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是卢小兰心许的才子,卢小兰是吴阳暗恋的佳人。她那兰花草一般素净的气质,每每惹得他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吴阳与卢小兰是师兄妹,他俩与老师父沈阿根,并坐在救护车的最后一排,沈阿根居中。
天幕是黯淡的灰白色,一些慵懒的云霭像浮泛的幽怨,萎靡又压抑。山寒水瘦之地,披了一层轻淡的山岚雾气,就有了一点儿活泼与神秘。车窗像画框,图案不断地移动或跳动。间或车子开快了,图案就模糊了。远处的景物是清楚的,灰褐的山色,岩壁、竹木、坡梁沟谷、农舍草房、萧条的庄稼、庄稼地里排成蛇阵干活的农民,都在往后头缓缓地漂移。救护车气喘吁吁、轰隆轰隆地在泥巴公路上颠簸,他们就合着节奏摇摇晃晃。有时候节奏乱了,他们也跟着颠来倒去……
按照各厂约定的交错顺序,每周星期三,是东山机械厂的救护车,例行送职工去川东医院看病的日子。
沈阿根骄傲地对吴阳和卢小兰说:“师父是父亲的父,按照师承和辈分,我当然要算爷爷辈的嘛。”
“是的、是的,我俩的师父是您的徒子、我俩算是您的徒孙呐。”吴阳谦恭地说,“按照资历和辈分,叫您祖师爷、老阿爹都是应该的。”
“还是叫师父好,辈分高的师父就是老师父嘛。”沈阿根一边拉扯窗玻璃一边说,“学校里厢讲究师生关系,工厂里厢讲究师徒关系。师生师徒,都是新型的阶级关系,师道尊严还是要的啊。”
沈阿根大名鼎鼎,支内以前就是上海江东造船厂的高级技师。他十二岁当童工,十五岁当红军,开国大将军粟裕的军工老部下,一个实实在在的军工活化石。沈阿根的革命资历,比东山机械厂党委书记汪成还要厚实。他瘦小而精神,脸庞像风霜雕刻的核桃壳,花白头的平头,练达又豪爽。
山县和万山市地处四川省的东部,算川东地区。当地的老百姓管这一片军工厂、所,叫“蔽秘厂”、“国防厂”,很神秘。川东医院是片区军工的职工医院。虽然各厂、所都有医务室或卫生所,但医务室和卫生所只起防疫保健和一般性的门诊作用,稍重的病员、或复杂的诊断、或住院治疗都要送川东医院。川东医院也建在山里头的,环境幽静,绿化得好,医疗设备和条件也齐备,能够与当时万山地区最权威的地区人民医院媲美。因为是军工内部的职工医院,具有行业的福利性质,还保密,一切都计划得很好,所以川东医院一般不接受系统外的病人。据说地方上的头头脑脑想入住这儿,还需要军工部长同意或写条子才得行。
陪同沈阿根到川东医院去照光,卢小兰是医务室和车间里安排的,吴阳则是自己主动要求的。除了对沈阿根的敬重以外,吴阳还有一个私心,那就是再去看望一下正在住院的天成老乡周桐。
周桐的运气实在是有点儿背,当地方言叫“背时鬼”。招工进厂才两个月,入厂学习还没结束,他就在一次篮球活动中了急性胸膜炎。
宁莉曾说:我们天成县地四个人。是救护车接进厂地。救护车。不吉利。有人会倒霉。
进厂那天。厂里确实是用救护车把他们从天成县接过来地。吴阳记得。当时救护车拐进厂区水泥大马路地时候。像是从大荒漠簸进了一片绿洲。车子很快就平稳加了。雄纠纠、气昂昂地。青春真美好。当工人啦!职业生涯就要从这儿开始。激动哦!
殊不知。广播里唱起了这样地歌词:“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地坟墓向东方……”
大家地心绪顿时受挫。简直就是哀歌嘛。背时鬼!第一感觉就不好。
不久。有了应验。周桐果然倒霉了。现在。新工人已经分到岗位、都各得其所了。他还在医院里头治病。据说。军工厂对政审和身体要求很严。周桐因为身体不好。有可能要退回原籍。多霉哟。万山地区地国营厂本来就少。能够进“蔽秘厂”工作。跟上了天堂似地。那可是挤破脑壳也挤不进去地好单位呢。
东山厂距万山市十七公里。坑坑洼洼地泥巴路。救护车从市区边沿擦过以后。又钻进了一条山沟。呼呼地向川东医院所在地地李加河驶去。吴阳挨着沈阿根左晃右晃。一边愣。他没有想明白。自己地父亲与地区军工部长江峰。据说情同手足。自己能够进东山厂正是因为江峰地关系。但在工种分配时。居然分了个翻砂工。他认为。自己地关系最硬而工种却分得最差。不晓得问题出在哪儿。
工种分配以后,按上头的要求,每个新工人向厂革委写了决心书,表示服从分配、努力劳动、多作贡献之类的决心,虽然那只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敷衍。
一个有色金属铸造厂,大家却不愿干翻砂工。“车钳铣没的比,锅电焊凑合干,热铸锻没人干”,能够进科室更是巴望不得。据说最好的工种在中央试验室,搞理化分析试验,穿拖鞋和白大褂上班,多清爽啊。
一群洋腔洋调、又斯斯文文的上海人,背井离乡,老里老远到这个偏僻山沟里来建一个翻砂厂,冤不冤哪?好多年以后,人们心头这么慨叹。
翻砂工,在旧上海叫“垃圾工种”;灰头土脸脏兮兮,又烟熏火燎的,非常低级,一般穷途末路的人才去干。在时下的川东地区,说起翻砂,就使人想到工棚作坊式的锅罐厂,以及灰luoluo、黑黢黢的铁锅儿和铁鼎罐。翻砂工的学徒期要三年,够得混,也很辛苦,真是霉透了。后来,翻砂工也有了正儿八经的学名或大名,它的学名或大名叫“造型工”。吴阳《工作证》上的“工种”栏,写的就是“造型工”,名号并不差。亲朋好友问起,吴阳就只说自己的工种是“造型工”,不深说,弄得神秘兮兮的,一般也不提“翻砂”,好像“翻砂”把“领导阶级”的尊严给辱没了。那是个崇尚劳动光荣的年代,劳动光荣,人们更热衷于光荣的劳动。
吴阳自己感到晦气,别人却羡慕他呢。卢小兰这个天仙一样的上海妹儿,居然成了吴阳的师妹儿,这不是桃花运又是啥?他俩都师从沈阿根的徒弟、上海师父金元庆,也就是师承沈阿根了。卢小兰是公认的第二代“厂花”,有她作师妹,你吴阳真是死脑筋罗,还挑剔个啥工种嘛?他俩黏乎乎的样儿,惹得好多人眼痒又心热。
其实,卢小兰的工种是行车工,当翻砂工是过渡性的。东山厂在管理上是上海江东厂的翻版,按照老厂的规矩,行车工必须先干一年翻砂工。因为铸造厂房的行车工主要跟翻砂工配合,这两个工种之间的默契很重要,熟悉了翻砂工才当得好行车工。
沈阿根似乎看出了吴阳的心思,他像告诫孙子似的说:“安心干好翻砂工,翻砂工是东山厂的骨干工种,其它工种都是辅助配合的。在一个工厂里厢,当骨干技工才受到重视,今后你会尝到甜头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关键是技术要好,上海人最反感技术不精的三脚猫,月兑底烂污货,呒没一项专个。”
救护车打两个响屁,继续轰轰隆隆地颠。沈阿根提高了声调:“谁技术好谁就是爷,革委会主任、书记厂长都要围着你的**转。”
“是的,是的。”吴阳诚恳地点点头。
沈阿根扭过头去,与卢小兰叽里呱啦、语很快地说了一通吴阳听不懂的吴言土语。
后来,吴阳私下里问过卢小兰他俩说的啥。卢小兰结结巴巴地回忆道:沈阿根自称他会看相,他说,吴阳这个小青年蜂目尧眉、腾蛇锁额,虽然聪明过人、吴越气脉,但曲高和寡、孤云野鹤,难免结局厄凶。命犯孤独,生不逢时啊。
住院区树丛环绕,围墙上布满了绿藤。精工细凿的青石阶梯和护坡墙干净工整,灰砖铺就的林荫道两边生出了绿色的苔茸。人很少,静幽幽的神秘。
吴阳是第二次来这里了。病房里四壁洁白,墙上贴有两张陈旧的**语录,淡淡的药水味儿醒脑又提神。里面有五张床,只住了两个人,另一个病人还挂着输液瓶。周桐上午打点滴已经结束了,他闲得无聊,正在画一张钢笔素描,画的正是对面那个师父躺在病床上输液的画面。他的床头柜上,叠放着几张钢笔素描画,画的都是医院里的风景……
“呵!你真能画也,画得还不错。”吴阳从后头轻轻拍了一下周桐的肩头。
乍一见到吴阳,周桐惊喜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像见到自己的爸妈一样高兴,不但喜形于色,而且手舞足蹈。
看着吴阳一身神气的军人黄劳保茄克,周桐流露出羡慕的目光:“的劳保服?有几样?”他新奇地看看、模模,喉头打滚。
“得看是什么工种,”吴阳说,“翻砂工的劳保用品最好,有一套衣服裤子,一顶白色披风帽,劳保皮鞋一双,平光眼镜一副,脚盖一对。手套、口罩、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由车间定时。”
“脚盖是啥子东西?”周桐不解地问。
“上班时套在皮鞋鞋口外面,白色石棉布的,防止铝液和其它危险品掉进鞋里伤人。”吴阳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在腿子上比划。
“这一套东西要值几十块钱吧?”周桐问。
“不晓得,据说翻毛皮鞋一双六块。”
“你们都开始东西了!”他瞟着窗外轻声地自言自语。
“厂里给我们补了五块钱的烤火费,车间里还了几斤香瓜。”说着,吴阳从挎包里掏出两只香瓜来,摆在了周桐的床头柜上。他提醒道:“削了皮好吃一些。”
“车间经常东西呀?”
“有时候一些水果、茶叶之类的东西,不多,水果每次十斤八斤、茶叶半斤一斤也不一定。”
这些好消息,周桐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开始很艳羡,想到自己的处境,又自卑起来。劳保福利是一大笔财富啊,他恨自己身体不争气,还因为担心自己的出路而沉默起来……
在那个年代,能够穿一套劳动布做的劳保服,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文革”以来时兴穿草绿色的军装,进入七十年代以后又时兴穿劳保服,解放军和工人的风格成为主流风格。匮乏的日子里,也没得更多的选择。在中学时期,因为舅舅在一个国营林场当伐木工人,吴阳经常能够穿到舅舅节省下来送给他的劳保服,就是那种蓝色劳动布做的、前开翻领、身松而下摆和袖口紧的经典茄克款式,令他好生自豪,也令同伴好生羡慕。工人的劳保服,成为那个年代诱人的待遇。
后来,话题就集中到宁莉身上了。周桐说,他羡慕宁莉的工种:“中央试验室,理化分析,多好啊!她有一个好哥哥……”
周桐太寂寞了,十分渴望有朋友来看望他。由于没有落实具体车间和工种,所以除了厂医务室的医生和天成老乡以外,基本上没得谁来看望他。尤其听说到,因突然患病,有可能把他退回去的传闻以后,他更是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已经住院治疗二十多天了,胸痛胸闷的症状应该消除了,照光照片检查也说恢复得不错,可他还是喊胸闷。医生也奇怪,怎么还胸闷?
“你呀,你是因为心情不好,”吴阳提醒他,“你有思想压力,心情不好,是心病,才感到胸闷。你不要再对医生喊胸闷了,你已经不胸闷了。”
吴阳担心,他的病本来已经好了,怕又憋出病来。
“退回去?哪里那么容易就退回去了?招工手续齐备,合格才进来的。你是进厂以后才得病的嘛,急性胸膜炎,又不是从知青带来的病。”沈阿根知道周桐的担忧之后,大声安慰他,“不要怕,退不回去,**哪能这么办事?”
“按规定,学徒工生病,要满六个月才休学并停生活补贴。”吴阳宽慰道,“休学一年不能复工的才予以除名。你哪儿拖得到那么久啊?很快就会好了。”
沈阿根是川东医院的重点关照对象,卢小兰陪着他照了个光以后,医生不放心,又给他拍了几张片子。加了几道手脚,时间就延误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周桐与吴阳一道去放射科接出沈阿根和卢小兰以后,大家一道坐进了医院的饭堂。
“吃了饭再走,中午我请客”,沈阿根大声说。
同车来看病的另外几个工人和救护车驾驶员,以为沈阿根要做东,都乐得笑眯眯的,禁不住摇头晃脑。
沈阿根见他们自作多情,马上补充道:“我只请他们三个徒弟娃,他们只有生活费。你们有工资,劈柴火,各管各。”
周桐听说过沈阿根在厂里的份量,他说不会退,可能真的就不会退。他又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是进厂以后才得的病,原来是健康的;在天成县医院体检合格,沈阿根说的有道理。他顿时感到心情开朗起来,胸也不闷了,赶紧掏出自己的饭票要请客。
沈阿根说:“行,用你的饭票,我出钱,每人买一份肉。”随即他取出一元钱塞到周桐手上:“剩余的钱得退我啊。”
卢小兰提醒沈阿根:“周桐现在没有落实车间,没得人帮他说话哟,你说的不会退,回厂以后莫忘记了哦。”
沈阿根说:“没人帮他我帮,出院以后也到一车间来当翻砂工,我给劳资科说一说。”
分手的时候,大家都上车了,周桐特意把吴阳拉到边上,犹犹豫豫又羞羞涩涩的,也很神秘。他木讷又果敢地说:“我喜欢宁莉,你莫跟我争罗!”
吴阳严肃地盯周桐一眼,拍拍他的肩头,啥也没说,回头就上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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