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刚刚飘离地上,青翠的草木在枝叶上挂满了露珠。
只可惜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显然施夷光没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隔天又来找施恩玩了。
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倒是施恩,还有些心有所思。
一贯最注意他状态的夷光,有些担心的问他:“哥,身体不舒服么?是不是上次娘亲那些话惹你生气了?娘亲也真是的,好端端的要我禁足,定是听了那些混小子的教唆,都是那几个家伙的错,回头我打他们一顿出气!“没有。”施恩抓紧了夷光因长年练剑技和骑术,而磨出了老茧的小手,“夷光,以后我们努力修行,等我们强大了,接走姑姑好不好?”他的脑中,回想起了最近变得紧张起来的吴越局势。
夷光歪着脑袋,有些迷茫,“哥,为什么接走娘亲啊?”“因为你娘亲想家,可她不好回!”“为什么不好回?是了,夷光都没见过外公和外婆,娘亲为什么不回?”“因为有人不让你娘亲回啊!”施恩眯起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街头巷尾的传闻,和他在某人那儿看到的玄术影象。
夷光那像极了她娘亲的脸上,浮现了小孩子的愤怒,哼哼着说:“谁这么坏,不让娘亲回家,夷光知道要斩他的。”她空闲的手,瞬间拔剑,随手在经过的合抱古树旁一带而过,剑光一闪,切下大片厚厚的老树皮,还有一些汁水淋漓的枝干。
“哎呀呀,有虫子!”大叫一声,威风凛凛的她抖手将那些东西扔到地上,小姑娘连连跺脚。
“是啊,谁不让,我们就斩了谁,就看他们挨得几下”。
抬眼望天,施恩眯起的眼瞳里,隐隐划过一丝冷酷。
金山城以五行金中乌金灵脉闻名,这座建立在无数的淘金者发起地淘金潮之上的城市富甲一方,其代价就是,灵脉被掏空后几百年后,一年四?
?的天空都是灰色的,叫人一看就会满心的压抑,忽视了一闪而过的星槎影迹。
不同于专门载客用的星槎,这艘小星槎的速度虽快,却舒适度不高,缺乏让两位修士发散闲情逸致的设施。
星槎栏外吹进的风,穿过窗栏,拂乱了老修士仅剩的几丝头发,灰白的颜色在飘动,一如天上沉闷的云。
“哦……该死的,我讨厌这样的天空!”自从踏进吴越的领空,这个靠延寿丹药支撑到五百多岁的筑基修士,一路上都在小声的怒骂着。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青年修士,面貌形同三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修真无日月,但清癯的身板稳稳的挺直,因为长久不见天日,而显得白皙的脸上,很是气定神闲,“族兄,不要抱怨,星槎马上就要到了。冷静些,不要妄动无明,身为一个世家出身的修士,你的养气功夫哪里去了?”老修士眼瞳瞪大,稀疏的胡须抽动,就要发火,但是最终只是深呼吸片刻,消了怒气,才说:“好吧,我只是讨厌这趟差事、讨厌这个令人烦躁的边陲地方,才会控制不住我的脾气。”
修士静静的看着他,确信他已经平静了,才开了口,“不要太紧张,好么?施念慈是个相当孝顺的女子,当初你的决定,相信她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她会理解你的。”
听到这位年轻有为族弟的话,老修士脸上一僵,下神魂的想反驳他,嘴唇动了动,却只是轻喘了口气,终于没说出什么,面色有些寥落。
“我从来不知道她居然会那么任性。”老人抚着头顶,纵然修行有成,但寿元渐去,粗大的手掌已经有了些老年斑,“我当时……我当时只是想让她明白,她所看到的只是表面,家族才是一切……可她太固执了,我不得不采用一些激烈的方式,谁知道她那么任性,居然把自己发配到这样落后的地方。”年轻地修士安士安静的听着族兄含糊的话,并没有再安慰他什么。
毕竟那时的事情,因为修士正在全力提高玄术修为,细节知道的并不多。
而且,斩断青梅竹马间情丝纠葛,使得施念慈无亲无故,最后离开施姓世家,远嫁异国他乡的他,也没有资格!根据之后他从旁人听来的消息进行归纳,事情开始的时候其实很简单。
那时还只是少女的施念慈,已经有了媚惑众生的美丽,是整个世家的明珠,光芒四射,使整个吴国的青年世家子弟趋之若骛,但她从不给任何人机会,端庄自持。
族里老人对此乐见其成,毕竟他们总是希望把施念慈嫁给南朝陈家旁支,身为辅佐大臣,却自立为帝的陈宣帝,从而结为强援!而那个出身寒微,靠兵权起家,野心勃勃的篡位者,也乐意和施姓这样的书香门第谈婚论嫁,好光宗耀祖。
谁知道,因为施念慈经常跟随她的哥哥,那个早早陨落的天才施全,打理施姓世家的产业,她不知道从哪居然听了些歪理邪说,天真的认为应该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甚至对凡人要一视同仁。
世家开始并没有对她的奇思妙想重视,认为她只是受了市井间那些剑侠小说的影响,关在家里一段时间,她自己就会淡了心思。
刚刚将她带回世家一个月,两边正在议亲,陈宣帝驾崩了。
施家离开门阀圈子太久了!对于由世家圈子统治的吴国来说,自立为帝,这样拥兵自重,以下克上,侵害世家特殊地位的野心家,简直无法容忍它继续存在。
而身为拥兵自重魁首之一,同时又具有世家叛逆者身份的陈顼,被他们列为首要打击目标。
在此情形之下,连续两次被动的施姓世家,终于抢先出手。
具体的经过,破门而出,埋头在修炼中的修士并不知道,只知道最后南朝陈在杨家为首的盟会军手中覆灭,施念慈则被施姓世家保下,但却在送亲途中逃亡,最终把自己发配到了吴越边境,嫁给了一个李姓旁支出身小世家子,做了一双贫贱夫妻。
这样任性的行为,使世家耆老们相当愤怒,虽然保留了施念慈的谱系,但却勒令她没有世家命令,不得返回世家封地。
一直到现在,施念慈确实没回去过,这也让年轻修士感觉奇怪。
奇怪耆老们为什么会下达那样宽容的命令,施念慈将自己发嫁,形同私奔!“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施念慈低吟浅唱着这首诗,不觉痴了。
她书香门第出身,自然明白诗中意境,那是完整地叙述一个女儿家从爱恋到婚配以及最终被夫君抛弃不幸遭遇。
那个她的夫君是个抱布贸丝小商人,过去花言巧语骗得她爱情。
婚配以后她日夜操劳,主持家务,不以贫穷为苦,信守白首偕老誓言。
过三年苦日子,夫君变心,把从前海誓山盟忘得一干二净,经常骂她,侮辱她,最终遗弃她。
这首诗很生动真切地反映出在田园牧歌般天下中,金玉良缘背后的女子被弃如敝屐怨恨和痛苦。
施念慈轻叹一声,近乡情怯,她也是如此。
她放下手中书卷,击节而叹,却是“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弃兮之!悦新婚而忘妾,哀爱患之中零恨无愆而见西,悼君施之不忠!”她有幸拜读儒门天下书院五经之一的《礼记》云,“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昔年大唐白乐天《井底引银瓶》云,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只蘩。
作为和赘婿一般不如血脉录的逃女,施念慈本来就没奢望过还能回世家封地,耆老们倒像是在掐灭她回家的最后一个心念。朱槛满明月,美人歌落梅。忽惊尘起处,疑有凤飞来。钿筝离雁行,宝箧留钗股。惟有凤楼魂,夜夜江南路。
既然如此,为什么急急要她回来?甚至星槎并没有在吴越国的首都停下,御者向城中的人,打听到了施念慈居住的府邸所在地,便径直赶过去了。
年轻修士想了很多年,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儿,但是人住山中,年华频改。
山花落尽山长在。
他的脑子里已经装了太多功诀、阵术、玄术,对凡人无非是碾压过去,对于蝇营狗苟的阴谋之类的东西,实在太迟钝!这些想法也不能随便告诉师兄弟,徒惹人笑他尘缘未尽。
当年轻修士还在凝神思索的时候,老修士已经停下唏嘘,收起了脸上的失落,刚张口想说什么。
慌忙将头伸出窗栏,向前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远方天上的阴云竟然散去了,东边的地平线已经有半个太阳冒出,在那里的尽头,在晨光照耀下格外青翠的林丘间,隐约能看见金黄的暗影。
稍稍在心中默算了下飞行过的距离,老修士施愕相当高兴的回头,对年轻修士说道:“希圣快看,那层层叠叠楼宇和道路,应该就是金山城了。”
搓了搓手,微笑的修士施希圣,看着又把头伸出星槎窗外,在颠簸中摇晃着身体的族兄施愕,深深吸了口高空新鲜的罡风,只觉得此刻的心情就好比一个远离故乡许久的游子一般,一口徘徊在心口的浊气,终于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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