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交织着,穆人智独个儿在屋中来回踱步,脚步声杂乱如鼓点,终于他说道:“事已至此,再犹豫只有束手就擒,量他未及弱冠,修为不可能多高深,抵不过甲士前仆后继,近身粘打,与其被一网打尽,不如我等发动雷霆一击,快刀斩乱麻,还有翻盘机会。”
柯静寿和柯胜男对视一眼,柯静寿狠狠地道:“只有如此了。”声音坚决之中,也不免微微出现了几分颓丧。
穆人智沉吟不语,手中折扇轻轻摇动,道:“本来计划是贤弟妹在外围收网,然而事到如今,外边那些六镇边军的探子已经不是重点,重点就是那长房小儿,拿下他,大局便定,否则万事休矣。
我这就叫人带着山犬搜寻,就请贤妹率领黑蝙蝠队在外策应,我和贤弟集合所有披甲人手,直捣月复心,修士不入筑基,沟通内外,躯体如常人一般。
我这里尚有一张黄金千两买来的隐身符,若能趁小儿未及施术时倾力一击,还有获胜之望。”
柯静寿和柯胜男叫道:“遵命。”
柯静寿站起身来,快步出屋。柯胜男亦步亦趋,只是有些犹疑。
穆海贵手按宝剑,道:“二哥,我去带队。”穆人智点头。
等三人都出去了,穆人智好似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倒,低声道:“这番自作死也!”这种话他是绝不会对旁人说的,人前的他素来是山崩地坼、波澜不惊,然而在他心中,已然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只得不停地宽慰自己,也不见那贱人给你寻了什么仙药灵丹,月兑胎换骨,激发血脉,凡人修行,哪里有那么容易。
然而不过片刻,他起身出门,又是一派成竹于胸的沉稳模样,这时柯静寿已经带齐自家人马,在外面等他。众人的脸上都是斗志昂扬,显然柯静寿虽然蠢笨,口风倒紧,否则凡人千百年来对仙师的恐惧,足以让百战锐士一哄而散。
黑暗之中,侦骑四处,宿鸟飞急,穆柯寨的月复心之地,突然犬吠大起!
“走水啦!”
在这个阴阳五行观念深入人心的世界,走水只意味着一件事。
大火!
穆柯寨的正中央,不是聚义堂。
也不是分金厅。
而是一座气派的宗祠。
穆柯两族本是钟鸣鼎食的豪门,虽然落草为寇,杀人放火,剪径敛财更是肆无忌惮,祠堂修的富丽堂皇,两族代代相传,联姻通婚,一眼望去,灵牌层层叠叠,不知多少。
可惜佛门神道之技已经失传,而两家近百年来更没什么出色人才,否则甚至可以凝聚香火愿力,成为家神,幽冥鬼修的一种。
施恩上了三柱香,心里默念,“穆家的列祖列宗,保佑穿越者施恩吧!”虽然他心中自己也不信,毕竟不是亲生的,连穆易这个把山寨整治的兴旺发达的赘婿都不可能入宗祠,何况是自己这异界旅行者。
但虽然这么想,他还是转入内堂,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默祷片刻,带着宝剑出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前世在垂暮之年,放弃网络教师轻轻松松优渥生活,梦想着成为一名资深的驴友、老饕、兼职风土美食撰稿人的他,从来也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何况每一个穿越者的体内,都有着自由不羁的神魂!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穿越者的原罪,让他们如同核战争之前的生存狂,无时无刻不处在惶恐、焦灼和对力量的渴求中,只有死亡才能终结,无论对敌人还是自己。“我们的世界,讲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山重水复疑无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暗下决心,施恩换上了木棉袈裟,里面穿了重甲,最后将早喂好毒的短匕掖在身上,整装待发!
今日之日,无论成败,自己都要离开现今坐享其成的一切,以施恩的名字活下去,而且要比前一世活的更精彩!
兵戈扰攘,人声鼎沸。绿林好汉们队伍的整齐,让人根本看不出这一次行动是仓促而行的。穆人智面如止水,目如寒星,走在队伍的最前侧,全身披挂,本不宽阔的背影在黑夜中看来,若山岳般巍峨端严。
施恩瞄了一眼宗祠门外的阵仗,面色平静如故,只有微微弯曲的嘴角露出了几分讥嘲,笑着行礼道:“原来是二房的两位穆世叔和柯什么来着,别来无恙?可别忙坏了身体。”
穆海贵早就不耐这两人假惺惺的套话,眼瞳一瞪,就要动手。却见穆人智笑眯眯还礼道:“还不是老样子。说起来,大哥把这副担子交给我,自然要鞠躬尽瘁。近日来琐事繁多,还不曾当面向贤侄问安。”
施恩笑道:“一点小事,世叔何必放在心上?只为了能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已经非常感谢了。以后若有加担子的机会,别忘了我便是。”
穆人智道:“家大业大,百密一疏。我这把老骨头时日无多,那定是还要麻烦贤侄呢。”说着莞尔微笑。
施恩陪着笑了笑。
穆人智目光微闪,心中笃定,心道果然是一场虚惊,不妨和他慢慢消遣,当下喝道:“贤侄,山寨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行此蠢事?”
一指远处起火的牢房,怒吼道:“你为何要迷倒了看护的兄弟,又放走了这许多俘虏的官军肉票,还放火烧了库房的红货!”
你读书汗牛充栋,却迷了心窍,要做好人,行善事,可知这些人都是大小世家出身,个个值得等身重的白花花的银子!都是兄弟们的卖命钱,刚刚一场大战,多少死在仙师手下的兄弟肝脑涂地,家里的亲眷却拿不出钱来抚恤,你这是寒了大伙儿的心。”
施恩忽然道:“世叔?”
穆人智道:“怎么?”
施恩呵呵笑道:“穆家祖传的天门阵布设繁复,大约准备好了吧?”
“有诈!”穆人智还没下令出手。
施恩已经笑道:“其他几位道友,不要这么气,还等什么,你们要的东西就在此地,大伙儿见者有份,一个也不能少。”
说着,伸手往几处黑暗中指指点点,道:“那个……不请自来的道友,还坐山观虎斗么,起来起来,有朋自远方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一起乐呵乐呵。”
众人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从披坚执锐的甲士到星罗棋布的弓弩手,莫不如此。
紧接着,光影中显出几个人来,都是道装打扮。只是此时都是一愣,没想到目标如此直白的挑明了,一时不知所措,都看向中间仙风道骨的中年修士。
那中年修士双目微闭,直若未见。于是剩下几个也就闷声不语,至于凡人们的威胁,却不放在心上。
修士,就是这么自信!
穆人智毛骨悚然,心中百转千回。“这是世家大族,不,是大宋朝的仙师,一路上哨探都死绝了吗,果然有内鬼……”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好手段。能破我崂山道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隐身术,不意穷乡僻壤还有这般良才美姿。”中年修士终于开了金口,“道友,我看你修为浅薄,不过是炼气初窥门径境界,落草为寇,想必也并非世家氐裔,不知师承何人?”
施恩笑得像个竞选中的总统候选人,“仙长误会了,在下不过精于厨艺,闻到了各位薰衣的香气罢了。说来奇怪,区区生辰纲,就算夹杂了几本金箔打造的佛经、千年紫檀木雕刻的木像,只不过是黄白之资,居然也能请动仙长出手押送么?”
施恩说了这句话,却从容不迫道:“还是说,那经文古卷、泥塑木雕中有什么天材地宝、愿力加持、增长玄功的法子?
可惜在下生平最恨胡教,我读古书上说,上古修士都是餐风饮露,清心寡欲,怎么昔年乱世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胡教口口声声苦行、功德、业力,却四体不勤,要人供养捐献,金莲华炬,七宝金刚,穷奢极欲,谬种流传?
月兑离群众的下场就是自绝于民。是以我一气之下焚尽书卷,禁毁木像,只得满手余香,却是对不住各位的期待了。
至于仙长你们,身上的是东海龙涎香料吧,此香料是渔民风高浪急中性命换来,一克千金,值得穆柯寨半年的收成了。前车之鉴,不可不戒啊!”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废物?一群昱愚,不识大旨!”中年修士声音如黄钟大吕,而说出的话更让满座皆惊。“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惜无心向道,满口荒唐!柯寨主,你还等什么,速速拿下此僚,夺回佛像,我必禀告师门,收你为外门弟子!”
柯静寿一直阴着脸不搭话,此刻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心中却是暗怒:“外门弟子好稀罕吗?老子要做的是山寨之主,宁为鸡口不为牛后,谁要跟你们去过那伏低做小的苦日子!”
一挥手,妹子柯胜男带着浑身玄甲,宛如游魂的黑蝙蝠队也现了身。
柯静寿配合阴惨惨的一笑,如夜枭骇人道:“施恩,我知道你遍览群书,一直看不起我们这些烧杀抢掠的绿林人,却和泥腿子们亲近。但倘若我是你,我断断说不出这样的梦话来。
现在群贤毕至,你自己现下生死只在我们一念之间,难道不知道么?倘若如此,那也罢了!小畜生自感罪不可赦,至情至性,哭死宗祠,也是一段佳话!”
施恩目光微动,道:“柯家哥哥跟着穆当家久了,果然大有长进,准备的甚是齐全,大约棺木阴宅也备好了吧,只不知是否多准备了些,以备不时之需。”
柯静寿自觉胜券在握,不理会他话中含刺,挑拨离间。阴笑道:“相识一场,不如你自己挑一个。”
施恩笑道:“不必细选,就那个吧。”
随手一指,选中了祠堂中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笑道:“我给大伙儿升棺发财。”
说着用手复一指,那沉重的棺材盖好像被人托起,凭空升起数尺,然后下落,稳稳当当放在一边。棺木中冒起一股水汽,做莲花状蒸腾而起,随即散去夜空之中。如同连锁反应,一口又一口棺木砰砰而开,水汽弥漫。
果然是修士!早有猜测暗中流传,一时间甲士们人心浮动,若非仙师压阵有进无退,只怕要倒戈了。
柯静寿失了面子,怒喝:“不要慌神,不过是仗着微薄水性血脉,驱使水雾的粗浅五行术,只要以堂堂之阵碾压过去即可!”
穆人智神色变幻,笑道:“柯寨主,请稍候片刻。杀鸡焉用牛刀,你的家兵擅长的是游击刺杀,先不要出场,老穆要先露上一手,请仙长赏鉴。”
柯静寿见他如此的知趣,微笑道:“好啊,你的天门阵不露上一手,这里不热闹。”心中却是杀机暗藏,此人能屈能伸,绝不能留!
踏上一步,穆人智突然放声大笑,道:“今日各位仙师,柯寨主给我面子,我怎么好不拿出看家的本事来?天门阵,断水流!”
退在侧位,脸色惨白的穆海贵突然跳了起来,道:“好嘞,咱们这个拿手。”双手的刀盾狠狠交击一下,“当……”的一声,金铁交鸣声,响彻全场。
杀声四起,箭如雨下,刀盾、长枪、次第进退,举动之间一派肃杀,却如行云流水一样自然。穆柯寨中按着祖宗传下来的军中法门,最精心训练的精锐天门阵兵悄无声息的包抄过来。这支所有队正都是九品的甲士,寒光照铁衣,却未发出半点声息。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刹那间整个宗祠楼阁房屋,变成百疮百洞破碎建筑。
此阵绝杀之势已成,杀人如草不闻声。
但此刻却是例外!
就听呼噜呼噜的声音,好似地泉涌出一样。冲锋中的众甲士一愣,便发现自己的脚边,已经出现了大朵大朵的白色烟气,初时淡淡的如同薄雾,不多时候,烟气却如同洪水一样蔓延上来。眨眼间已经没了膝盖。
见到这诡异现象,穆人智反而定下心来,皱眉道:“开什么玩笑,这般声势,难道是他的血脉觉醒……顾不得那么多了,动手!”
然而现在事实是,纵然为百战精兵,在这超出凡人认知的事态前也不知所措,慌乱中,突然有人叫道:“白莲,白莲……”
众人回头看去,便见到了毕生难忘的壮观景象。
九朵烟气白莲,慢慢的从地下升起,那白莲开始只是慢慢的抬升,越来越高,渐渐地自垂落改为平行于峰顶,再升为垂直,垒成九品莲台,矗立在穆柯寨上空。一起出现的,还有盘坐的虚影,一尊宝相庄严的大佛。
这种情况实在震撼人心,而极其诡异的是堂皇正大的声音从每个人的心头响起!“末法时代,人心惟危,天佛降临,众生灭度!”冲天的威压压了下来,纵然心如铁石、不敬神佛的积年老匪,也直接被压倒在地。
巨大暗影急如星坠,狠狠地向寨顶上压去。
接着,便是一声天地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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