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雄出发,目的地往台北的巴士上。
章纯缦面向玻璃窗,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玻璃镜面倒映出她浮肿的双眼和木然的表情。
一路上,她已失去再开口的力气,随着涂传唯搭上巴士,然后,就是无尽的沈默。
涂传唯在高雄车站买的矿泉水,她没喝。
从台中休息站买上来给她的便当,她没动。
他问她十句话,她连一句都没回应。
她整个人像被抽空灵魂的木偶,除了随车身行驶时的摇晃外,再也没有任何表情。
涂传唯叹了口气,将外套披在她身上后,身体靠向椅背。
他没听见章纯缦和白桐一开始的对话,所以,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说溜了嘴,将朋友告诉他丁玟菁人在台北的消息让冯子海知道,冯子海为了寻找丁玟菁而搬到台北。
那个朋友还转述,在台北车站看见的丁玟菁,过得并不好。
他以为冯子海打算找到丁玟菁,然后负起莫名其妙的狗屁责任,所以决定放弃章纯缦。
他不懂,丁玟菁那个女人有什么好?
虚荣、浮华、见异思迁,只能共享乐、不能同甘苦,偏偏冯子海却死脑筋地认为她为了他被迫失去孩子,割腕自杀、放弃舒适的公主般的生活,陪他一起吃苦。
哼,吃了多久?半年?
涂传唯想唤醒冯子海,不想看最好的兄弟被那该死的责任感绑死,所以,才愿意带章纯缦去找他。
冯子海念旧又重感情,徐传唯相信,他见到了小缦,也许会重新考虑。
巴士慢速通过泰山收费站,再不久就要进入台北。
章纯缦对北部不熟,并不知道自己现在与冯子海处在同一个城市里,只看见窗外车后的煞车灯一个接着一个,排成一长排,有如元宵节时寺庙里高挂的红灯笼,绵延几百公尺。
她感觉疲累,同样的姿势维持数个小时,除了早餐吃的一碗粥,未再进食,体力早已透支。
她靠意志力撑着,靠着愈来愈接近冯子海的意念撑着。
原本安静的车厢渐渐开始出现动作的声音,座位上的乘客纷纷探向窗外。
不久,头顶上的喇叭就传出司机广播的声音,通知到站。
“到了!”涂传唯从座位上站起来,见章纯缦仍坐在位子上。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两腿早已僵硬。
她颤抖不已,突然失去了见冯子海的勇气。
“走吧!”涂传唯一手撑起她。“这有一段车程,要转搭计程车。”
章纯缦虚软地踏上地面的那一刻,才真正感觉到,冯子海离自己有多远。
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对于十八岁的她,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涂传唯下车后,先拨了一通电话给白桐,说他们已经到了,然后又拨了另一通电话。
他没有叫出对方的名字,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就挂断了。
章纯缦猜出对方是谁,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封闭的计程车内,章纯缦几次虚弱地几乎晕过去,下了车,她由涂传唯搀着,才有办法走进公寓大楼,走进电梯。
“叮咚——”从涂传唯按下门铃的那一刻,她感觉心跳完全静止。
听见门内拖鞋磨擦地面的声音,愈来愈近,接着,门后的锁“咔啦”一声。
门,打开了——
冯子海的脸出现在上方,章纯缦仰着脸,突然感觉心酸……
自己是那样的卑微,卑微到深怕看见他脸上出现疏离的表情,哪怕是一个细微肌肉牵动眉心,都可能将她打入地狱。
她仍旧不懂,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他在哪里?
如果,他是因为想逃离她,才到如此遥远的城市,而她,苦苦紧追而来,他会不会感到不耐烦?
抱着这样的心情,她怎能不感到卑微。
冯子海的视线只停留在章纯缦脸上不超过三秒,就移到涂传唯那里。
原本满腔思念、埋怨的话,都梗在她喉间,一口气也吐不出来。
“进来吧!”他推开门,让他们进去。
章纯缦经过他身旁,手臂轻擦过他的手肘,温温的,就像他抱着她时的温度。
她的眼眶,立刻红了。
她垂下脸,坐在原木的沙发椅上,紧并着两腿。
空气中飘着淡漠,她憋着气,心底浮着恐惧,恐惧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吃过饭了吗?”冯子海问。
章纯缦快速抬起头,才发现他是对着涂传唯问的。
“我吃过了,小缦没吃。”涂传唯说。
“我、我……我不饿。”她企图发出声音,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冯子海没看她,迳自从柜子里拿出一碗泡面,按几下热水瓶,然后搁在她面前的桌上。
“你们突然过来,我这里只有泡面,这附近没什么东西好吃。”冯子海说。
多么冷漠的话啊!
章纯缦的心揪成一团,她不知该做何反应,她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在他不告而别后,在他向众人表明不要让她来找他……
她还是来了。
突然地来了,让他无从拒绝,只能让他们进门。
她端起眼前的那碗面,不管它泡软了没有,一口接一口咬着半生硬的面条,泪水不断滚进浮着油的深褐色汤里。
“阿海——”涂传唯低斥一声。
章纯缦因这声叫唤,泪流得更多,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喊出来。
“你跟我过来。”冯子海对涂传唯说,语气里有难掩的怒气。
他们走进房里,章纯缦一个人留在客厅。半掩的房间,传来冯子海的声音——
“你带她来做什么?我明明特别叮咛过你们!”
“来把你带回高雄,你一个人待在台北做什么?你还没死心吗?”
涂传唯压低着音量说,但是,声音依然清晰地飘进章纯缦耳里。
“我的事不用你管,明天一早,你就带她回去。”
“你到底打算怎样,至少跟小缦说清楚。你知道她今天跑到店里,哭着求桐告诉她你住的地址吗?你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了,不用你管,反正我短时间内不会回去,我打算在台北和朋友合伙开店,其他的事,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别再给我制造麻烦。”冯子海的语气,明显出现不耐烦。
“阿海,你搞什么,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小缦她——”
“这里有两个房间,很晚了,你们就在这里窝一晚,明天一早就回高雄去。”
冯子海截断他的话,说完,从房间里走出来,拿起搁在电视柜上的钥匙。
“你要去哪里?”涂传唯拦住他。
“我到朋友那里睡。”
“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涂传唯火了。
“不用了……”章纯缦终于勉强能够发出声音。
在听完他们的对话后,她怀疑自己还活着。她脸上的泪水已经擦干,灯光下,却仍见闪着反折光线的泪痕。
“我们现在就回高雄去。”章纯缦扶着椅背站起来,目光掠过冯子海,停在站在他身后的涂传唯脸上。
“小缦……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刚才坐得腿都发软了,还是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回去。”涂传唯知道冯子海是刻意不将门关紧,不过,他还是不懂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底怎么了,只觉得气氛十分凝重。
她的视线仿彿穿过墙面,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声音轻轻地,不带情绪,重复说着:“我们现在就回高雄。”
“小漫……”涂传唯试着想劝说。
“那你们就搭夜车回去吧!我帮你们叫车。”冯子海无情地说。
章纯缦紧握着拳,脸上肌肉撑着不泄漏任何心情,指甲深深陷入她柔软的掌心中。
冯子海走到沙发旁的小茶几边,拿起无线电话,按了几个号码,说完一串地址,最后,撇头看向空无一物的墙壁,说:“十分钟后,车子就到了。”
章纯缦抿着唇,涂传唯欲言又止,冯子海静止不动。客厅里,充斥着压抑而令人窒息的气氛。
“走吧……”章纯缦先走出大门。
涂传唯又跟冯子海说了几句话才急忙跟出来。
等待电梯的时间,章纯缦听见身后“咔啦”一声。
冯子海将门锁上,也一并将她的心,锁上了。
电梯到达一楼,离开公寓大门,投入森黑的街头,章纯缦一瑟缩,揽住涂传唯的手臂。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只有涂传唯是她最亲近的人。
而住在身后大楼七楼上,那名叫冯子海的男人,对她来说,已经是完完全全,毫不相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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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纯缦平静地回到校园生活,学校、工作、家庭,每天往返在这三个固定的地点。
她出落得愈来愈美丽,恬静淡然,结交了几个比较亲近的朋友,也知道那时向母亲打小报告的,是当初在宿舍,住在她对门房间,隔壁班的学生。
她已经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就像她记不起那个人为了什么要向她道歉,那一段甜蜜也苦涩的初恋,在她刻意地忽略下,覆上一层黑布,堆到心头的最角落,再也不想去掀开它。
半年后,因为章展飏不愿出国念书,章家掀起一阵风波。
章展飏不肯说明原因,只是倔着说,若再逼他,他就离家出走。
章母气得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章父选择沉默,于是章母拉着章纯缦成一战线,要她劝劝弟弟。
他们两个从小感情就好,章纯缦说的话,弟弟会听。
她走进章展飏的房间,抱起被摔落在地面上的枕头,坐到他的床上。
不知道已经多久了,他们两人,不再窝在同一张床上,半夜不睡,说着俏俏话,偷骂小学里的老巫婆,还有国中的变态训导主任和像阎王一样,总板着一张脸的黑面教官。
“听妈妈的话,别再拗了,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却无法实现,世界这么大,你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岛上吗?不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她柔声地对弟弟说。
“不想!”章展飏沉着脸,拒绝被游说。
“听听你的名字,‘展飏’,你应该张开翅膀,自由地飞翔,经过不同文化的洗礼,你的心胸会更宽阔,你的思想会更成熟,你的态度会更谦容,我希望我的弟弟拥有这样的气度。”
“姊……可是……我不想跟她分开。”他终于吐出实情。
“你的女明友?”
“恩……”他点头。“人家说远距离的恋爱,最后都会以悲剧收场,我爱她,一辈子都不想跟她分开,可是,我不能告诉妈。”
“一辈子吗……”她轻喃着。
好熟悉的一句话,多么纯真、多么理直气壮的一句话。原来,不过经过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老得不再相信“一辈子”的鬼话了。
“现在网路这么便利,连上电脑,不就天天可以见到面,又不必缴高额的国际电话费,搞不好比待在家里聊的时间还更长。”她说。
“可是,万一她心情不好,需要人陪,我却不在她身边,万一她想见我却见不到我,久了,她会埋怨,会拿我跟朋友的男朋友比较,我怎么办?”他也想见见外面的世界,但是,台湾有他心系的人,他走不开。
章展飏对女友的体贴与温柔,却不知正残忍地撕开了章纯缦未愈的伤口,她隐忍着喉间漫出的酸涩,面无表情地问:“她怎么说?希望你留下来吗?”
他顿了一会儿,心烦地捶打着床垫。“她要我别担心,她说会等我,不过……我不想冒这个险,我知道还有其他男孩追她。”
“如果,你认为她对你的感情基础这么薄弱,不如早早分手。”
“姊?!”章展飏不相信这些话是由章纯缦的口中说出。
“感情这条路,陷阱太多,挫折太多,这样的距离就经不起考验,谈什么一辈子。”她陷入一种错乱,语气冷漠。
“姊!”他恼得跳起来。“爱情不能拿来考验的,是要用心呵护的,如果明知道我这一离开,我和她的感情可能会出现危机,我宁愿选择保护它,我不要以后后悔。而且,爸也说,在台湾念大学,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为什么我得拿未知的未来和已知的风险赌呢?”
章纯缦倏地站起来,严峻地对他说:“如果你不出国,我会恨你。”
章展飏被她脸上的表情给震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姊姊,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没夜没日,拚命念书挤进甄试?你以为我假日不想和同学出去玩,喜欢待在那个闷死人的小工厂,重复做那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你以为妈妈省吃俭用,每天计算着哪个超市在特价,是因为她热衷跟一堆婆婆妈妈去人挤人?你以为爸爸不想趁着身体硬朗,出国玩个几趟?你除了你的小女朋友之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让你出国念书,别人付出了什么,你又努力了什么?!”
章纯缦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她的眼角不断迸出眼泪而下自觉,继续吼着:“你的爱情很珍贵,你想保护你的爱情,你有没有想过爸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争吵?我呢?我又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妈亲生的……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到最后,章纯缦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她只想把满肚子的苦闷吐出来,整个人已呈现恍惚。
章展飏嘴巴张得大大的,他太震惊了,他不知道一向疼他的姊姊,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埋怨。
“我不要出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是吗?你不必再去工作,我也可以半工半读……”他低声地说,想平抚姊姊的情绪。
“她都说了,会等你,为什么你却反而没信心……我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要欺骗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失神地跌坐在地板上,掩面痛哭……
“姊……”章展飏不知所措,拉起瘫软的章纯缦,将她扶回她的房间,一路懊恼自己忽略姊姊内心的压抑。“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会听妈的话……”他反覆地说,只希望止住她奔腾的泪水。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章纯缦回自己房间,扑倒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哭到累了、涩了,昏沉沈地睡去,至于自己和章展飏说过的话,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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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展飏按着母亲的安排出国,一年后,他的女友也努力申请到同一州的学校,章纯缦仍旧在学校、工作、家庭三个定点往返,日子在相同的模式下,一天一天过去。
毕业前,她以优越的在校成绩以及应试成绩,考进了日系经营的百货公司,担任行政工作。
她搬离高雄,逃也似的,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
经过一个月的职前训练,确定分派到台北总管理处。
台北,除了四年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她没再踏上过这个城市,当双脚跨入现代、充满人潮及丰富色彩的各式广告看板的台北车站,她的心像被人紧紧地掐住,渗出血水。
忽视,不代表不存在。
那份痛觉与屈辱,此刻才鲜明地涌上来。
她会好好的,她如此告诉自己。
这是她新的人生,远离过去,重新开始。
她不再单纯无知,不再纯善无害,她懂得如何运用甜美清纯的外貌与人保持亲近却不亲密的距离,懂得以金钱向母亲换来自由的空气,懂得想要改变命运,只有累积自己的实力,努力争取。
她闭上眼,想像未来的生活蓝图,冷不防地被撞了一下。
睁开眼,一位衣着虽然有些褪色但还算整洁,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之所以看不出年纪,是因为对方的容貌是清秀的,但眼神及体态却透着沧桑与疲累。
“小姐……”那女人开口说:“我女儿生病了,我急着要赶回高雄,可是我的钱包刚才被偷走了,”她拿起被割破了一个大洞的大包包给章纯缦看。“可不可以借我一千元?我一定会还你的,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或许是听见“高雄”两个字,让章纯缦生出同乡的情感,或许是她提及女儿时流露出的母爱,让她感动,她从皮夹中掏出两千元,递给对方。“给你女儿买些营养的食物,希望她早日康复。”
对方眼中闪过不知是讶异还是感动,她急忙将钱塞进长裤的口袋里,又从大袋子里的夹层拿出纸笔。“小姐,你留电话给我……我会还你钱的。”
“不用了,保重。”
章纯缦轻巧地越过她,随着人潮走向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