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希爱搬进“香榭大厦”刚满一星期,就遇上了住户大会。
电梯里贴着告示——星期六晚上八点,举行管理委员会改选,以及表决住户建议。
她瞄了一眼,冷漠地回到家中,吃她的晚餐,洗衣服、听音乐、看书。
基本上,她认为人多嘴杂,一群人众在一起根本谈不了什么建设性的话题,只会沦为八卦大会。
叮咚!叮咚!
门钤响起。
谁?
曲希爱犹疑地皱起眉头,没人知道她搬来这里,更不可能有人找她。
叮咚!叮咚!
门铃以持续稳定的频率继续响着。
她起身打开门,铁门外站着的是简淳扬。
“什么事?”她没打算打开铁门,隔着铁条的缝隙问话。
“住户大会的时间到了,来找你一起去。”
“不想去。”
“这是认识邻居最好的机会。”
“没兴趣。”曲希爱打定以冰山脸孔示人。
一个被包养的女人,怎么能随便曝光?她在心中揶揄地想。说来,她还真的是很会记仇。
“这栋大楼户数共有一百一十户,住户大会对像你这样独居的女子很重要。”简淳扬像太阳一样,自己会散发热度,不受她的冷漠影响。
“怎么说?”他的说词让她有点危机感。
“如果你对住在这里的人完全没印象,万—有坏人混进来,岂不是很危险,你如何判断要不要提防?”
“嗯……”是有点道理,她开始考虑。
“一块走吧!记得披件薄外套,外面有点凉。”
“喔……等我一下。”她还没考虑清楚,但是,已经进屋换上套装,随他走进电梯时还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容易被说服?
曲希爱没有和简淳扬并肩走,他刻意放慢脚步等她,她就走得更慢,执意跟在他后头,又不是很熟,两个单身男女一起走,惹人闲话。
还没进到管理室的二楼会议室,远远地就听见人声鼎沸,曲希爱开始头痛,隆隆的细碎交谈声,像躲在防空洞里,外面有整团飞机轰炸。
“淳扬,你来啦!”
“好了、好了,停止交谈,开始开会。”
奇怪的是,简淳扬一进到会议室,昕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曲希爱盯着他的背影,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人是什么大人物吗?怎么像“赌神”登场,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看着他慢动作走进去。
“……依照惯例,我们投票选出五位主委,再由主委互推一位主委,然后各主委再抽签决定担任的职务。”
“主委就淳扬啦!”
“对啦,不用换了——””淳扬决定就好了。”
主持会议的人说一句,底下冒出一堆讨论声。
曲希爱明白了,原来简淳扬就是这栋大楼管理委员会的主委,而且人气超旺,所有人都认识他。
很快的,以很令人错愕的效率,开完了会,接着是住户联谊的时间。
会议桌上摆满了外烩的小点心,大家边吃边聊,感情好得不得了,这对缺乏人情味的台北市而言,简直是异数。
曲希爱在之前的那栋大楼住了三年,还不知道邻居姓什么、做什么,而这里的人,居然能叫出彼此的名字。
“这位是我们的新邻居,叫曲希爱,歌曲的曲,希望的希,爱情的爱。”简淳扬突然介绍她,接着迎接她的是热烈的掌声。
这、这是干什么啊!迎新会吗?曲希爱恨不得直接挖洞,溜回家里。
“我跟你住同一栋,九楼,姓张,做水电的,叫我水电张就行了。”
“我住你对面,记不记得?我们见过,我老公姓陈……”
“曲小姐真有气质,做什么的?”
一个接一个,不断有人定过来自我介绍,很多人围着简淳扬,也就等于很多人围着曲希爱,因为,受欢迎的他一直站在她身边。
她眼花撩乱,想月兑身走不了,不想笑却又反射性地在别人自我介绍时,扬起笑容。脸好僵,嘴角好酸,最后,她只好偷偷扯扯简淳扬的袖子。
“怎么了?”他侧耳过来。
“是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你要负责让我月兑身……现在!”她小声地说,咬牙切齿。
“呵……”简淳扬笑了,这很简单。
他轻轻地环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身向后,然后护着她,走出会议室。
“这不是出来了?”
因为实在太混乱了,曲希爱并没有对简淳扬放在她肩上的手产生反感,只是顿时觉得外面的世界真美好,好安静。
走到中庭,简淳扬的手也放开了,曲希爱才想起令她头痛的罪魁祸首。“你想当主委,应该不缺我这一票,以后,别再拉我去做这种蠢事。”
她怕吵,讨厌成为众人焦点、讨厌应付一堆不知是真心还是客套的问题,反正她就是龟毛,毛病一堆。
“这是蠢事吗?”显然曲希爱误解了简淳扬的动机,他只想让她认识住在这里的邻居,希望她早点融入这个环境。
“对你而言或许不是,我猜你接着想竞选好人好事代表,不过,我对这种言不及义的聚会,一点兴趣也没有。”曲希爱只觉烦躁,扔下尖锐的批评后便踩着高跟鞋,先行离开了。
她用太严肃的角度看待“情感”这件事,在还不了解对方的状况下,不会贸然接受别人释出的善意。因为,她是那种一旦信任了某个人,便会傻傻地、毫无条件地相信对方,在谎言被拆穿之前,还拚命说服自己不该怀疑的人。
而这样的性格,不知让她在夜里流了多少眼泪。她发誓了不下十次,再也、再也不要轻易地付出自己的感情。
简淳扬怔怔地站在原处看着曲希爱走进电梯,他仿佛感同身受般,感觉到她的愤怒背后隐藏着痛苦与恐惧。
他抚上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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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由冬末,进入渐暖的春季,“香榭大厦”中庭步道旁整排含笑花,正含苞待放,香气甜中带有果香,入夜,芬芳盎然。
曲希爱发现,搬了新家之后,不仅店内业绩扶摇而上,似乎连恋爱运也开始好转。
她恋爱了,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
这次的对象是一位从事商业软体的程式设计师,名叫吴尔达。
第一次,吴尔达经由室内设计师的介绍到“波赛顿进口家具”挑选新家的家具,当时他腼腆、局促,连正眼都不敢看曲希爱一眼。而后,他却经常藉着要添些餐具及摆设到店里看她。
有时,曲希爱到总公司开会,他便一天跑个好几趟,在营业员的介绍下买了一堆根本用不到的东西,对曲希爱满溢的爱慕之情,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默默地付出,痴痴地守候,终于感动了曲希爱,经过半年时间的观察,确定他是个朴实无华的木讷男子,她决定勇敢地再试一次。
她不在意男人的外表,也不要求情人非得浪漫,对爱情,她只需要一分安心与明确。吴尔达虽然不擅言辞,在他的专业领域中却发光发亮,重要的是,他的爱专一且深情,为爱而笨拙,在她看来是可爱的。
吴尔达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有时没日没夜的专心于写程式,她也体贴地从不抱怨,在爱情里,她收敛起工作时的气势,安于做个小女人。
没有情人陪伴共进晚餐的夜晚,曲希爱习惯在下班后从喜欢的餐厅订晚餐回家享用。餐后,佐杯红酒,靠在舒适的沙发上看书,穿着质料柔软的家居服,是她一天最放松的时光。
这天,她外带以精致木盒装盛的寿司,从地下室搭乘电梯上楼,电梯停在一楼,简淳扬走了进来,手上提着塑胶袋,塑胶袋里装着新鲜蔬果。
“刚下班?”他亲切地问。
“嗯。”她对简淳扬还是维持一开始的疏离。
三个月来,他们几乎每天都会碰面,但是没有机会交谈,他身边总是有人——同栋大楼的家庭主妇、单身女子,还有他“众多”的女性朋友。
“当邻居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
“有必要知道吗?”一听就是很客套的问题,她不想回答。
“不方便告诉我?”他笑。
“进口家具公司。”不说,他还真以为她被有钱人包养喔!
“哦?店名是什么?”
“波赛顿。”她发誓,这是她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知道这间公司,你们有代理‘E.P!’一位叫童凯的设计师的作品。”
“欵?!你怎么会知道?你到过我们公司?”她很惊讶,一惊讶就忘了五秒钟前的誓言。
童凯是家饰设计的新星,获得哥本哈根设计新锐奖的作品“思考”,打破一般单椅以符合人体工学、美学为基础的理念,设计出扶手偏高,椅背倾斜,正好适合侧身沈思时,支撑手肘及颈背的曲线。风格大胆前卫却深受艺术工作者的喜爱,是公司代理的唯一一位国内设计师作品。
“我没去过,不过知道你在那里,我会找时间去的。”简淳扬微微一笑。
“呃……”曲希爱的胸口突然热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很奇怪,很容易让人产生绮想。
“晚上吃便当?”他看见她手上提着日式料理店的纸袋。
“嗯,就在这栋大楼前面的十字路口附近,很方便,也满好吃的。”因为“童凯”的话题拉近了距离,曲希爱没发现自己松开了原本的防备。
简淳扬戴着无框眼镜,薄薄的镜片后方是一双深邃,像会说话的温柔眼眸,柔软的发丝垂落在额前,唇角微勾,不笑时也散发着温和的气质,他是一个看起来不设防,也容易让人失去防心的男人。
“从我们大楼后门走出去,穿过对面的小巷子,有一个黄昏市场,可以买菜回
家煮,走路不到十分钟。”“喔……谢谢。”她微红了脸,她是热爱美食,却天生少了烹饪的慧根,就算每个步骤都照食谱上写的,弄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不想吃。
看他手上提着的各式蔬菜,想必是个懂得抓住女人的胃的男人吧!而她对会做菜的男人莫名地有些崇拜。
叮!电梯门打开。
“不知道怎么走的话,假日我可以带你去。”两人分别定到自己家门口,简淳扬好心地告诉她。
“不用了,我自己去没问题。”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却没急着打开,似乎感觉他还会再说些什么。
“我几乎每天都会自己做饭,如果吃腻了外食,可以来我家,我请你吃饭。”
“嗯……谢谢。”她的胸口又涌上了热流,虽然,她百分之百不可能真的厚脸皮到把人家的客气当成邀请,但是,听他这么说,任何人都会感到温暖吧!
她的手就握着门把,觉得有一股引力,吸引她再转头看他一眼,但是,她没有真的这么做。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并不熟。
这时候,她皮包里的手机响起铃声。
她被铃声吓了一跳,仿佛瞬间从太虚幻境回到现实。
而现实是——她有男朋友,却对一个还很陌生的男子产生奇怪的感觉。
“那……晚安了。”他打声招呼便开门进到屋里。
“嗯,晚安。”看着他的背影说完这两个字,她突然有些失落。
从麂皮手机套拿出电话,来电的是她男朋友。
吴尔达只是打来关心她到家了没。
结束通话,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懊恼着。
“我到底在干么……”这简直就是花痴的行径,人家不过亲切了点,客套几句,怎么就胡思乱想,期待了起来?差点忘了自己已经答应与吴尔达交往。
她最恨用情不专的人,怎么有那么—刻,觉得被他吸引,一个看起来不像,但十分有可能是公子的男人。
从有记忆开始,她母亲就笼罩在父亲习惯性出轨的阴影中,整天神经兮兮地翻看父亲的皮夹、嗅闻他的衣服、频频在上班时间打电话查勤,折磨自己也折磨全家人。
父亲五十二岁,在优渥环境长大的他没吃过苦,保养得很好,依旧风流个傥,不减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魅力。母亲不愿离婚,下愿便宜了外面的那些女人,只能小心地拢络儿子,唯恐失去了儿子的心,丈夫会头也不回地离去。而她,虽然与母亲站同一阵线,却成了母亲用来盘查父亲行踪的工具。
因为了解守着一个万人迷的丈夫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曲希爱只要求另外一半“绝对忠诚”。只是,像被诅咒似的,男人爱她,却总让她背负着兄一个女人的眼泪,她做不到,她无法相信一个曾经背叛过爱情的男人,不会再从她怀里投向另一个女人。所以,她也绝对不会敞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
“咦?什么味道?”曲希爱辑空中嗅了嗅,似乎闻到东西烧焦的味道。
她打开落地窗,想辨别味道从哪里传过来的。这时,突然警铃大作——
铃铃铃——铃铃铃——
“哇——”她吓了一跳,直觉就往外冲。
才打开门就看见简淳扬和对面邻居也在外面。
她很紧张,揪着简淳扬的手臂,“失火了,怎么你们还站在这里聊天?”
还来不及听他们解释,她一只手拉着简淳扬,另一手抓起对面邻居太太的手,还不忘向另外两名很眼生的男子说:“快走啊!不要坐电梯,太危险了。”
但是,她拉不动他们,邻居陈太太还笑了起来。
“欵?”曲希爱愣住了,这栋大楼的人都不怕死的啊?
简淳扬轻笑。“没事的,只是做例行的消防检查。”
“可是,我真的闻到烧焦的味道!很浓!”曲希爱解释。
“呵呵……那是那家——”陈太太指向后方。“隔壁的柳小姐说她男朋友明天生日,她想亲手烤个蛋糕,今天还特地请假,这个烧焦味,一整天了。”
“是,是这样喔……”她的脸颊一下—烧红起来,实在太糗了。
“不过,我很感动,失火的时候,你还不忘拉我们走。”简淳扬在曲希爱惊慌的时候,最不设防的时候,看见她柔软的心。
“呃……也不是……”她想推辞他的赞美,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他们的手,赶紧尴尬地松开。
“曲小姐,你真是个善良的女人。”陈太太拉起她的手,轻拍着,心想,原来她是外冷内热的人,这个新发现,明天一定要跟大家说。大家都误会她了,以为她很骄傲,瞧不起她们这些家庭主妇,其实,她应该只是害羞而已。
“别、别这么说……是我没注意公告,搞错了……”人家愈称赞她,她的脸就愈红。
“等等让消防公司的人进屋,帮你检查一下自动侦测系统是不是正常。”简淳扬告诉曲希爱。
“喔。”
“好了,我还在滚汤,先回去了。”陈太太告辞,给了曲希爱一个很和蔼可亲的笑脸。
“喂……”曲希爱在简淳扬身畔小声地叫他。
“怎么了?”
“等一下他们检查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也一起……那个。”
“嗯,我会在屋里陪你。”
“谢谢……”曲希爱吐了一口气。虽然她跟简淳扬不熟,但是,比起两个完全陌生的消防公司人员,她还是比较信任他。
而这份信任,没有根据,只是直觉。
独自生活的女人最怕遇到家里有什么东西故障,要让陌生男子进到家里,在看了那么多社会新闻后,总会无端生出莫名的恐惧。
“如果有什么问题,不要客气,能做的,我很愿意帮忙。”
“谢谢你……”她感到不好意思。她对他那么冷淡,而他却总是和颜悦色。如果,他真的去竞选好人好事代表,这次,她肯定会大大推荐的。
虽然,这样的转变有够现实,不过,对简淳扬最初的不好印象,似乎正一点一滴地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