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宝旸早就回了凉州,唐糖并未见他带着什么茯苓子老道一同归来,问起他那事的进展,宝二爷倒只是轻描淡写,说自己不辱使命,至于那位道长,见过他便南下云游去了,如今早就不知身在何方。
唐糖忧心纪陶的事情没了进展,纪陶自己倒是一派自得,要她放宽心,宽心的小孩易生易养。
纪陶舍不得要她操心,齐王殿下却没打算让唐糖闲着。
赵思危拜托她绘了一组木鸢的图纸,命人赶制出来一批。唐糖画得十分细致,画完还亲自督造,更帮着一架一架调试,确保每一架都能飞得高远。
纪陶怕她劳心伤神,十分心疼,唐糖解释着:“整天吃吃睡睡,人会生锈的,这么点小事情能费我什么神?从你取到的地图看,那个地方地势极低,倒像是一处盆地。赵思危说老秃鹫很可能选了那个地方作他的灵坛,为什么?我觉得除了风水之外,那种地方绝对是叫天不应,入了昆仑,想必你们便与外界全盘隔绝,要向外报个信都难。这东西会管用的。”
纪陶告诉她,赵思贤的消息断了半月,他寻人寻得狼狈,如今齐王的人终于传了信来,丧家犬一般的皇帝陛下,终于率人入得了那片雪域。
“真是如你所说,狗急跳墙……”
“我当初也未曾料到赵思贤会如此不管不顾,不然连梁王都不用惊动,但须亦步亦趋跟着他动作就好。带给你许多误会,也多吃许多苦。”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那些详图,你们根本不能预判那个地方的地形气候,又如何预先充分准备随行的食物器具?不过,你赶去会秃鹫,一来为救人,二来是为解决麒麟肉那桩大患,赵思贤稳坐金銮殿,真的就那般急?”
“听闻皇上近半年来,于宫中时常见到幻像……已然形容枯槁,茶饭不思。”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老秃鹫诱去的!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对他爹下了什么狠手毒手?”
“必然是的,一来他深信先帝已亡,另一方面,他自己却又笃信鬼神,那老秃鹫这半年必是不曾让他好过,将他逼疯了。”
“还真是狗咬狗,咬到了一窝里……”
纪陶笑:“你这样一来把赵思危也骂进去,被他知道了当面倒未必说什么,回头一定找机会挑拨我俩几句。”
“不理他,他就无趣了。赵思危也是个奇人,从不信邪,唯利是图,反倒比他那个皇帝哥哥从容得多。可是他能够摆平京城么?梁王可还留守在那里。”
“最要紧的地方他岂会放过,他会同镇远军,在去年底就已有了布局。哼,作甚要为他担心?”
“我担心什么,估计连他自己都不担心。年初齐王同皇上连打三场马球,他输二胜一,我出钱他替我下注,我却是三场皆赢,赢得盆满钵满。可见有多成竹在胸。”
纪陶酸道:“你竟连这种事情都交与他打理?”
唐糖勾一勾他的下巴,极委屈:“我赢来的银子,可都是用来包养三爷的。”
“包了就要管到底。”
“这个自然。有了赵思贤的消息,是不是代表你们就要上路了?那个养生池是什么情形,我们还没模清呢。”
“等不及了,关键是要找到老秃鹫的人,速战速决结果了他。养生池还在次要,临场再作决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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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动身要走,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凉州夏短,绵柔酸甘的梅子茶喝到没有,这个夏天便算是到了尽头。唐糖的小月复终于显露出来。
临行前夜,纪陶得意地照着她微微隆起的小月复唤:“孩儿们,我是爹爹……”
说不尽的得瑟。
唐糖瞥一眼他:“四个多月才那么鼓了这么小一个包子,我看是只有一个罢。”
他将手覆在唐糖小月复,唐糖觉得孩子大约是在游水,像是微风过处湖面皱起的涟漪,疏忽就又没了动静。
纪陶把着她的手:“你这小家伙,从小会摆弄指甲大小的机关,在此种地方却还不如我细致,好好把手放在这里,觉出来没有?这一脚是儿子踢的,小子已经会使蛮力了……哟?这一脚是闺女踢的,踢得极刁钻,像你。”
唐糖看他指点得似模似样:“那个庸医究竟可不可信啊?”
“怎么还说人家庸医,我倒真是宁可只有一个。”
“怎么?”
“一次生两个吃的苦比生一个要多得多,而且撕心裂肺的痛……”
唐糖看他连眉头都紧蹙起来,好笑不已:“三爷亲自生过啊?”
纪陶不理她,捏捏她的脸:“你近来脸圆了些,这阵子记得餐餐少吃几口。”
唐糖圆瞪着眼:“嫌弃我?一会儿说要吃得胖些才好生养,一会儿又教我少吃,我到底听你哪一句好?三爷好作啊。”
“不是,吃得少些到时生起来容易。”
唐糖不以为然:“你怎么样样都听族医的,我是野惯了的,身体好,你看我身轻如燕……”
她刚一轻身跃起,却被纪陶在半空一臂截住:“还敢浑闹?”
唐糖被他半扛在肩头,下不来挣不月兑:“三哥饶命啊不要挠……”
纪陶却怕她压着了肚子,反变得小心翼翼:“我在的时候你随便上蹿下跳,我不在的时候没人护着,你可一定要安生……待我回来再跳。”
唐糖低声道:“那你快点回来。”说着泪便淌下来。
听他沉默不语,她怕他窥到自己哭,又悄悄抹了泪,笑嘻嘻道:“三哥尽管放心。两个真不算什么的,你个样子会教阿玉瞧不起。”
“……”
是时阿玉伏在唐糖椅子底下假寐,听到这话,十分忧伤地喵了一声,估计是想起了她那个身在远方、被唐糖吹得天花乱坠、却又素未谋面的丈夫二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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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立在西城墙望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纪陶骑着匹黑骏马,起先三步一回头,后来行得愈发远了,身影愈来愈小。唐糖望见他将手臂伸得老高背着她挥了挥,自此打马而去。
唐糖不会女红,此番勉为其难,寻了齐王府的一位老嬷嬷急攻几日针线,为纪陶缝了身衣裳。
因为衣裳是照着样子裁剪的,做完尚且可以上身,衣料亦是贴身舒适,那针脚却实在有些疏密不均,看上去有些凄惨。
裘宝旸此番受纪陶之托留在这里看守唐糖,看了这件衣裳面色为难:“三爷虽然不如他二哥挑剔,比起哥来,他一贯也是个讲究人,真的忍心穿上身?”
唐糖嗤一声:“我就是因为有自知之明,怕他不好意思穿,我才特意寻了黑布料做了这么件夜行衣,好供他贴身穿着,半夜里谁看他衣裳的针脚?好穿就行了。再说他动作起来,有我贴心的保护,定能无往不利。”
裘宝旸很伤感:“哥什么时候能拥有这么一个充满爱意的麻袋呢?”
纪陶极满意,穿得都不肯月兑下,随手捻起块黑布:“好看,我喜欢……不过这是什么?”
“因为还余块碎布,给你改了块方帕。”
纪陶发现角落里还绣了颗小弹珠,爱不释手抚了半天:“真好看。我要系在领口,还可挡风。”
裘宝旸都快看哭了:“是不是有了媳妇的人就容易昧着良心……黑方帕,狗啃式针脚……咦这弹珠哪里见过,就是绣得有点方啊。”
唐糖驳斥:“是圆的。”
纪陶都不同他计较,只是纠正:“这哪是弹珠,这是小糖球,我媳妇从小给我留言,都用这个来署名。”
唐糖现在目送他离开,想起来了小时候随祖父离开京城那天,纪陶目送她从南院离开时的情形。他也曾提过她到了后头成了颗小糖球,慢慢变成个小点在那儿滚。
唐糖凝神等了会儿,却发现远处哪还有什么小点,早就只余烟尘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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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秋天的天空清明高远,夜星亮如灯火。
若无大事挂心,纪陶也在,倒可以对月饮茶,靠着各自沉下心读几本闲书。
可惜世上如此悠闲的美事毕竟难求,唐糖始终焦灼挂心昆仑那头的消息,因为连齐王此番都亲自入了虎穴,没有人在外等信,往外传信的频次自然极少,
裘宝旸打探不到更多,而偌大一个西凉齐王府,对唐糖来说,能聊之人不过一个关在狱中的曹四渠。
纪陶临行时,对昆仑雪域的情形已然十分熟悉,但对那个邪恶的所谓放生池,却是依旧陌生,连那池子挖成一个什么德行,也是一概未知。
曹四渠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迷糊时能将裘宝旸都当做先皇,清醒时倒是不理人,唐糖翻了许多写在树上的养生之道特意说来诱他。曹四渠自诩高人,根本不将寻常那些延年益寿方子放在眼里,尚肯出言反驳两句。
一来二去,曹四渠将她当个一心求取长生的无知小儿,这才聊上了。
一月后的某日,唐糖又跑去找曹四渠探听情形,她强忍着不适探问:“曹大师,人想要多活且须素食,那血鲵吃得那般……大荤,总不合适?平常喂它们吃什么?总要吃素的罢?”
曹四渠是时真巧清醒,看着唐糖就像在看一个呆瓜:“血鲵那般聪明,哪里需要喂养?鱼池本身就是个活饲料缸啊。”
“活……吃?”
“血鲵那样的灵物,难道吃死物?”
唐糖急急画了幅草图:“可是这样的鱼池?血鲵吃光之后,用鱼嘴触击球形闸门,水流递送过去,便会有活人……自动从滑道中传送……”
曹四渠摇头又点头,提炭枝改了几笔:“说你笨罢,居然被你画得还差不多,可见你是听皇上讲过。不过上头是这个样子……坡度也须得更陡些,这里还有……”
“这么大?”
“你真没见过?”
唐糖一愣,糊弄道:“皇上不让我等去。”
曹四渠点头:“皇上不让你们去是对的,我当年尚且差点掉进去。血鲵凶猛,掉进去吃它不成,还死无葬身之地……”
唐糖心里一个咯噔,出狱门时,只觉得那天的秋阳亦特别冰凉。
她心情有些郁闷,便想找到裘宝旸说两句开心话化解化解。
孰料裘宝旸居然正在喝斥什么人,那人手上捏一个纸包,颤巍巍在认错:“裘大人,这真的是那边送来的。”
“再编!”
“小的不敢啊小的也不希望这是真的。”
唐糖心一紧,再望那个纸包,裘宝旸显然是已经看过,难道是……
“我看看……”她抢身一夺,动作厉如疾风,裘宝旸反应都不及,她已然将那个纸包捏在了手上。
“糖糖你不能看!”
“宝二哥别拦了,你愈拦我愈想看。”
唐糖才开一个角,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她早已过了孕吐的阶段,这会儿却差点吐出来。
裘宝旸趁势再欲抢回,唐糖闪身一躲,忍着恶心去看……
狗啃般的针脚已然为血所浸透、干结,惟有她用红线绣上的署名,如今尚可灰乎乎地可辨认。
这正是纪陶走时系在领子上那块黑帕子。
作者有话要说:纪陶:我没事!
糖糖: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