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柏青回了一趟父母家,星期一早上从后车厢搬了一个大木箱进公司。
“里面装什么鬼啊?”马雅揉着昨晚狂欢后还抽痛的太阳穴。
“穿越时空机。”范柏青神秘地笑。
“真的假的。能穿越时空?!”隋爱玲惊讶地模模那个陈旧的木箱。
“唉”马雅叹口气,世界上大概没有比隋爱玲更容易上当的女人。
“云云,过来一起看。”他招来坐在座位上,缺乏好奇心的柳云云。
柳云云站起身走到范柏青身边。
“注意看喽”他张开双臂,比了一个魔术师表演前的开场动作,然后打开箱盖,大叫:“锵锵!”
“哇噻--你还留着这东西?!真的是宝贝”活动总监杜骏奇人高马大加上有如扩音器的大嗓门,一开口就将其他人都吸引过来。
几个女人将头探进木箱里,看了一眼,又缩回头,对范柏青以及杜骏奇的兴奋一脸纳闷。
“厚,拜托,你们都没有童年啊?!”范柏青受不了地将箱里的物品一一拿出来。“毽子,陀螺、大仔标、弹珠、竹筷枪你们都没玩过?!”
“我们小时候都玩像皮筋跳高,跳房子”隋爱玲拿起毽子。“这个有踢过。”
“我小时候都弹古筝,插花,写书法”马雅搞笑说。
“屁啦!最好是那么有气质。”范柏青跟隋爱玲立刻吐槽她。
这时,他们同时望向柳云云。“你呢?”
柳云云张着无辜的眼:“我都没玩过”
“我就知道!”范柏青击掌。“今天我们就来回味童年,这些宝贝都是我一路披荆斩棘赢来的,我教你们玩。”
“不上班了?”隋爱玲问。
“星期一耶魂都还没回来,等第一通电话进来才开始上班。”范柏青是老板,带头模鱼。
“我喜欢这间公司。”马雅头痛好了大半。
“我们先玩大仔标,你们看,这张是王。”他从一大筒圆形牌里抽出一张最厚的。“全拜这张王,让我所抽披靡。这是特制的,要把三张牌黏在一起,然后浸油,还要压到扎扎实实的,在地上磨厚,手工很繁复,加上童年回忆,很珍贵的古董。
他讲得口沫横飞,她们听得一头雾水,只有杜骏奇识货,不断地东模模西模模,真的很怀念。
范柏青将一张指定的牌藏到地上一大叠立起的圆形纸牌里,然后每人再分几张牌。“谁把这张指定牌打出来,这叠大仔标就是谁的,手上的牌混到里面就算加码,我先示范。”
范柏青示范一次后,马雅立刻跃跃欲试:“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哥玩过。”
“手不能碰到牌喔!碰到就取消资格一次。”他玩兴大起,大喊规则。
七、八个大人就像孩子,蹲在水泥地上,一轮一轮交替着打王牌。每次轮到柳云云,其他人就在一旁敲锣打鼓制造气氛,增加游戏刺激度。
柳云云很专心,很投入,认真的表情就像个好学的学生,每次打完就抬起头看范柏青,无声地问他对不对。
“姿势太优雅了,力道不够,要大喝一声,然后用力把牌扬出来。”他又示范一次,果真赢了这局。
“不算,不算,再来一次。”好胜的马雅将散落的纸牌扰起,吵着要再玩一次。
“我想我已经抓到诀窍了。”隋爱玲玩出心得。
柳云云握着手中的牌,等着换她上场,脸上有着期待。
范柏青像个孩子王,带着这几个小萝卜头重拾童年时光。
铃铃铃铃
电话铃响终止了这群大孩子的游戏。
“工作时间到喽!”范柏青收拾童玩。“明天再玩。”
马雅接起电话,其他人也回到自己的位子。
“好玩吗?”范柏青将木箱推到墙边,回头问柳云云。
“好玩。”她勾起唇办,眼眸晶晶亮亮的。“啊我手上还有一张。”
“送给你,当书签。”
“嗯”她抚着大仔标上的布袋戏偶图案,然后轻轻地将它收进抽屉里,仿佛珍贵无比。
范柏青情不自禁地望着她因游戏而泛红的脸颊,望着她唇角那抹久久不散的浅笑,心情因她而激动不已。
她拥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即使只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仍不自知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柳云云察觉到了范柏青注视的目光,他坐在她右手边,整个人是横着身体面向她的,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她侧过脸,疑惑地看他,指指他桌上的电话。
“什么?”他扬起笑,在和她眼神相遇的时候,莫名的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
“你的电话。”柳云云说。
“咦?喔!”他愣了愣才回过神,接起电话。
电话是他以前广告公司的老板打来的。范柏青创业后,不少客户还是希望由他负责广告案,于是两家公司彼此有个默契,“宙斯”负责公关宣传,广告部分则由范柏青推案,老东家执行。
广告公司老板这通电话等了好久,不免亏他几句。
“事业愈做愈大,是不是手上拿着四、五支话筒,忙到昏头了?”
“哪是啊刚刚在看美女,没听到电话声。”范柏青大笑。“你知道的啊,我一见到美女就什么都忘了。”
“这点倒是跟以前一样。”
“当然,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死性不改,你绝对不用担心几年之后我就变了德行,永远是你最安心的伙伴。”
“哈哈,好个死性不改。”
柳云云听见范柏青爽朗的笑声和自嘲的话,仿佛被感染,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的确是一如从前啊。
范柏青瞄见她在偷笑,肩膀夹着话筒,惊讶地俯身前倾,伸出食指,指着她的脸,犹如发现飞碟般雀跃。
柳云云被逮到了笑意,尴尬地架开他顽皮的手。
他一边跟广告公司老板谈事情,一边在纸上速写,画出一个绑公主头的小女生害羞地笑着,旁边写着“想笑就大声笑”,推给柳云云。
她一看就知道他画的是自己,国小五、六年级的她,突然间觉得好怀念。
小时候她喜欢过范柏青,或者应该说没有人不喜欢他,尽管她只敢远远地偷看他,不过开始期待上学的心情全是因为他的出现。
然而,父母的争吵,即将面临重大变故的预感一直困扰着她,她的快乐里有着忧虑,她的期待里藏着寂寞,唯一一次才初初萌芽的少女爱恋,就在父母离异后悄悄地埋葬了。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那竟是她至今回想起,最快乐的两年时光。
每天早上进公司玩闹一番成了“宙斯”不成文的惯例,即使业绩愈来愈高,工作愈来愈忙碌,“工作不忘玩乐”一向是他们不变的宗旨。
范柏青带着大家在公司后院“埪窑”,隋爱玲在办公室地板用粉笔画格子,教男生“跳房子”他们还两两组成一队玩骑马打仗,空旷的办公室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游乐场。
下了班,范柏青教柳云云玩象棋、西洋棋,各种扑克牌游戏,他是“玩乐高手”,信手拈来,什么都能玩。
这天下班前,范柏青接了通电话,讲了很久,然后带着一脸歉意走向柳云云。
“晚上我有约会,下班你自己吃饭有没有问题?”范柏青皱着眉,好似约会是件苦差事。
事实上,因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跟公司同事混在一起,已经引起女朋友的抗议。
柳云云一脸疑惑。“会有什么问题?”
“比如一个人在家会寂寞之类的啊。”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她好笑是回他,这才知他拖着她到处跑,把她累个半死全是因为担心她寂寞,怕她生活无聊。
“我也二十七岁,我就觉得一个人很寂寞。”他半开玩笑地说。
或许是因为他不在她身边她不觉得寂寞他才因此寂寞。
“这不是你第一次约会,也不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吃饭。”她提醒他。“快去吧,我自己回家。”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到超市买些东西回家煮。”
“煮什么?我也想吃。”
“抱歉,我只煮我一个人的晚餐。”
“好无情……”他假装拭泪。“枉费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原来我在你心目中一点都不重要。”
“我们只是‘住’在一起。”相处时间这么长,她早习惯他的“表演癖”,而且绝对不会跟着他入戏,提起包包就往外走。
“差一个字而已,很爱计较欸……”他冲回座位拿车钥匙后追上她。“你想煮什么,透露一下嘛。”
“还没决定,到超市再慢慢想。”
“那我载你去超市。”
柳云云不知他发什么神经,突然上演起离情依依、十八相送。“我想走走路,顺便运动一下。”
“你想运动啊?那我们这个周末带大家去爬山、露营。”他又想到新的团康活动。
“你不是有约会?”他像个跟屁虫,紧黏在她身后。
“时间还早,我在想要不要回家洗个澡,换套帅气一点的衣服,搞不好有其他艳遇机会。”他老是在言谈之间泄露自己是花心,难怪隋爱玲不时要吐槽他。
“那就祝你好运。”
“喂……你不是应该要叫我专情一点吗?要是爱玲听见我这么说肯定开始碎碎念。”这个女人的爱情观到底是保守还是开放?
柳云云原本出大门后要往左走,最后在范柏青的碎碎念声中又绕回到停车场,停在他的车子旁边。
她不得不佩服他,经常他一个小时所说的话就超过她一星期的总话量,他是如何保持惊人活力的?
“坐我的车?没问题,小姐想去哪里?”他很高兴,帮她打开车门。
她将门关上。“好啦。就送你到这里,你上车,我先走了,拜拜!”
“咦……”说完,她就往另一个方向走,留下目瞪口呆的范柏青。“她送我?”
柳云云离开时眼中藏着淡淡的笑意,和范柏青相处愈久,愈觉得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大概从国小就没长大过。
怕寂寞、玩心重,像个过动儿,脑子里转的尽是哪里有什么好玩的,哪里有什么好吃的,没事就爱吆喝一群人聚在一起吵吵闹闹。
不过……她好久,好久没感觉如此轻松过。
父母离异时她才十二岁,离开从小生活的环境搬回外婆家,接着母亲再婚,又搬进继父的房子,环境变化带来的不安加上性格原本就冷僻,她变得愈来愈不爱说话,为此母亲很头痛也很为难。
继父一直觉得她阴阳怪气,让整个家陷入一种紧绷的不愉快气氛,大学时便建议她学习独立,为她在校外租了房子,从那一刻起,她像完全与世界隔离,过了四年独来独往的生活。
当她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又早早地离开了她……
柳云云并非对世事完全无动于衷,只是不像一般人的情绪那么鲜明、那么大起大落,但这样的性格在这样的社会很容易被贴上“冷漠”的标签。
也许,在成长的过程中她已逐渐接受了宿命,接受了叔公在看完她的命盘后那长长的、长长的一声叹气背后说代表的意思。
她的一生多动荡波折、孤独,早离父母、夫妻宫呈现混乱状态,感情无所寄托……
叔公虽然没说出口,但是她听见了。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拥有这种特殊能力,有时会突然地听见别人心里想的事,她不清楚是如何发生的,只是偶尔脑中会出现一些声音,无法控制什么时候听,什么时候不听。
她曾告诉母亲这件事,随即猜中母亲正想着这个小孩根本在胡说八道,也曾月兑口而出拆穿同学母亲心口不一的虚伪,结果这个能力使她成了同学口中所说的“怪胎”,之后,她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她宁可什么都听不见,也许这样,她所认识的世界会干净许多,她的人生也会更平凡一些。
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一点一点地将她推向更默然的世界,她选择默默接受,因为“接受”是她这一路上跨过每个关卡的唯一方法。
与范柏青的重逢,与他共同创立“宙斯”,她逐渐适应也喜欢这样忙碌热闹的生活,但始终甩不开心中偶尔浮出的灰暗。
柳云云走到住处附近的超市,推着小推车,从蔬菜生鲜逛起,逛到生活用品、零食饮料,少了范柏青在身旁,的确,像少了什么,就连购买也降低许多。
随便买了些锅烧面的配料,她就回家了。
煮好面打开电视,边看新闻边吃晚餐。
这个习惯也是搬到这里才养成的,以前她不看电视也很少听音乐,然而,爱热闹的范柏青总是一心二用,吃饭看杂志、看报纸、看电视,洗澡也得听音乐,家里没有一刻不是充满声音。
吃过晚餐,她泡了杯茶,关上电视,坐在阳台感觉太安静。
没多久,听见开门声,她走进客厅,是范柏青回来了。
“这么早就回来?”
“嗯……”
“吵架了?”她发现他的声音表情都过于“低调”,怪怪的。
“嗯。”他扮了一个鬼脸。
“咦……你的脸?”她走进他。“怎么红红的?”
“挨巴掌了。现在的女人很暴力。”他摇头。
“一定是你偷瞄隔壁桌的美女。”她轻笑,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我去换衣服。”他回避他的注视,走进房里。
“有没有吃饭啊?”她在门外问他。
“气饱了。”
“你的气很快就消了。”她走到厨房,帮他煮面。
在这间房子一间租来的,没有亲人同住的房子,却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安心,甚至感觉,也许未来就不必再四处迁移,能够长长久久的定居下来。
当然,这只是感觉,是错觉。
在她煮开水的时候,范柏青在房间里发着愣。
他没有立刻换衣服,而是坐在坐在床上,一手抚着发热的脸颊。
他和女朋友在餐厅停车场就吵架了。
起因是他女朋友要他陪她到香港AHOPPING,而他答应了柳云云这个周末带公司员工上山露营——
“员工、员工、员工——”女朋友突然咆哮。“从见面到现在你三句里面就有一句是员工!到底是员工重要还是我重要?!”
“当然都重要,他们是宝贝,你也是我的宝贝。”范柏青不明白女友怎么会突然发飙,还嬉皮笑脸的。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创业?广告公司那么好的福利,老板又看重你,放着一年几百万薪水跟红利的工作不做,跑去创业,现在连陪我的时间都没了,要这样好不如回到广告公司上班。”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们女人眼光就是这么短浅。”他开玩笑说。“那种自由的空气怎么是金钱能够衡量。”
“还有,你那个朋友到底是要住多久?”女友像要发泄累积的不满,卯起来数落他。“我想搬去跟你住你不肯,现在居然把房间租给另一个女人,你有缺那几千块房租吗?”
“小声点,我没聋……”他挖挖耳朵,原来这女人的嗓门跟杜骏奇有得拼。“别吵了,影响吃饭的心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什么不是大不了的事?!没有女人能够容忍自己的男朋友跟别的女人住在一起。”
“你之前不是说没关系?”范柏青有点烦了,他不喜欢这种沟通方式,有话可以好好说,一定要像泼妇骂街,搞得大家心情都不好。
“那我现在说有关系,你叫她搬出去!”当时两人关系还不是很明确,她当然要表现气度不想留给他坏印象,可是交往之后总是她一头热,她又不是条件有多差,凭什么忍气吞声的都是她。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朋友不是这样当的,何况她还是我的合伙人。”
“少用朋友当挡箭牌,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我就不信真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朋友就是朋友,没有性别之分,你思想很邪恶喔……”他想让她冷静点,开开小玩笑。
“那你发誓,如果你敢发誓我就相信你。”
“发什么誓?信就信,不信就拉倒算了,我都快三十岁了,做什么事还得受人控制?”他调节呼吸。“你到底要不要吃饭?”
“吃个屁啊!烂人——”于是,他得到了一个热辣的巴掌。“你出局了!”
总是喜欢交太有个性的女朋友,也是一种风险。
他愣住了,忘了生气,因为想不通为什么结论是“他是烂人”?明明无理取闹的是她,恶毒地要他小弟弟烂掉的也是她,他只不过为了帮朋友的忙,也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想到这,他突然间有点迟疑了,女朋友的一巴掌打出了一个大问号,这个问题占满了他的思绪,以至于回到家后才感觉到脸颊的热烫。
“真的只是朋友?”他也问自己。
正确的答案是——他曾经以为是。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自觉地开始将柳云云摆在柳云云摆在最优先考虑的位置。在意她的感觉,注意她的表情,只为得到一个笑容,一点点反应,有时根本像只宠物,成天在她身边打转,希望讨得主人的欢心。
这跟看见一位美女而引发的狩猎性格,习惯性地挑逗暧昧,合则来、不合做朋友也无妨不同,他对柳云云很认真,不知不觉地认真了。
他曾经以为只是童年记忆作祟,使得他对她有份特别割舍不下的感情,曾经以为她只是同事,就如马雅和隋爱玲一样,他当然重视她们也关心她们,暧昧不清的话他常当玩笑话挂在嘴边,谁都不会当真,他自己也一样。
什么时候柳云云的身影已经从“她们”抽离出来,成了单独的一个“她”?而他的视线也从同事的关注,变成了男人看女人的角度?
因为相处的时间太长,过程的变化太细微,以至于他忽略了内心的转变,直到那一巴掌甩上了他的脸——
他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