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斯”的办公室里永远是吵嚷热闹的。
早餐的八卦、娱乐时间,在第一通电话响起之后正式结束,所有人开始投入工作,这时讲电话的声音、隔空讨论案子的声音、“宙斯”里出名的大嗓门丫一活动总监杜骏奇的吼叫声、东西乱堆紧要关头找不到数据的唉唉叫……混杂出一种类似叫卖市场的活络。
这是“宙斯”特有的奇景,大家都很忙,忙到无法离开座位,一个个扯开嗓门说话,感冒喉咙沙哑,声音压不过别人,没关系,自备大声公,照样吼。
彭言飞专心地研究历史档案,隐隐地听见一声幽幽叹息。
他抬起头发现隋爱玲将笔杆夹在嘴唇和鼻子间的人中,滑稽地皱起眉头,他没见过比这还丑的表情,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隋爱玲听到笑声,斜睇他一眼,他立刻假装咳嗽,掩饰想仰头大笑的冲动。
“喝水,桌上不是有水吗?”她连忙站起身将杯子递给他,叫坐在他身旁的同事。“喂,帮他拍拍背,可能呛到了。”
彭言飞大口喝水,有点内疚,没想到,她还挺温柔的。
这插曲结束后没多久,他再度听见叹息声。
他又抬头看她,这次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不知想着什么,一脸落寞,眼眶中似乎还圈着水光。
彭言飞不自觉地凝视她许久,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不只一次,在和同事打闹笑骂的同时,他经常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强颜欢笑。
他对她的好奇与注意是难以解释的。她是他的主管,接触的时间最长,偏偏几次注意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她似乎是故意装出男人婆的样子,开起黄腔,笑得比谁都大声,可他就觉得这不是她。
但是,哪有女人会故意丑化自己?
隋爱玲将视线从天花板收回来时,发现彭言飞在看她。
“看什么?”她警戒地问,提防他那双仿佛要看穿她的眼,“没什么……在想事情。”他见她将落寞藏了起来,又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我。”
“想事情看别的地方,不然我会以为你暗恋,呵……”他不禁猜想,“搞笑”、“男人婆”是她的保护色,还是她的本性?
隋爱玲连续几晚都睡不好,一双眼睛已经眯成加菲猫眼,桌面摊着的又是创意总监范柏青字写得龙飞凤舞的案子,她皱起足以夹死蚊子的眉毛,用力瞪着愈看愈火。
“范、柏、青——”她扭头大喊。
“哈事?”范柏青回头看她,顺便清清嗡嗡作响的耳朵。“我才隔你不到一公尺,又不是隔一座山头,而且,我没聋,可以小声点。”
坐在隋爱玲对面的彭言飞也被她的河东狮吼吓到了,她情绪变化也太快了吧?!
“这是什么鬼字叩你以为你是唐朝张旭啊!写这么草谁看得懂?”
“哪里看不懂?”范柏青将椅子滑向她。
“这边……”她指给他看。““团以先起”是什么?”
“厚……观光列车啦!你天才,能看成“团以先起”。”范柏青打躬作揖,佩服佩服。
“言飞,你来看,这是什么字?”
彭言飞从他的座位横过来看。“是有点像观光列车……”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你哪只眼睛看见观光列车了?我要把它挖出来。”
“赫……”彭言飞瞪大眼,这女人很血腥,动不动就要焰死、毒死、砍死他。
“这四个字要倒过来看。”范柏青将她手上的纸转一百八十度。“你拿反了。”
“字已经够难辨视了,你还给我颠倒写?!”
“创意是无限宽大的,怎么能受方向限制?”
创意大师范柏青的狡辩让人更火大。
“……”隋爱玲两手作势扣上范柏青的脖子。“你下次要是再写这么潦草,我就掐死你——”
“言飞……救命……”范柏青很配合演出,伸出手挣扎着向彭言飞求救。
“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我会帮你转达。”彭言飞坐回椅子,不当一回事地说。
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对这些人的无匣头演出早已司空见惯。
“哎哟……”范柏青将隋爱玲的手拿下,十分赏识。“这家伙不错,有潜力,够狠心。很符合我们公司文化。”
“废话,也不看看师父是谁。”隋爱玲得意地挑起眉尾。“要不是有这赏心悦目的家伙坐在我对面平息我的怒气,我早就指死你了。”
彭言飞听见隋爱玲的称赞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原来,她一直在注意他?
隋爱玲的唇角突然绽出一抹温柔的浅笑。她想起刚认识范柏青的时候,因为个性太单纯经常被他耍得团团转,看样子,她的徒弟似乎比她聪明多了。
这么些天,彭言飞只见过她严肃、皱眉、烦躁的表情,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仿佛有道光束从天而降,映得她脸庞闪闪发亮,一时间他居然看傻眼了。
“发什么呆?是不是我工作派太少了?”地收起回忆,瞥见彭言飞一脸呆滞。
“不是……”彭言飞回过神。“刚刚突然觉得……”
“觉得什么?”她又眯起她的加菲猫眼。
“觉得你很美……”他月兑口而出。
经过几个星期的操练,事实证明,彭言飞的学习能力超强,而且,很快适应了这间公司的变态文化,那些老是想着偷吃他豆腐的“姊姊们”,看不到他惊吓的表情开始觉得无趣,慢慢转移阵地,训练其它胆子更小的菜鸟。
“言飞,把去年整年度观光季比稿的档案找出来,看完后交一篇心得报告出来。”
“言飞,莎莎现在在做的那个案子,你也做一份出来。”
“刚才会议讨论的内容,言飞,你等等摘录出重点,转达到各部门。”
隋爱玲不知是为磨练彭言飞还是故意恶整他,根本不管他是才刚进公司不到一个月的菜菜鸟,派给他一堆工作,不给他有喘口气的时间。
他倒是很“巴结”,不吭一声地把工作都接下来,而且准时、准确地完成。
“那个谁呀……”隋爱玲手按着键盘,突然想到“市场调查公司”昨天应该送来“青少年消费习惯”的问卷结果,得找个人追这份资料。
她才抬起头,坐在她对面的彭言飞早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眼中仿佛写着“又有什么事,丢来吧”!
“你打电话给“凯立市调”的冯小姐,问青少年消费习惯的数据弄出来了没。”
“好。”他听完立即翻找厂商联络电话。
隋爱玲望着他桌上堆得比她桌上还高的档案数据,低头掩嘴偷笑。
这小子,想靠花言巧语轻松度日,门都没有,就算他超级无敌可爱,就算嘴巴甜得像涂满蜂蜜,她可不是被灌几碗迷汤就晕头转向的脑残主管。
说她美?!
美不美她自己会不知道?
跟周智超交往的这些年,她逛街买衣服的次数算得出来,束在脑后的长发再也没变过发型,更别提到美发院护发,这么一身欧巴桑打扮加男人婆性格,他也能睁眼说瞎话,夸她很美。
这家伙是很聪明,上手速度也很快,不过,要是那颗聪明脑袋净转些油腔滑调的技巧,那这个人就算废了。
她操他,是在救他。
““凯立”冯小姐说他们公司计算机主机出了点问题。明天早上十点前会把资料送过来。”
彭言飞结束电话后向隋爱玲报告。
“嗯……”她应了声,瞥他一眼。
见他专注地埋头苦干,她就光明正大地、仔细地观察他。
老实说,这家伙长得真是诱人,“幼咪咪、白泡泡”,皮肤比她这个正港的女人还要白皙透亮,光是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眸就足以杀死一群师女乃,引诱人犯罪,难怪马雅说他不去干业务,替她抢攻一些熟女客户实在可惜。
彭言飞察觉到她的目光,以为又有事要交代,抬起头看她。
被抓到偷瞄小帅哥,她也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远调到他脑后方的墙面,口中还煞有其事地喃喃自语:“啧……这个预算好像怪怪的。”
他勾了勾唇角,这种被偷瞄的感觉他还会不熟悉吗?
“对……这边错了……”隋爱玲继续假装,假装发现问题所在,急急看回萤幕,整个犯罪过程脸不红气不喘。
隋爱玲不看他,就换他看她。
他对她,愈来愈好奇。
她的主管架势很虚,看起来严肃却一点也不精明,就算板起脸孔教训人,还是可以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一种跟她凶恶表情不符的温暖。
她的工作量很大.也常抱怨,老是和范柏青对杠,恰北北,其实再好哄骗不过,老奸巨猾的范柏青随便绕几个圈子,她经常就被绕到忘了一开始为什么生气,然后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继续认命工作。
他坐在她对面,每次听她和其它主管对话,就会忍不住想笑但又不能不忍住,因为一旦被她发现他在偷笑,她肯定又要使出那一百零一招一砍死他。
像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吸引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想知道下了班的她是什么样子,跟男朋友相处时又是什么模样,还是这副男人婆的模样吗?
“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隋爱玲作势要把笔射出去。这家伙不知道他的眼睛会电人吗?没事盯着一个欧巴桑看什么看,想害她中风啊?!
“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他微笑说道,根本不怕她的威胁恫吓。
之前装出害怕的表情只是想让她有点成就感而已,毕竟她也很努力想让他敬畏“很漂亮吗?”她堆起假笑,从桌面上抽出两个案子丢给他。“很闲,这两份就交给你做。”
又来这招,先是电眼,然后迷汤,不晓得她刚失恋,痛恨全天下所有花言巧语的男人,而且处于心理极度变态的状况吗?敢戏弄她,她就玩死他。
“什么时候要?”
“后天。”她故意将最后期限提前两天。
“好。”他注意到她眼里的闪烁,看出她的意图,波澜不兴地应好。
他收下来,没有一点反抗,这让她很气,气自己完全整不到他,倒是被他的一双电眼搞得心神不宁。
“休息了——休息了——吃包子。”马雅回到公司,一进门就高举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美味的手工包子。
下班时间一到,在外面工作的同事陆续回来,几乎每个人都会带些好吃的点心回来,大家就在办公室里边吃边聊今天发生的趣事。
没人急着下班,他们习惯赖在公司,因为这里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总是热热闹闹,总是有好玩的事可期待,这感情紧紧地凝聚着公司的向心力。
“喂——待会儿要不要到龙一那里坐坐?”
马雅问道。
单龙一是她的男朋友,开了一间音乐PUB,就在“宙斯”附近。
“好!”立刻有不少人应声附和。
“言飞去不去?”几个和彭言飞同时进公司的漂亮美眉跑到他身旁问道。
“我要加班。”他冷淡地回答。
“一起去嘛……”这些美眉撒娇地拉着他的袖角,如果他不去她们也没动力去了。
“你不去有好多人要失望的。”马雅挑着眉笑,瞧这些小美女,一个个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可是……”他看看桌上未完成的案子。
“你去吧,我自己做比较快。”隋爱玲起身将刚才交给他的两个案子又抽了回来。
“这样你不用加班,可以一起去了。”美眉一听,高兴极了,拉着他的手。
“你不去吗?”马雅问隋爱玲。
“不去了,最近戒酒中。”
“戒什么酒,说得像酒鬼似的,走啦!”马雅知道她这阵子心情不好,硬要拉她去。
“下次吧!”隋爱玲苦笑,眼神透露着无声的乞求。
最近几次喝完酒,一个人回到住处特别感到寂寞,躺在床上,莫名地就开始掉眼泪,女人啊!
喝完酒就像卸下武装一样,软趴趴地不堪一击。
她担心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失去理智,打电话求周智超回来。
分手都一个多月了,她到现在还没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好吧,那就下次。”马雅也不勉强她。
彭言飞望着隋爱玲,对她“戒酒”的原因很好奇。她有心事?
“言飞,我们走吧!我最近学了一种新酒拳,待会儿教你。”
几个美眉将他从座位拉起,他一脸无奈但也拒绝不了,这几个女人,很黏、很“番”,受不了。
隋爱玲一个人留在公司里,工作是让她不胡思乱想的最简单的方法,因为要动脑,没有多余空间去想。
以前,她用工作逃避回家面对鸡肋般无味的感情,此时,还是用工作逃避回家面对残存着过去记忆的屋子。
一直到和周智超分手后才明白,这么多年来,维系着两人间情感的主要原因,是她的懦弱。
她没有其它家人了,无法想象离开一起生活多年的周智超后,未来将如何地孤单无依,子是,她忍受他的大男人,忍受他的花心,只要他还把她的住处当成他的家,她愿意在种种相互矛盾的情绪下鸵鸟地一天过一天。
渴望安定成了她最大的弱点。
现在,她不得不面对改变。这改变很痛苦,需要时间,而她还是懦弱,就怕禁不起大浪,又被卷回原来的岸边。
所以,最近的精神很紧绷,很压抑,很疲惫。
“呼……”她将飘走的思绪拉回,瞪大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
在她专注子工作时,一道熟悉的手机铃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隋爱玲瞬间知被石化般愣住了。
是周智超专用的铃声。
她慌忙地转身从包包里翻出电话,发颤地按下接听键。
“喂……”
“是我。”
“嗯……”
一句对话后,接着长长的无声空白,似乎都在等着谁先开口打破僵局。
隋爱玲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咬紧下唇,不让自己问他在哪里。
“我找到住的地方了。”周智超等待许久,终于说话。“过两天会回去搬东西。”
“嗯……”眼泪在听见他冷漠的口吻时,涌上眼眶。
“你先帮我整理好,免得我花太多时间。”
“好……”周智超讲完就挂断电话,彻底地打碎了存在她心底微弱的期待。
她茫然地将手机收进包包。
他是个连煮开水泡面都不会的男人,就连衣裤袜子放在哪里都不清楚。这么多年来,她扮演一个认命的小女人为他打理一切,她以为离开之后他会发现不能没有她,也许,他会懂得珍惜、会乞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显然,事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被依赖、被需要,她只是一直不愿承认这个卑微的女佣角色其实很容易被替代。
无声地任泪水沾湿衣襟,她哭自己的软弱,哭自己的犯贱,哭自己茫然无从的未来,然而,她也告诉自己,这是最后、最后一次为他落泪,明天起,她会振作起来的。
喀啦!
侧门开欧的声音将她震醒,她转头望去,发现进门的是彭言飞,她迅速抹去布满脸颊的眼泪。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低下头假装在抽屉里找什么东西。
“不想陪她们玩那些无聊的游戏,什么“盒子”、“猴子”、“佛祖”,乱七八糟。”彭言飞走近她。
他注意到她拭泪的动作。
““许纯美拳”啊?很好笑啊!”她发出干干的笑声。
“烤鱿鱼,热腾腾的。”他将带回来的食物摆在桌上,坐在她隔壁的椅子,望着她的侧脸。
鼻头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我不饿……”她脸埋得更深。
“哪些案子很赶,我来做。”他不问她为什么哭,因为他们交情不够,因为她躲着不让他看见,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明天我会派一堆工作累死你的。今天暂且放过你,你回去休息吧!”她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鼻音。
“对我这么好,我好怕。”
“白痴。”她笑了,但偏着脸,脖子好累。
彭言飞突然站起来,走到她背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干么?想谋杀我啊?”她把脸转正,微仰着头问。
“帮你按摩啦!”他的指尖轻轻地揉捏着她僵硬的肩膀。
他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只觉得她好辛苦,干么死撑着,哭就哭,他又不会笑她,需要肩膀的话,他借她也无所谓。
“怯,无事献殷勤,有鬼……”唔……经他一按,她才感觉到肩膀好酸、好痛。
“是你我才献殷勤,别人求我我都不干的。”
他用轻松的口吻说,勾着唇笑。
“当然啦,你的考绩我打的。”哇……好舒服。“别以为按这两下我就会放水,案子给我乱写,照样打不及格。”
“知道啦,你很爱碎碎念咧!”
“哎哟……跟我顶嘴,皮痒是不是?”她是想扁他,但现在状况不允许。
“你头发严重分叉,该去修一修了。”他按摩她的头皮。“发质很糟,又粗又干,顺便做个护发,保养一下。”
“要你鸡婆……”在他修长的指月复按压下,她头皮的毛孔整个舒服地想申吟,这家伙,技术挺不赖的。
“你不是才三十岁?”
“是啊,怎样?”她眼皮已经自动垂下了,好想睡。
“看起来像欧巴桑。”
“什么——”她睁大眼,睡虫被弹飞,倏地,转身作势要描死他。“就算我像欧巴桑也轮不到你这个“猴园仔”对我说教。”
看见她浮肿的眼眸,他的心抽地一痛。
“我是担心你嫁不出去,再不打扮、打扮,只能找“老芋仔”嫁。”他开玩笑地说。
“啧、啧、啧……你这小子是喝醉壮胆专程回来找死的是不是?看我怎么折磨”她抓起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扣,模仿古代夹指酷刑,用自己的手指夹他的手指。
是说,他的手指怎么那么修长,还那么白女敕?
彭言飞哭笑不得,她怎么老是做出这种无厘头的智障举动,她用手夹他的手指,痛的还不是她。
“求饶啊,求饶我就放过你。”她瞪着他,却舍不得夹伤他好看的手指。
“好男不跟女斗,我回去睡觉了。”他将手抽出来,仓皇地想避开她的直视,避开她还泛着泪光的眼。
“咦?”这么突然?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睡眠不足是女人的天敌。”他揉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开。
前一刻她眼中的悲伤似乎移转到他心里了,他觉得胸口好酸,好痛。再待下去,他会忍不住想问地,会再挑起她的伤心事,他不忍见到她明明悲伤却还要强装没事的表情。
隋爱玲抚顺他揉乱的头发,愣了好半天,这家伙好大的胆子,把她当小女孩咧!
他到底是喝酒还是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