给她的。”
“哇……爷爷好多才多艺。”
“我还记得刚住到爷爷女乃女乃家时,因为想念爸爸妈妈,每天晚上都苦,女乃女乃让我跟她睡,把爷爷赶到隔壁房间。”罗秉夫扶着木梳,想起童年时光。“早上醒来就看到女乃女乃坐在梳妆台前,拿着这把梳子缓缓地梳那又细又长的头发,轻巧地在脑后绾个鬢,那个印象很深,一直觉得女乃女乃好优雅、好温柔、好美丽。”
倪安琪支着下巴,着迷地听他说话。
“我爷爷就比较严肃,比较沉默。我看国小同学有机器人玩,吵着要爷爷买,结果他丢给我一盒摔裂的笔壳、外调的笔尖,那是他帮客人修笔替换下来的故障零件,还骗我说机器人被坏人炸成碎片,要我自己把它修好。”
“噗……然后你真的被骗了?”
“我还真的用那些零件组了一具机器人……”罗秉夫不好意思的承认。“我小时候还满好骗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很执着。”
“哈哈——”她笑到不支倒地。“那机器人呢?你还留着吗?”
“有吧……不知道在哪个箱子,要找找。”
“我来找!”倪安琪将木梳收进首饰盒里,归类,继续寻宝。
罗秉夫随手拿起一旁尚未整理的相簿,打开它。
“咦?这是爷爷女乃女乃的结婚照?”倪安琪探过头来。
“嗯。”
“挖,好像悲情城市里的年代喔!女乃女乃好漂亮,爷爷也很帅耶——”她新奇地盯着那泛黄的老照片。“这张军装,超帅的,喂,有没有人说过你跟你爷爷长得很像?”
“我女乃女乃说过。”
“这张呢?”她指向另一张。
“我爷爷跟他结拜兄弟的合照。”
就这样,原本要找机器人的倪安琪又被相簿里的照片吸引了,一张张地追问,一本本地看下去,东西依旧散落四处,整理的进度还是零。
“这张,好眼熟……”倪安琪凑近照片,仔细研究照片上的背景。“是纽约的Strand书店吧。”
“没错,原本是去探望我爷爷生前的一位老朋友,后来和那位长辈的孙子逛到这间二手书店,立刻被迷住,完全没办法抵抗,为了这间店我在纽约多待了半个月,每天泡在Strand,跟店员都混熟了,回国前的最后一天拍了这张合照,最后空运三大箱旧书回来。”
“我跟你说一件超神奇的事……”她脸上的表情满是惊讶,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
“你去过这间书店?”
“不止……”她连续用那夸张悬疑的表情吊他胃口。
“也认识者个店员?”
“不认识。”
“不然?”
“你看……”她指向照片。“看到你身后的着个没有?”
“?”罗秉夫将照片拿至眼前。
“相不相信,这个只看见跟背影的人,其实是我……”
“是你?”这下换他目瞪口呆。“不可能啊……”
“真的是我没错!”倪安琪也觉得不可意思。“那个时候我到纽约学舞,经由同学的介绍,在百老汇的剧团里应征到一个老太婆的角色,这条长披巾跟这件宽松棉布洋装就是我的戏服,那时只要要有空挡,我也都泡在Strand书店里找戏剧相关的书,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对剧团产生兴趣。”
“不会这么巧吧?”他仔细再看,盯着她的“”看,不禁莞尔一笑。
“就是这么巧!我的天!”她好开心。“没想到我们那么久以前就认识了,而且还合照过,哈哈,我们是不是好有缘?”
“嗯。”他紧盯着照片,难以置信,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将她带到他眼前?
“所以我们第一次在餐厅见面时,我才会有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回想,愈想愈深。“而且直觉认为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那个时候……”他做了以个不子置评的表情。
“以为我神经病?”
“差不多。”他抿嘴一笑。
“我就知道!”她槌他,抗议道:“正常男人看见我的直觉应该是见到美女吧,哪有人把我当神经病的?”
“我比较重视内在,很少注意女人长什么样子。”他笑着闪躲着她的槌打,笑得不可遏止,笑得好累。
“意思是我的内在感觉像神经病?”她故意在话中挑毛病,捏他、搔痒他。
“我错了,可以吧!”他的四周全被杂物占据,无处可躲。偏偏他又怕痒,只能求饶。
“那要罚你说五遍“我是大美女,不是神经病”。”她挑起下巴,伸出食指还抵在他腰边,威胁道。
“我是大美女……”他勉为其难。“但我明明是男人……”
“不是我,是你!厚……你很皮喔!”她作势要掐死他。
“好啦!好啦!你是大美女……”他在心里哀号,全世界大概找不到比她还无赖的女人了。
“五遍,这才第一遍。”她拗着手指,计算着。
“你是大美女,不是神经病,你是……”
她盯着他,他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老老实实地念了五遍。
“YA!”这样她就得意了。
“高兴什么,我看你今晚睡哪里?”他起身,打算回房间换衣服。“六点,我该准备出门吃晚餐了。”
“啊——你就这样走了,不帮我?”她揪住她的裤管,又是那副幼犬的可怜模样。
“谁说要整理的?你自己负责。”他忍着笑意,无情地说。
“坏人……”她泪眼控诉。“相簿是你弄乱的,你也要负责,不负责的话,我晚上跑去跟你挤一张床。”
罗秉夫头昏,有女人这么恐吓男人的吗?
“先吃饭吧,回来再帮你整理。”
“嘿嘿……”她立刻起身,拍拍一身灰尘。“就知道你人最好了。”
“好人似乎没有福利……”他大叹一口气,回房间换衣服。
倪安琪目送他回房,脸上堆满停步下来的笑意,心里慢慢的感动。
进来,每每这样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总会涌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能够认识他……或许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