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白颢颢,北风呼啸,卷起千层雪浪,积雪叠沓处隐隐一声鸟鸣,一只雪白的苍素鸟从雪幕中一冲而出,迎着雪浪扶摇而上。
听说这种雪白的大鸟来自极北的雪山之巅,每一年隆冬时候都会跃下山巅,翱翔万里,于太阳升起的地方涅槃重生。
遥远的天际似有一线金光隐在雪慕中,渐渐地金光中显出一个白点,快速跃向光芒大胜之处。
凌细柳轻轻嘘出一口热气,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刀随手扔在了地上,目下四望,雪白血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冽的腥甜之味。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依剑而立的少年男子,他身上雪白的大氅已染成了红色,清秀的脸庞亦被鲜血沾满。
少年亦于此时向她瞧来,不必他的狼狈女童面庞干净,只鞋面沾染了些许血渍,幽深的黑瞳经过鲜血的洗礼愈发的清透明亮,那一身的单薄在穹苍之下,千里雪原之上,孑然一身,蓦然生出一种奇特的令人昏眩的美感来。
陈恒怔了怔,收回目光之余扫见满地的尸体,瞳孔缩了缩,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他身旁立着的灰衣男子弯子翻看着地上的尸体,似乎是想从他们身上翻出点儿什么。
突然,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了南方,白色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一群灰色的影子,马蹄扬起雪尘漫漫。
杨恒正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来者是谁,耳畔陡然响起一道儿稚女敕的声音:“快躲起来!”
话音未落,冷厉的寒风夹杂着万钧之力,一声响亮的鸣镝穿过重重雪慕,射向凌细柳三人所在之地。
“嚓——”檀麝木棺的棺盖上插着一支箭羽,白色的翎羽犹自颤颤,耳畔仍有轻微的颤音回荡,陈恒握紧了手中的宝剑,紧紧盯着雪慕中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原来是十几人组成的马队,所有人都装着骑装,身上披着猎人打猎时穿的狐皮,每个人的背上皆背着一只箭囊,弓箭握于左手,右手捏着马缰,十几人的动作整齐划一,便是马蹄奔驰时的步伐亦是一般无二。
显然,这又是一批乔装打扮的军人,目的似乎也是一样的。
当先一人一马在前,左手同样握着一柄弓箭,此时黑色的弓弦微微颤抖,很明显刚才那支箭是他射的。凌细柳的目光顺着他戴着鹿皮手套的有力双手慢慢移向他的脸庞,来人方形脸,剑眉鹰目,鼻梁很高,左脸的脸颊处有一道儿从眼角蜿蜒至鬓边的刀疤,让这张本就看起来十分凶狠的脸更加凶恶了几分。
马蹄一路狂奔而过,溅起雪浪无数,径直行至陈恒面前,马儿一声嘶鸣,前蹄扬起,马儿呼出的热浪一口喷洒在少年的脸上。
少年羽睫颤了颤,脚步却未曾挪动分毫,马上男子见状大声笑道:“喝!你倒还真有几分胆气。”言语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鄙夷意味。
“你来这里做什么?”少年的脸色很差,口气隐隐透着几分紧张。
男子忽然抬手将自己左手握着的弓箭扔给了左右的随从,他戴着鹿皮手套的右手随意地挥舞着马鞭,他轻轻笑道:“陈太傅走的匆忙,方某还未来得及相送,这不我一得到消息便赶来了,幸好被我赶上了。”
少年冷哼一声:“家父并不欢迎你来。”
“陈太傅学识渊博,乃当世大儒。他生前我一直希望可以拜入他门下,在他生前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是以我今日想亲自来问问他为何不愿意收我做学生。”男子嘴边牵起讥讽的笑意,他骑在马背上闲散地在陈恒身边走动,说到最后他突然从马背上跃起,飞起一脚便踢在了棺盖上。
“嘭!”棺盖被他挪动了半寸,却再也挪不动分毫,他抬眼却见棺盖上多了一左一右两双手,一双修长白皙,一双柔软稚女敕。
陈恒怒瞪着男子,冷喝道:“方戦,死者已矣,你又何必苦苦纠缠?”
“纠缠?”方戦似乎听到了十分好笑的笑话,他仰起头哈哈大笑了几声,一边笑一边用手重重地拍打棺木,“陈璠啊陈璠,你生前屡屡与我过不去,害得我充军流放。看到我脸上的这块儿疤了吗?这都是拜你所赐,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不予你计较这许多,我只要报了这一鞭之仇即可。”
陈恒尚不知他所言何意,只听身后响起一道儿尖锐的哭泣声:“哥哥救我!哥哥……”
满面凄惶的少女被一名壮汉拦腰抱在怀里,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上架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大刀。
陈恒一晃神的功夫,方戦已寻了机会再次出手,一掌推开棺椁,凌细柳没有内力,力气根本不能和一个常年习武的成年男子相比,便是她拼足了力气也不可能抵挡。
虽然她也很想再见老师一面,可是她更不能容忍有人在老师离世之后,扰乱他的清静。
一声清叱,凌细柳快速跃起,身姿在空中跃出飞鱼般的半弧,她一把抽出陈恒手中的长剑,挥手间舞剑如流光,凌细柳翻身立在了方戦的背后,她举剑便要刺来,方戦身子一侧便斜过了。
下一瞬凌细柳遭到了数十黑衣人的围攻,方戦看了一会儿见一时半刻不能将凌细柳拿下,便对陈恒冷笑道:“你若再不让她住手,你妹妹的命可就没了!”
陈恒看了一眼笼罩在剑光中的女童,眸色闪了闪,低声道:“我并不是认识她。”
闻言,方戦冷冷瞥了他一眼,朝挟持陈滢的大汉使了眼色。
大汉得了指使,手指微微一动,陈滢雪白的脖颈上便多出来一道儿血痕,陈恒脸色一白,急忙喊道:“等等!”
凌细柳自然也知道这边的动静,不等陈恒向她开口,她便一剑刺穿了一人胸口,鲜血溅在她白皙的小脸儿上,她抬首冷冷瞥了陈恒一眼,“他人生死与我何干?”
几人都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被挟持的陈滢,一双美目泪水涟涟,委屈地看了凌细柳一眼,兀自垂下头低声抽泣道:“对不起哥哥,是阿滢连累了你。”
凌细柳余光瞥见方戦目光犹疑,她心中冷笑一声,足尖点地,一脚踏在其中一人肩膀上,顺势从他背上拿起弓箭。
扣指,抹弦,搭箭,风雪扬起女孩乌黑的发丝,露出一双灿然若星的眸子,此时那双眼眸里映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少女。
凌细柳眯起眼睛,手指骤然松开,伴随着鸣镝声落下的还有少女冰冷的言语,“既然知道连累了大家,你何不去死?”
冷箭锋锐,对准了陈滢的眉心。
“吭——”冷箭插在了陈滢身后的车厢壁上,陈滢惊魂未定地怔怔立在原地,方才若不是身后大汉将她拉开,她定是要被这女童一箭洞穿了眉心。
她想想便害怕,但一想到孩子方才说的那番话她忍不住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陈恒亦被凌细柳凌厉的一箭惊得浑身颤抖,就在刚刚他险些失去自己最后的一位亲人。
突然,他转过头瞪着凌细柳,目光不再和善,惊讶、愤怒、不解诸般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复杂的令人头疼。
方戦此时已看出来这丫头根本就不在乎陈恒兄妹二人的生死,她的眼里似乎只有面上的一方棺椁。
想到这里,方戦的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意,他不再纠结于陈滢的生死。双手运足了力气,重重拍在棺盖上,七寸檀麝棺盖如一道儿飞箭向着陈恒所在方向横飞了出去。
陈恒以双手相抵,连连后退数步,在灰衣奴仆的帮助之下堪堪将棺盖拦下,脚步停滞的瞬间,一口殷红的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溅在七寸檀麝棺盖上。
凌细柳被一群人围攻,打斗的间隙却见方戦掀了棺盖,以长鞭卷起棺中陈璠的尸首,用力摔在了雪地上,积雪发出咯吱一声清响,地上仰面躺着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
“爹爹!”
“老师!”
“老爷!”
陈恒目眦欲裂,握着棺盖的手深深的陷入木板中,尖锐的木刺扎了他满手,满心。
凌细柳的目光焦灼在男子的脸上,他的脸是冰冷的石白色,五官棱角分明,眉心微微地皱着,青紫的嘴唇微微向下垮着,两鬓已见银丝,身上穿着他最喜欢的广袖儒袍。
老师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要老了许多,她们不过是七年未见而已,她怎么可以老成这个样子?便是连死了也是不开心的,不然他为何眉心微蹙,嘴唇下垮,他这一生心系社稷,到死都不愿意给自己一个解月兑。
老师,您这又是何苦?
“老东西,你倒是有先见之明,提早服了毒药,凭白让老子费了诸般力气,大牢里为你准备的酷刑竟是一个都使不上。”方戦呸了一声,抬手扬起了长鞭。
疾风怒雪中陈恒一声怒吼,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向了陈太傅身边,俯身铺了上去。
方戦的铁鞭本就用了陈铁炼制,鞭身布满细小的倒勾,这一鞭子下来,陈恒痛的浑身上下一阵痉挛,强忍着痛楚,他抬起头盯着方戦,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会有报应的!”
激烈打斗中的凌细柳听到这一句话,心中忍不住嗤笑,上一世她在人世间行走的那短短十八年,只告诉了她一个真相,那便是:君子不一定善终,而小人也未必会自毙。
比如说此刻一生君子坦荡的陈太傅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恶贯满盈的方戦却操着铁鞭,一下下鞭笞着君子的**。
这便是生存的真相,是她凌细柳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教训。
“报应?”方戦仰首大笑起来,笑的他脸上的伤疤似是要裂开了。他脸色陡然一寒,在半空中用力甩响了鞭子,冷声说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什么是报应?”
随即,一声响亮的鞭声抽打**的声音,陈恒忍不住轻哼了一声,牙关却是咬的紧紧的,生怕再溢出一个字。
“哥哥……”陈滢的哭泣声依旧不绝于耳。
凌细柳索性也不再看陈恒,只专心对付围着自己的六人。她必须要在一刻钟内解决他们,不然陈恒必死无疑。
“哈哈!你是很痛心,很想杀了我?”方戦的笑声如夜枭一般尖锐刺耳,待看到陈恒猩红的双目,他笑的更是狂妄,“有大将军在,谁敢杀我?谁敢杀我?”
“噗——”方戦的笑声未落,便突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多出一柄长剑,他一口鲜血喷出,雪地上顿时开出一树红梅,娇艳异常。
方戦僵硬地转过脖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风流清雅,眉目如画,只一双眼森然沉凝。
这一刻,他的眼睛里流出嘲弄的泪水,想他方戦一声叱咤风云竟会死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
他憋着一口气,伸出手指颤抖着指着少年,断断续续道:“你、你是谁?”
是谁敢在大将军眼皮子底下杀人,又是谁敢杀大将军挥下之人?
少年懒懒瞥了他一眼,散漫地开口道:“安国公府。”
闻言,方戦嘴角勾出一抹森然笑意,是了是了,除了安国公府又有谁敢跟大将军叫板?
他死的不怨,不怨!
方戦突然用力拔出自己胸口插着的长剑,鲜血瞬间喷涌,他举着剑颤颤巍巍地扑倒在陈璠的尸体旁,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剑举起朝着尸体身上戳。
然而,他手刚举起来便剑便从手中月兑力砸在了雪地上,方戦头一垂便跪在陈璠的尸体旁死去。
此时的陈璠若在天有灵见到自己以这般跪拜的姿态倒在陈璠的尸体旁,想必他定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吧!
失去了方戦带领的马队顿时成了乌合之众,凌细柳等人不肖一刻钟便将这些人消灭干净。
凌细柳原本是不屑于这种单纯为了收割生命而进行的杀戮,可是这群人见到了自己的真面目,她是不允许他们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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