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也不管舒檀阻扰,蹒跚着便要走出殿去。正忙于监酒的中郎将刘叔,却紧跟其后,随之下了玉阶,追至冯志身边,突然拔剑在手,灯火下刀面冷光森寒。
旋舞中的凌细柳眉心一跳,长袖随即飞出。
灯火重重,雪衣女子引袖高飞,宛似蜻蜓点水,燕子穿花,之时白练如炽,在阔大的汉白玉石地面上旋出一道儿斑斓的流光,众人只看得炫目,神魂颠倒之际却是一条血线飞出。
恍惚中听得中郎将刘叔一声冷喝:“皇上命臣监酒,你竟敢擅自逃离殿席,分明是藐视军法,将皇帝口传的煌煌圣谕视作儿戏,须知皇帝金口玉言,朝中大臣,天下人民,无不遵服。逃席之事虽小,抗旨却是事大,法不依,何以服众!”
白衣飘飘若雪,待一众舞女停止了动作,众人方才见到大殿之外的台阶上,中郎将刘叔右手握剑,左手拿着一个人的首级,此时左右两边各有鲜血涔涔而下,没一会儿地上便泅出一滩血泊。
一阵冷风吹卷入殿,卷起舞衣飘飘如雪,空气中陡然涌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将大殿内糜烂的甜香味冲淡了些许,在座的大臣早已被那一滩血色冲散了酒气,却是清醒了大半。
曲乐在这一刻停止,凌细柳伏地不起,拖曳的裙摆旋出一朵凝静的栀子花。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刘叔毕竟是武将出身,纵使凌细柳有千般招式,也不可能躲的过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大将军窦武,她更是没有早一步得知皇帝的计划。
今日这上元节宴真真的是鸿门宴,只是能安全走出这扇金匾红门的却又不知是谁?
重臣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愣愣地看着刘叔提着一颗新鲜的大好头颅,大步跨入殿内,他将那头颅往上一举,行至皇帝跟前,沉声道:“适才有一人违令逃席,微臣已遵照皇上圣谕,照章将其正法了。”
刘叔一语罢,众人将目光往那头颅上瞧去,只见冯志双目圆瞪,满面潮红,显是惊恐不已,想他死前也不知自个儿竟是死的这般荒唐。
大臣们吓得肝胆俱裂,唯大将军窦武一脸冷色,他按剑而起,指着刘叔道:“大胆刘叔,宫宴之上竟敢枉杀朝中重臣,你可有将天子放予眼中?”
他说罢扭头又对皇帝道:“皇上,如此胆大妄为之徒,藐视国法,实在罪无可恕,请皇上重重责罚。”
皇上似是被吓坏了,他窝在龙椅上,眼睛闪躲着生怕看到刘叔手中的人头,瑟缩着怯怯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京兆尹李膺出班奏道:“皇上,国法若是不依,朝廷便不能安。刘中郎斩杀冯志是职责所在。宴前您命他为酒吏,又允诺以军法处置违令者,刘中郎擅自离席众人有目共睹,刘中郎依照圣旨执法,何罪之有?”
这时御史中丞陈翔突然上前道:“皇上,臣有本启奏。”
皇帝惊吓的呐呐不知所言,只哆嗦着开口道:“散席散席,有本明日再奏……”
御史中丞眉目微冷,不由看向大将军窦武,得到窦武的肯定之后,他抬首看向皇帝,大声道:“皇上,臣所言事关重大,不可延误。”
皇帝想了想道:“既然如此,爱卿且奏来。”
御史中丞陈翔瞥了一眼刘叔,开口道:“臣要参的是北军虎贲大营中郎将刘叔欺君罔上,刘叔故意隐瞒母丧之事,以求留职于京,实在是不忠不孝,罪无可恕。”
闻言,刘叔脸色大变,手中握着的大好头颅“嘭”地一声砸在地上,头颅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一圈儿恰好滚在了一众舞女的身边,舞女们吓得一阵尖叫,瑟缩着往后避去,凌细柳被众人推搡间竟是逼至人前,冯志的一颗头颅恰好停在她的脚边,她一垂首便对上冯志那一双包含惊恐的双眸。
在本朝父母亡故必须要服丧,这是伦常对人子的要求。而母丧更是同父丧一般,乃五服的第一等,为人子需停职居哀三载方可。
若御史中丞所言是真,那么刘叔此举无意于自寻死路。
凌细柳悄然抬眸,瞧见皇帝浑浊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情绪,瞧着跪在地上的刘叔眸中掠过一丝沉痛之色,真真的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皇上,本朝以孝治天下,天子仁孝,天下共闻,似刘叔这般不忠不孝不义不慈之辈,自古及今,焉有如他之甚,其罪可诛。”大将军奏罢,猛然回首斜睨着地上的刘叔道:“刘叔你有何面目偷存视息,何不伏剑北阙,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皇帝似是疲累至极,只恹恹问道:“刘叔,陈爱卿所言可属实?”
刘叔跪拜于地,按在地上的手指紧紧扣在地面,七尺男儿生生留下一行热泪,身躯微微颤抖着,他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撑起自己的脑袋,猩红着双眼,颤声道:“陈御史所言句句属实。刘叔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似臣这般不孝不忠者,无颜再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脏北山之足,惟陛下幸哀怜之。”
他说罢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闷闷地声响似是千斤之重,凌细柳听着,似是这地面也为之颤动,整个大殿的灯火都暗了不少。
龙椅上的年轻帝王一瞬间收紧了手指,他被酒色糊住的双眼似是看不清座下满堂的人,仿佛是深处在虎狼之穴,帝座两旁伏以雄狮、饿狼,他要如何才能在虎狼环饲之下守住祖宗基业?
见皇帝迟迟不肯下诏,陆陆续续又有数人上前弹劾刘叔,群舌攻伐之下,刘叔似是不自裁于殿前便不能平息。
一直沉默不语的舒檀却突然站起身,上前奏道:“刘叔藐视母疾,隐瞒母丧之事,不忠不孝,请皇上勒令免官归第,永不复京。”
舒檀此言已是做了让步,刘叔永不复京,难以为官,他的存在对大将军党羽来说已不构成任何威胁。
凌细柳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一阵凉意,没用了,刘叔势必保不住了。
若是他没有杀了冯志,舒檀的这番求情还有些用处,可是他杀了冯志激怒了大将军党羽,今日这鸿门宴已见了血,势必要以鲜血来还。
果然,又听那御史中丞说道:“皇上,刘叔所犯之罪不可饶恕,若是只作免官罢黜,岂不是助长了邪佞之风,此举万万不可。”
大将军冷哼一声道:“臣既知颢阳城内有此不忠不孝之人,臣窦武岂可再居此位,作此伴食之相!”说罢窦武摘下佩剑,除去发冠,褪去朝服,月兑去靴履,径直朝外行去。
众臣见大将军如此行径,纷纷效仿此举,像皇帝称退,月兑衣而去。
眨眼功夫,在场臣子已有大半除去发冠,褪去朝服,先后跟着窦武走出大殿。
凌细柳默然看着,心中不觉生出一阵悲凉之意,悄然看向帝座上的年轻帝王,眼中不由泛起一股酸意,这么多年来他竟是走的如此艰难,真可谓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凌细柳趁着混乱之际,指尖捏起一根银针,飞射而出。
跪伏于地的刘叔目光微闪,看向身侧不远处的一众伶人,他的目光巡索一圈儿后在当中一名身量稍小的女子身上停住。
“刘叔,事已至此,你何不速速就死,以全帝王颜面。”女子低沉的言语响在耳畔,刘叔神情为之一震,迎上女子幽邃深黑的眼眸。
透过刘叔的眼睛,凌细柳看出他似是心有所念,是以不肯从速就死,这般迟疑着却是看着帝王之尊受此大辱,凌细柳的眼中顿时泛起一股寒意,低声道:“将军是久经沙场之人,难道连生死的力度都把握不好吗?”
闻言,刘叔的眼睛陡然一亮,似是想通了什么。
“皇上,臣自知罪无可恕,为今只有一死方能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了。”刘叔突然站起身,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猛然举起,一刀捅在自己的月复部,顿时鲜血如柱,温热的血花喷溅在凌细柳的面纱上,雪白的纱巾上顿时开出朵朵梅花,雪白血红,依稀她鼻端似是嗅到了梅香。
正月兑衣离去的大臣们见刘叔已然伏诛,纷纷停下了动作,看向殿外的大将军窦武。
月色中天,冷月下的窦武一身的寒意,他回眸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住抽搐的刘叔,目光一转落在了帝座上的明黄色身影上。
帝王金冠上冕旒层层叠叠,在灯火映照下,他一时也看不清帝王神情,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扶持的皇帝似乎不再如以前那么听话了。
祁昀同样看向殿外立着的中年男人,月光下窦武的眸光明灭,眼底的犹疑是这般的浓烈,他不禁握紧了龙椅的把手,这个位置他既然坐了上来,断然没有被人拉下来的可能。
“夜深了,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窦武身形不动,只嘴皮子张了张,算是向皇帝打了招呼,不等皇帝开口,扭头便朝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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