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桐不再笑了,他扼杀了她的乐观与快乐。他也好想和她像以前一样说话,可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怕自己一见到她手上的镯子又会忍不住失态,冷言冷语地对待她。
“小娘……你今天做的包子,是苦的耶?”穆丞的声音突然传出,语气还带了点无奈。
“是吗?”正在沉思中的忻桐回过神来,接过他手上的包子,拨开闻了一下,又试吃一口,原就消瘦的芙颜更是眉头深锁。“……真是苦的。抱歉了丞儿,小娘可能放错黄连粉了……”
“不只是包子。以前小娘熬的汤都是清澈又甘美,但昨夜小娘拿给我的汤……不仅色浊,味道也是苦的呢。”端着无辜的小脸,他索性一次抱怨了。
“人心苦,自然做出来的味道也苦。”她喃喃自语,随后低头对身边的穆丞勉强一笑。“丞儿,小娘最近没有烹调的心思,才会让你吃到味道不对的东西,待过几日小娘调整了心情,再做给你吃吧?”
穆丞现在一天不吃忻桐做的包子就浑身难受,一听她这么说,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那丞儿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目光幽远地看向前方,一手无意识地模着镯子。不过是戴了只镯子,却让她觉得好像戴上了一身的罪孽。
穆丞察觉她的低落,不由得跟着颓丧起来。“对不起,小娘。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因为那镯子被爹骂,难过了这么久……”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不是说过了,你别再把这件事揽在身上,就当那镯子是我拿的。”她打断了他。院里举目尽是入秋的枫红之景,她却只感受到愁思满月复,自嘲地弯了下唇角。“也或许,是因为我高攀了夫君,其实我根本就不适合这个地方。”
她低头直视着穆丞,思索着最坏的打算。
“丞儿,如果有一天,小娘不得不离开这里,你千万别为我伤心……”
她的话声至此,在一旁远处的穆弘儒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她有去意了吗?他责备她戴上那镯子,令她伤心难过;但若据实以告,他又怕她难以接受……无论如何,两人最后的结果都是分离吗?
如果真是命定的情人,为何这一遭情路,他俩会走得这么苦?
穆丞有些沮丧地问道:“小娘,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围墙外的天空。天地之大,何地是她容身之处呢?
“那你还会做包子给我吃吗?”他就怕她跑得远,追不回来了。
“我还是不知道。我现在连怎么熬汤都不会了,做什么都没有心思。其实我也怕,这么下去,我会连唯一能拿出来见人的手艺都丢失了。”抚着玉镯的手突然收紧,指间的青筋浮现。她多希望这一捏能将它捏碎,也捏碎所有的哀愁苦痛,但理智最后还是由心中的不甘与低迷中探出头,让她松开了双手。
瞧她如此挣扎自责,穆弘儒心中又沉了几分,退了一步,慢慢地踱回书房。
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镯子取不下来便罢,难道一日取不下来,他就只能见她日复一日枯萎在这样的痛苦中?她的美丽被他磨蚀,她的自信被他摧毁,他如果再作茧自缚下去,或许不是因传说的咒誓,她便先香消玉殡了。
他必须比她更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先解决夫妻之间的龃龉,否则,就怕他会真的永远失去她。
十一月初五,是当今皇上的六十大寿,十月初时穆弘儒便接到了官书,要他择日回京贺寿。
但此次的官书有个相当不同的部分,便是指名了希望他的新任妻子——忻桐一并前往京城。
据传书的官员道,前户部尚书黄大人回京省亲,替巡抚大人的新夫人大大宣传了一番,说她厨艺高超,甚至胜过御厨。
当时黄大人在巡抚大人的府上用餐,那餐食的香气和美味,让断了腿的人也要拄拐杖来吃、病到只剩半口气的人都由床上爬了起来,而黄大人本人吃过一次后也念念不忘,只是不太好意思常去叨扰。
如此传奇般的说法,自然引起皇家的注意,因此借着这个皇帝寿宴,皇上特地要求忻桐上京献艺,想看看她那手厨艺究竟有多高明。
穆弘儒接到官书后,心想这是一个和她重新修补关系的好机会,回府之后便急忙叫人传了她来书房。
没多久,细碎轻缓的脚步声便停在门外,接着是清脆的两下敲门声。
察觉许久没和她独处,自己居然紧张起来,他不禁自嘲地一笑。
“进来。”
忻桐推门进来,穆弘儒瞧她素服之下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憔悴到弱不禁风,笑容若有似无,不由得替她心疼起来。
饼了这么久,彼此都冷静许多,再加上对她隐隐的内疚与不舍,他语气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锐,而是有着生疏的缓和。
“你……这阵子瘦了很多?”他忍不住必心她,不知要让她回到之前的模样,要花多久时间?
无奈身子的孱弱易补,但心的裂缝却难填。
听了他的话,忻桐只是苦笑,并没有解释。
其实不用她说,他也很明白为什么她会成了这副风一吹就倒的虚弱样子,而她的沉默,更让他自责不已,语气更加温和。
“今儿个衙门来了皇宫的文书。”他简单解释今天唤她来的目的。“在隔壁黄大人的宣传下,皇上听说你做的菜好吃,便宣你入宫献艺。”
“但我……我怕……”自从穆丞被她荼毒了几天后,忻桐现在对自己的手艺几乎信心大失。
“你当初为了入我穆府,一个人煮了十桌都不怕了,如今只是煮给皇帝和他的嫔妃们吃,有什么好怕的?”心知她的问题全出自他的冷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朝她鼓励地笑了笑,“我对你做的东西有信心。”
“真的吗?”终于,忻桐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几乎淡到快看不见。“大人相信我能做得到?”
“我去过的地方很多,吃过的山珍海味也不算少,你的厨艺相当顶尖,你若还做不到,谁做得到?”穆弘儒深深地望着她,语气很是真诚。
“好吧,我尽力试试……”她突然眉梢一扬,又像受了什么惊吓般地说:“哎呀!那我该准备些什么东西吗?皇上和娘娘们喜欢什么菜色呢?我该不该采买些特殊的食材……”
“皇上和娘娘们的喜好,届时自然有尚膳监的人会告诉你。”
她慌张的模样让他仿佛看到了一些过去的她,唇角不由自主向上弯起。“别紧张,你烹饪的地方是大内御膳房,皇宫里什么珍奇食材没有?你不需要准备,只要说一声,他们都会替你准备好。御膳房各局的人手,也会全力协助你的。”
“御膳房吗……”她倏地脸色微变,眼中浮出了退怯之意。“真的要在那里做菜?夫君,我……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为什么?”他觉得奇怪。怎么不说不敢,而是说不喜欢?
“因为……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能地方大,会让我紧张吧?”她很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是古怪又僵硬。
这理由虽说服不了穆弘儒,只是他也没再继续追究她的反常。“放心,你若真怕,当天我就和皇上告假陪在你旁边,看着你做菜。”
想着那画面,忻桐哑然失笑。都说君子远庖厨了,他偏还硬挤进来,就不怕皇上治罪吗?这些话分明是在安慰她。
看他似乎有些恢复以前的温柔,这令她的心情平复不少,头顶的乌云也不再那么厚重。或许她该把握这个机会好好表现,就算当不成他最爱的人,至少也要成为不让他丢脸的妻子。
见她笑了,夫妻间那一丝微妙的情意似又重新连结起来,穆弘儒忍不住牵了牵她的手,但这个动作,却让她水袖下的镯子露了出来。
原本情绪好转的忻桐,和他一起见到这抹碧绿,花容不禁一下子又惨淡下去。
“夫君……”她急忙想拉起水袖,却让他握住了手。
“这个……就先不管了吧。”他安慰着她,也安慰自己,“毕竟我们现在都拿它没有办法。”
忻桐掩去眼中的黯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坦然接受了他的说法。
这一趟京城之行,就算这么定了。
只是这时候,两人都不知道,去了京城之后,彼此即将面对的,将是更大的磨难。
皇帝大寿这天,御宴在太和殿举办,宴席甚至布满了殿外的大院广场,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文武百官盛装赴宴,小太监的礼单满到来不及整理。四方仪仗雄壮地展开排列,钟鼓齐鸣、歌乐齐响,场面既热闹又奢华。
御宴预计共有两百多道菜色,包含各式热菜、冷盘及点心等,山珍海味、奇兽异品俱全。
忻桐初至皇宫,差点没被这么浩大的场面给吓到,她做的菜要在这两百多道菜里月兑颖而出,简直难如登天。
为了表示对穆弘儒及忻桐的看重,皇上特地指派一名御膳房的庖长在旁协助,她只需负责做出主桌的一道菜,让皇帝及几位亲近的妃嫔们享用即可。
穆弘儒依礼先入宴席,只剩孤零零的一个忻桐留在御膳房,还有几个穆府带来的机灵丫头。至于皇上派给她的那名庖长,显然相当瞧不起她的样子,虽然低着头必恭必敬,却是正眼也没看她一眼,表情十分不屑。
忻桐定了定心思,把注意力摆在眼前的难关上。她知道自己的菜被安排在点心前的最后一道热菜,等于是皇亲贵胄们要吃完所有的菜后,才会轮到她。她要如何让自己的菜味道不输前菜,又会让吃了的人期待接下来吃点心,是最困难的部分。
问明了今日宴席的所有菜色,她从一早就不停思考,菜单也揉掉了好几张,最后才终于定案。
当她说出所需材料时,庖长的表情十分纳闷,但当所有的蔬果肉品都备齐,她开始烹饪时,一旁看到的人全忍不住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讶地望着她。
“这滚刀的刀工……这不是只有……她怎么可能会……”庖长张大了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了。
忻桐的动作伶俐,刀工更是惊人,依她的年纪,说不定刚出生没多久就开始玩刀了。接着她的调味、煎煮炒炸等动作,以及火候、时间的掌控,全拿捏得十分精准完美。
最后,她的菜准备上桌了,可要送膳的小太监见到了,不禁一脸狐疑。
“这真的可以上?”小太监模模自个儿的脖子,总觉得这样的菜色像在和他闹着玩似的,送上了不知会不会被砍头。
见识了她制作过程的庖长,却慎重地点点头。“这道菜端时务必小心,也不能在太滚烫的时候上,温口最适宜。”
小太监似懂非懂地点头,小心翼翼端走了菜。
至于此菜色的制作者忻桐,自然也急忙跑去换装赴宴,没有留意到庖长注视着她的奇异眼神。
等了一会儿,终于宣忻桐上菜了,只见她着盛装、端着一个小碗,走在铺就红毯的石子路上。穿越文武百官的桌次后,她来到主桌前,向皇帝行一个学了好半天的礼,而后才把小碗奉上。
而跟在她后头的小太监们,也向主桌上其他大臣妃嫔们上了同样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