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外头一片苍茫,纵使屋内烧了炉火,却还是挡不住寒意。
于皜望着窗外,怔忡出神。
整个房间红门、红灯,红成一片,成亲本该满是欢欣的喜事,他心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这红也就红得刺目,红得令人厌恶。
“王爷!”
于皜回过神来,看着被魏隆带进门的卫华和卓怀德,果然如他所料的气宇轩昂。
他目光落在两人身后,随即浮上一丝失落,“怎么不见霓儿?”
“她——”卓怀德想编个理由,却被打断。
“她一早就一个人跑到山洞里去了。”卫华大剌剌的说道:“我们去找她一起过来,但她说晚点才来。说也奇怪,最近这几日她总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真不知是谁惹到她了。”
卓怀德无奈的瞄了卫华一眼,真不知道他做人干么这么老实。
闷闷不乐……于皜的眼睫微敛,如舅父所言,他该以大局为重,不该对她产生任何一丝牵挂,可他的心里就是有她的一席之地,随着她而牵动。
那双令他一见倾心的眼睛,晶莹明亮、灵动活泼,流露的真挚关怀更是只怕此生难也再得。
“好好照料两位公子,”于皜交代魏隆,再对两人道:“你们就把这里当自个儿家自在吧!”
“这么大的房子,要不自在也很难。”卫华爽朗的大笑,“单单逛上一圈可得花上好些时候。”
“有事就找魏隆。”于皜点头示意,大步的走了出去,没费心的叫人备马,直接从马房牵出一匹红骏马,飞箭般的冲了出去。
卓怀德沉着一张脸看着于皜离开,他没有像卫华一般开心自在,心情反而变得沉重。
死心吧!他暗自对自己说道,这么多年来,宫雪霓的心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她根本就不可能属于他。来王府,一方面是因宫斯云的交代,一方面也是因为对宫雪霓的情意,她若想要助于皜一臂之力,为了她,他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他的真心,只能深深的埋在心里。
于皜策马驰骋,任寒风在耳边呼啸,直奔城外的小山。
宫雪霓在山洞里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好奇的探头一看,就见远方一匹红骏马往这个方向而来。
最后在洞口不远处,它前蹄腾空,停了下来。于皜披着黑丝绒披风,双眼闪着光亮,俐落的下马。
她没料到他竟然有一身好骑术,不由得赞叹不已,看来她真的还不够了解他,看着他大步走来,她垂下眼睫,隐藏心底的情感。
“天冷——”她低声问道:“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看她退后一步,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的眼神微黯,“怕我?”
她摇头,退到火堆旁,让柴火的温度暖和彼此。
他的目光落在被她放在一旁的嫁裳、首饰,他的双手从她的身后轻搭在她的肩上。
她浑身一震,才要躲开,但他微微用力的按住她的肩头,令她无法如愿。
“若你非得本王退了与费府的亲事,才愿意换上这身嫁衣,那与费府的这门亲事——本王不要了!”
她浑身一震,他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露着坚决,不自觉的温暖了她的心,但她怎能跟着他任性?“这门亲事就如同你的出征,全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轻叹了口气,让她转身面对他,黑色双瞳闪过幽光,“你懂我的身不由己,但我却厌恶自己无法左右我的人生。”
她眼神一敛,瞧见他手臂上为了护住她而被费竹青所弄伤的伤口,“那么多的仇与恨,放不开也躲不过,这是命。”
“命?!所以咱们俩再难过、再失落也得走下去?!”
她深吸了口气,用力的点头。
他伸出手紧搂住她。
她没有躲开,于皜的举动令她明白他对自己的情深义重,她该感到高兴,心头却带着一丝甩不开的愁雾。
朝廷争斗导致天下大乱,他有机会力挽狂澜,若是放弃,怎么对天下苍生交代?
“王爷,该走你该走的路。”她的眸子闪过一丝柔光,将手心搁在他的胸口,感觉底下温热的跳动,“我说过,我会帮你,就一定帮你到底。”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谅解十分珍贵,却让他的心头弥漫着无法明说的苦涩不舍。
“听天由命,顺着安排走。”他轻叹了口气,“阿年伯说过,欲飞于九天之上,必先藏于九地之下,所以我得吞下迎娶不爱女子为妻之苦,你也得忍下心痛看我另娶她人,我们都让步,只是我真的无法肯定这是否真是我所要的。”
宫雪霓沉默,这个答案,她也不知道。
他的双手收紧,让她陷入他的怀抱之中。
“与我成亲,好吗?”
他轻柔的问句几乎让她窒息,她该拒绝,然而他低喃的嗓音却令她说不出口。
他的唇覆到她的唇上,她的心有甜蜜也有一股淡淡的酸苦……她相信他对她的执着真心,但等在他们前头的是许多的无奈。头一回,她感受到命运的残酷。
如果他不是皇子,如果她没有家破人亡的仇恨,或许两人可以毫无顾忌的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但是他是皇子,她肩上有着她爹爹此生的痛,所以他们俩都不能说走就走……生在皇家,肩负社稷,他可以妥协许多事,但他就是舍不得放开她的手,不愿相信与她最后没有结果——
他的气息轻拂过她微凉的脸颊,“答应我!这样一来,若我此次真的战死沙场,至少此生也没遗憾。”
在他深情的凝视之下,她的心揪紧了,捂住他的嘴,“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会成功,一定会成功,我还等着看你登基,威风八面的那一日。”
“等到那一日,你会以我妃子的身分站在我身旁吗?”
他眼中的渴望令她的心动摇了。
“跟我成亲,替我生个孩子。”他抱着她,轻摇晃着她,“生个智勇双全,像我外祖父一样勇猛,像你爹一样睿智的小家伙,他是我们的第一个儿子,日后,若我立下战功,得到帝位,这天下就传给他,我要让他成为天子,苍生就由他去照顾,咱们就可以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不再有无奈也不再任人摆布。”
她的眼眶红了,也忍不住笑了。
她的笑像春风袭来,于皜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知道自己说服了她。他更加抱紧了她,察觉她在他怀中柔顺的点头,俯下头,用吻缄封誓言。
隆冬季节,于皜率兵十万,深入西方漠地,气候干寒,此时比的未必是两军激战胜负,而是拼体力、拼后援粮食,纵使局势严峻,但因用兵得当,力克敌方精锐,敌人往北逃窜。
最后于皜带领随他亲征的宫斯云、卫华直捣部落,手刃叛乱的可汗,改立新主,并立下契约,永不东扩入侵。
这场战争历时八个月,在凉爽的初秋时节,于皜率军大胜而归。
这场仗漂亮精采,一时之间,于皜声名大噪,从没没无名的无能大皇子,成了智勇双全、四海传颂的宝亲王。
但寂静的皇城内,没有因为这场胜仗而欣喜,反而弥漫着古怪的气氛。
于光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但就是无法睡得安稳,虽是皇帝,但他早忘了上一次轻松自在是什么时候,他睡睡醒醒,传位之事始终萦绕心间。
照理来说,于祺是嫡子,又是方道生的外孙,立他为储君名正言顺,偏偏他骄奢蛮横,陷害手足,凌辱朝中大臣,就连对他这个父皇有时都不是那么恭敬,这样的一个人怎可得天下?!
于光叹了口气,略微吃力的想要坐起身,一旁的太监连忙上前扶着。
他想起了于皜,最疼爱的孩子,却不能太看重他,因为这是保护他最好的方法,毕竟朝廷财权在方道生的手中,兵权在费态文的手中,他们各有野心,权势极大,于皜在朝中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不过如今情况已然改变,于皜与费态文之女成了亲,费态文势必协助女婿,于皜又争气的在此时立下战功,势力已能自保。他想,他应该可作下一些决定了。
他咳了几声,顺了口气之后才开口,“宝亲王既已凯旋班师回朝,怎么还未回宫?”
“回皇上,”太监连忙送上一杯热茶,恭敬的回答,“据报,宝亲王先回府去了。”
于光有些讶异。
“听说宝亲王侧妃这几日便会临盆。”
听到这个,于光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料到这儿子还是个多情种啊!
于皜在迎娶费态文之女前,竟早了几日娶了个民女,也不顾是否会惹怒了费家一门,这孩子说他柔弱看似也不尽然。
毫无预警的于光觉得眼前一花,思绪有些混沌,他强打起精神,求老天爷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在于皜还未回京之前,他千万还不能走,事情还没交代。
他的天下已经被皇室与朝廷的争斗弄得民不聊生,他得留着这口气,还这天下一个英明的君主﹗
眼角余光瞄到寝殿门口的鬼祟人影,他认出那是皇后跟前的心月复太监,这次于皜大胜而归,他的出色表现让很多人开心、欢喜,同时也令很多人担心、烦心,尤其是那想要当皇帝的人,更会坐立难安。
明明都是他的儿子,却为了一个位置而骨肉相残,他心一痛,按捺不住的又咳了起来。
看来随着于皜的声势高涨,那些人急了,若于皜再不回宫,难保哪天他们会狠下心弑君谋位——这个残酷的想法令于光痛苦不已!
他已派人送了密令给于皜,那孩子一定得赶回来!
不管外头的世界怎么纷纷扰扰,成了亲后,宫雪霓除了待在王府里,就是三天两头到破庙去照顾那群老的老、小的小的乞丐,而最近这些时日,她更是安分了许多,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为了孩子,她待在府里的时间便长了,最常做的事便是拨弄着七弦琴,要不就是看着外头暖洋洋的太阳,想念远征的夫君。
她与于皜成亲没多久,他就带着她爹、华哥出征,从那一天起,她的心就好像悬在半空中,直到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龙是凤都是她的宝贝,身为一个母亲,她没像于皜对孩子有那么多的想法,不管将来是否为帝,她只希望他能平安成长。
于皜去了好久,她好想念他,她听说在亲征的路上他受了风寒,好不容易好转,还打了漂亮的一战。看着他成功,她感到欣慰,心中却又为了他的安危更感到担心受怕。
他捎来家书说,他会回来,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所以她在等,相信他是言出必行的大丈夫。
她庆幸费竹青在于皜出征的隔天,便带着她的人,回到京城的娘家去了,省得她们发生冲突。
虽然费竹青的行为实在是很没把于皜放在眼里,但也没人开口去劝阻,因为王府上下没人希望这个刁蛮王妃待在府里,让众人的日子不好过。
宫雪霓轻轻拨弄着七弦琴,琴声伴着风声,秋风徐徐吹来,带来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她的手指蓦然停下,缓缓的抬起头,目光落入熟悉的漆黑眸子。
她感到如梦似幻,怀疑是错觉,她眨了眨眼睛,他没有消失——
他就站在回廊处,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的看着她。看到他嘴角轻扬,她忍不住也露出笑容。
于皜对她伸出手。
看着他张开的双臂,一股暖流直涌心头,她激动的站起身,投入他的怀中。
“你回来了!”她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我答应过你,”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她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看来这阵子,你将自己照顾得极好。”
她忍不住对他皱了皱鼻子,“你想说的是我胖了吧。”
他低下头,唇吻过她的前额,手掌轻柔的抚上她的月复部,心头有着狂喜和汹涌的感动。“这是我的孩子!”他的语气满是骄傲。
她微笑的看着他一副陶醉的模样,“想我吗?”
在她心中,在乎他是否平安,不在乎他是否成功;在乎他是否想她,更胜于他是否立下无数战功。
他一笑,“想得心都疼了。”不然他不会放下大军,只带着卫华一人直奔回府,他的举动还被宫斯云这个老丈人给取笑了一顿。
宫雪霓笑开了一张脸,手轻抚着他略微消瘦的脸颊,“你该先进京受封赏的。”
“等你生下孩子之后,咱们再一同进宫。”他柔声说道。
虽然所有人都劝他在声势日涨的时候入宫与三皇弟夺权,但他不希望让身怀六甲的她为此奔波,也不忍放她一个人在此承受产子之痛,所以他归心似箭的回到她身旁,只想陪着她,迎接他们的孩子出世。
“看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于皜惊讶的看着她倏地苍白的脸色,“霓儿?!”
“叫嬷嬷!”她紧捉着他的手,“王爷,看来孩子想跟爹相见了!”
于皜的脸色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他连忙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急得大叫下人叫来嬷嬷。
“王爷,出去!”
看宫雪霓痛得冷汗直流,于皜的脚像是生了根,心疼的摇摇头。
“王爷!”嬷嬷难得沉下脸,“女人家生孩子,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只会碍事,快出去!等会小世子或郡主就出生了。”
“可是——”
不等于皜把话说完,嬷嬷就把他给推了出去。
于皜只好无奈心焦的等在外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华从外头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王爷,大事不好了!”他焦急的道:“宫里来了消息。”
他接过卫华手中的书信,一看内容后脸色变得铁青。
“我父皇现在情况如何?”于皜看着跪在地上的矮小身子,他是皇上信任的小太监,特地派他出宫送密令。
“皇上龙体不适,只怕……”小太监话声隐去。
听见房里传来宫雪霓凄厉的叫声,于皜的神色转为阴郁。
“卫华,”他沉稳的下令,“令大军前往京城,派快马送封信到费府。”
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看着紧闭的房门,他说过要陪着她,但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承诺——
他深吸了口气,推开房门。
“王爷,你怎么——”
没有理会嬷嬷,他直接走到床前,单膝跪了下来。
“王爷?”宫雪霓额上布满薄汗。
他轻柔的抚了下她的脸,“我要带兵回宫。”
宫雪霓喘着气,无语的看着他。
“我答应过你,但是情况危急……”他专注的看着她,在她的眼神之中寻找谅解,“原谅我。”
宫雪霓忍着痛,对他勉强一笑,为了将来,她不说不要,只能违背心意的让他离开。“去吧!我有嬷嬷照顾。”
于皜不舍的看着她,他握起她的手,轻轻在手背上印上一吻,狠下心,站起身,转身离去。
“来人啊!”一出房门,他便下令,“备马!”
这一去,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先发制人、做好准备,面对这场不可避免的决战,到时要赔上的不单是他的命,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