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军工 第七章 亡命求婚者

作者 : 吴少明

周桐的师父顾筱乐,在东山厂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

周桐从川东医院回来走进一车间,明确给顾筱乐当徒弟的那一天上午,正好顾筱乐和王阿珍新婚喜糖……

春节前的新工人学习班上,老师讲到年轻人要树立正确的恋爱婚姻观的时候,就举了顾筱乐的例子。老师说顾筱乐的恋爱观不对头,他追姑娘的方式更是不可取。革命感情要志同道合,婚姻要自觉自愿,哪能蛮干甚至耍泼皮赖呢?当时周桐就不以为然,他以为,既然爱上一个人,就得要斩钉截铁般坚决,这样才有革命气势。这下子好了,他真的就跟上了那个“斩钉截铁”的师父。

顾筱乐是全厂闻名的亡命徒式的求偶者。

王阿珍在三车间干车工,也是上海人。顾筱乐喜欢王阿珍,喜欢得狂。开始是暗恋,他先把家具做好了,结婚的物质条件整齐了,还煞有介事地向行政科申请家属区的房子,这才“通知”王阿珍要跟她结婚。他一上来就十分坚决,眼白都充了血。王阿珍呢,她大吃一惊,没有犹豫,坚定拒绝。

她一门心思要回上海嫁人,哪会在这儿成家呢。顾筱乐瞅着空子就纠缠,他真的是爱入膏肓了,简直就是疯狂。为了感动和刺激王阿珍,也为了抒解自己的癫狂,他不惜自伤自害,拿刀子戳自己的手,“不答应我就不活了!”“你看我的血是热的!”“你看我的血是红的!”说着真的就用刀子划自己的手,直到戳得鲜血淋漓,目不忍睹……治好了再来。

自戕,成为他表达爱的唯一方式,整得个血淋淋的。不论是在车间还是在宿舍,顾筱乐见缝插针,死缠烂打,锲而不舍。不但两臂和双手伤痕累累,甚至两根指头的肌腱断裂,几乎残废,王阿珍仍然坚定拒绝。

顾筱乐反正是撕破脸皮了,就全身心豁出去了,不娶到王阿珍生不如死。后来,他展到要自杀,那就决不是在演戏了,一开始他就不是演戏。在王阿珍的房间里,他当着她的面要往窗子下头跳:“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死给你看!”

保卫科出面也不行,反正他一有空就往王阿珍的房间里钻,保卫科的人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他。

宁莉和闻阿娇后来分到与王阿珍住一个寝室,她们目睹了顾筱乐的英雄壮举,不但长了见识,还经常感动到流泪……

如此半年惊天动地的疯狂追求,终于烁石流金,感动了上帝。她仿佛看见他眼睛里决绝的欲火,和亡命的坚决。最后王阿珍流着眼泪,把他从阳台护栏上拉下来,并咬牙切齿地叫喊:“戆大!犟横头!我嫁给你!”

就在王阿珍把顾筱乐拉下来地时候。对面男单身二号楼过道上。看热闹地一些单身汉。禁不住鼓起掌来。还“哦!哦!”地起哄……

烈女怕缠郎。应了那句民言:“软地怕硬地。硬地怕横地。横地舕uo兜亍c兜嘏虏灰??亍!包br />

上海男人温文尔雅。如此火爆和壮烈地极少。直到现在。顾筱乐地两根手指都成了畸形。落下了残疾。俯甘为女子牛。

王阿珍出嫁。没有父母和亲人地祝福。她躲在车间地更衣室里。压抑着声音痛哭了一场。头天晚上。耿露霞和谢林芳她们。陪同她吃了一顿汤圆。表示送别。汤圆心子是红糖加上海橘红饼切成地屑末做成地。按照江南传统婚礼习俗。新娘在结婚出前。要与父母及闺中女友一起吃汤圆。母亲还得喂女儿汤圆。新娘要哭一场来表示惜别。父母和亲人都没来。吃汤圆地时候王阿珍又流泪了。她不是装出来地。静悄悄地流泪。她明白顾筱乐是真爱她。她心情很复杂。

热心地上海老师母。安排了廉简又意味深长地仪式——进入洞房门口时。没有盖头布。王阿珍模了一把两个小孩子特意拿着地桔子。来铭记自己是江南人、是上海人。来表达橘不化枳地顽强……

吴阳估计。周桐对宁莉已经有所表示了。否则他就不配当顾筱乐地徒弟。吴阳甚至觉察出来。他俩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地那种会心地微笑。几乎就是一种知根知底地心定地笑。

区里正在开全区教师大会,所以近段时间天天都放电影。

今晚上的电影是《达吉和她的父亲》。刚刚修成不久的新电影场上,已经摆满了凳子和椅子。不少职工是中午就把凳子和椅子放好了的。为了先占下更大的地盘,以摆放后续的位子,不少凳子和椅子还是躺倒放的。

一个老师母静坐在场子中间,安闲地手织着绒线裤。就是用白纱手套拆的绒线来编织。

长期在厂大门里的水泥公路上放露天电影,不利于厂区的管理和交通,所以厂大门外左边的一块三个篮球场大的土地,被东山厂补充征用,作了新的露天电影场。临河沟的一边修了一条石坎子,经简单平整夯压,铺上一层炉渣就成。电影场头还修了个露天大舞台,石砌方框里填入泥土,再铺上了一层炉渣。舞台两边立了两根挂银幕的水泥电杆。挨着舞台不远的河沟边,修了一间深水井的抽水房,主要供家属区的生活用水。与露天舞台相对应,在厂大门口外的公路边,修了一间电影放映室,深灰水泥墙体上露出两只放映孔,像战争年代的碉堡,也像厂大门外的岗房。

因为公路的原因,古家场最早的场尾已经变成了场头。区委、公社、粮站、供销社、商店以及一些民房等等建筑物,就沿着场头的公路分布开来。现在,这个露天电影场的位置正好适中,宽大又敞阳,自然就成了古家区和公社的集会等公用场所,从而取代了场尾那个小戏楼土坝子。现在,东山厂的职工和古家一带的老百姓都把露天电影场唤作电影场。都晓得电影场是东山厂的,但已经公用了;东山厂也是公家的嘛。

当吴阳和周桐在电影场上放好了自己的椅子,“咚、咚咚、哧咚!哧、咚、咚咚、哧咚!”的锣鼓声隐隐地响了起来,并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

去万山市参加庆祝游行活动的三辆敞篷彩车回厂来了。头辆小车上装着一只四米多长的鱼雷快艇模型,这是东山厂参加政治活动的王牌,在万山市出彩又出名。第二辆车上是锣鼓队,一只大鼓,六副铜钹,能够捣鼓出万马奔腾的气势。东山厂的锣鼓队在万山市也是出了名的,几乎就是上海江东造船厂锣鼓队在这里的翻版。只要“咚、咚咚、哧咚!哧、咚、咚咚、哧咚!”的著名鼓钹声一响,市民们都晓得,一定是东山厂的人马出动了。第三辆车上装的人不多了,在家属区已经下了不少人;彩车上的职工手挥红色小旗,显得疲惫又兴奋。

参加万山市的游行活动,是在庆祝中国**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昨晚上全厂职工从广播中聆听了大会的新闻公报,今天是军工部组织的庆祝活动的继续。那个年代的政治热点多,跟过节似的,穷开心,游行活动和庆祝大会是家常便饭。上个月刚刚庆祝了十届三中全会,今天又来了……

车队在电影场边上干脆停了下来,鱼雷快艇模型车和锣鼓队的车周围,聚满了围观的人。那一台嘎斯六九车小,鱼雷快艇模型举在上头,不但显得庞大又威武,而且还有冲天的动感。吴阳和周桐干脆也坐在椅子上来观看。锣鼓队七个人,身着统一的白色劳保茄克,蓝裤;除了刘长林光着那只像白芋艿的秃头圆脸外,其它六个人都头戴白色工装鸭舌帽,显得整洁、时髦、醒目;工人阶级的豪气就淋漓尽致地抖了出来。鼓手刘长林是个核心,那颗白芋艿样的头颅本来就突出闪眼,而他打鼓的姿态骄傲又潇洒,表演得声形并茂、四大皆空,感染得观众跟着要陶醉。就这一套经典的行头和阵势,在社会上已经成为了东山厂和万山地区军工的招牌。

电影场上没得人维持秩序,但显得井井有条。正面中间大块的位置,是东山厂职工的专区,任何人不得侵犯。场上的居民和农民们的位置则在周围的边缘上,或者在银幕的反面。然而,大好局面是打架打出来的。

半个月前,厂里的职工与部分农民大打了一架。一些农民认为电影场在厂大门外面来了,就要与工厂职工争平等,主动要占据正面中间的位置,于是生了冲突。

上海人心虚胆弱,“飞来燕子独脚伙,本地麻雀帮手多”,他们就不敢打架,虽然起蓬头的不少。但厂里那批“转二哥”,湖北佬,还有红卫兵出身的“二杆子”,就敢于大打出手了;一时间板凳、椅子满天飞,一些农民被打得哭爹叫娘、头破血流。后来逼急了,两个大队的基干民兵拖出来七枝老式步枪,要来真的。最后,七枝步枪全部被工人缴了械,厂里连人带枪一车拖到了地区军工部……

“还早呢,走,去散散步。”周桐提议说。

“要得,左边的小路,到小学和中学去走走。”吴阳想去看一看卢小兰读书的地方,嘴巴上又不好意思明说。

“小学和中学有啥子看头嘛?”周桐坚持要转右边的大路,他说,“去转转新公路,据说新公路已经修好很长一段了,走,转新公路。”

新公路上的新土,散出泥土的清香,暑热的空气很干净。夕阳像滚落的蛋黄,搁在远山的垭口上,燃着黄灿灿的余火。公路两旁的田埂上,被截了旧枝丫的老桑树桩子上,长满了茂盛的女敕枝新叶,大匹大匹女敕绿的桑叶,展示着鲜活的青春。

周桐抬杠说:“春节前我们来转路,看见田埂上的桑树枝被剪掉了,我问你是啥子原因,你说是在为修路准备大锤把子。你明明是在乱说嘛。”

“那你说是为了啥?”

“你看嘛,为了更多的新叶,好喂蚕子。”

“桑树条做大锤把子是好嘛,又柔韧又绵实,我在农村时用过的呀。”

“你没有看见哪?桑树老桩上的大小枝条都剪掉了,显然不是为了要做大锤把子嘛,而是为了叶。你看,多好的新叶。”周桐两手摩挲着一匹桑叶继续说,“除掉旧枝,才能长出更好的新叶,得失相益。”

“也许是的。我当知青那儿不养蚕,也就没有经历过。”

新公路没有通车,路上很干净。据说里头通向山硐煤矿,进去有二十多里路。两人的话题逐步转为了文革中的笑话。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个时期无论办什么事,都要先念一句**语录。有一位老太太去买菜,售货员说:‘为人民服务’,你买什么?老太太说:‘愚公移山’,我买萝卜。说着她就在大筐里挑起萝卜来。售货员见她挑来拣去的,很不耐烦,就在一边说:‘要斗私批修’。老太太头也不抬,继续挑选,口里念叨:‘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一对夫妻闹离婚,找到革委会主任。妻子咬牙说:‘下定决心,坚决离婚。’丈夫接着说:‘排除万难,将就两年。’主任最后表示:‘抓革命,促生产,你俩的闲事我不管。’”

“嘿!好大一片平地呀。”他俩转过一个垭口,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近万亩坦平的田地展现出来,水田里成熟的稻子沉甸甸的。

“这儿一定就是他们说的杜家坝哟。”

“稻花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简直可以建一个飞机场了。”

“啷个工厂不建在这儿嘛?把万山片区所有的军工厂集中建在这儿多好啊。”

“不得行,据说国家有政策,不能占熟田熟地,只允许开山垦坡。”

在回去的路上,他俩放开嗓门,高声唱起了《马儿啊,你慢些走》——

……

肥沃的土地好象是浸透了油,良田万亩好象是用黄金铺就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

没见过绿草茵茵如丝毯,没见过绿丝毯上放马牛

没见过万绿丛中有新村,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有竹楼

……

“呵!你的声音好嘛,有点男中音那种味儿。”吴阳恭维周桐。

“哪哟,我唱歌不行,吼不起来,但我的乐感有点好。”转念,他又说,“我还在想呢,你的文笔不错,我对曲子比较敏感,今后我们来点业余爱好,你来写歌词,我来学作曲,说不定还能搞出点名堂呢。”

“这个点子不错,是应该搞点业余爱好。”

周桐叹口气,似乎有些感想地说:“你看这个山沟里头,啷个混嘛?弄不好就在这儿呆一辈子了。”

转一个弯,迎面碰上了宁莉和闻阿娇。

“冤家路窄!”宁莉调侃道。

这话周桐听上去很舒服,他本能地扭过头看了一眼吴阳。而宁莉却没有扭过头去看闻阿娇。

“不是冤家是亲家。”周桐应答说。

闻阿娇很领会,她对宁莉说:“顾筱乐的徒弟来了,你可要小心。”

宁莉说:“徒弟可没得师父那种英雄气慨。”

吴阳和闻阿娇都听得出来,宁莉与周桐已经对上火了。

“学徒当然不如师父哦,”周桐气昂昂地说,“我就不出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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