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如荼的复习才进行两周,吴阳就泄气了。
吴阳回了一趟天成县刚才返厂。不晓得是哪个把吴阳紧张备考的情况,给他家里说了,家里就扯了个谎,说妈妈病了,把他骗回去呆了几天。
父母都不同意吴阳上大学。在文革中受够了打磨,父母至今心有余悸。他们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像油锅里的鱼虾,被翻来覆去地煎炸,成为别人的下酒菜,自己没得出路……当工人多好哇,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的政治经济地位都那么高,中国**还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呢……党章、宪法上都这么说的。当工人,吃技术饭,稳当……
晚上,吴阳和周桐都窝在了床上,金元庆还在俱乐部里看电视。
周桐拉了一只灯泡挂在床头,摆开了挑灯夜战的架势。见吴阳泄了气,他不甘心地劝道:“你还是要陪我去考哦,只是做个伴儿,给我壮个胆嘛。”沉默一会儿,把搭在脚那头的棉袄往被子里掖了掖,他又说:“反正不花钱,厂里又给时间,你就当赶场一样。万一考上了,你还可以选择不去嘛。无论如何你要陪我。”
“行,我陪你。反正我不当真。上午我要回去上班了,下午来听听课。学点儿东西没得坏处,今后也好辅导儿子的作业嘛。”
“嘿嘿,”,周桐笑起来:“你想得真远呢,都在谋虑儿子了。”
周桐的床头和枕头边上,堆满了演算数理化的稿纸。他就像躺在稿纸堆里的,拿一本在技术科资料室借的《高等数学》,正在翻看微分积分。
吴阳下床来倒开水时劝他:“收起你的微分积分吧,都什么时候了,进大学以后再去研究它嘛。”
“我只是浏览一下,换换脑子,想得到一点心得和启。”接着周桐又问,“你说你上午要回去上班?”
“是啊,去上班。我的复习考试只是陪你嘛,不像你那么认真。”
“你是舍不得师妹儿哟?一定是地,看嘛。都联想到儿子了。”
吴阳不语。
周桐继续念叨:“你还是要认点真。当个正事儿来整。参加考试也可以体现自己地能力和价值嘛。检验检验自己。”
“陪太子读书。”吴阳地心情已经松驰下来了。他床头地囤箱上。放了一摞老版本地《十万个为什么》。一共八本。第八本是讲数学。他并不喜欢数学。但他爱看这本专讲数学概况地《十万个为什么》。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他若有感触地说:“有一个费尔马大定理。没有人晓得费尔马当年是怎么证明地。现在悬赏十万马克求证。大数学家希尔伯特把它誉为下金蛋地母鸡。”
周桐怕他分心。就劝道:“你也收起你地费尔马大定理吧。就连高考这一关都还没有过呢。费那个心?”……
早上。在轰轰隆隆地噪声中。金元庆开始分派生活。
“叶国兴,你的ab壳体。与检验工一道先看看木模对不对,这套木模是新的……赖胜,你做深水指挥仪,把图纸与工艺图认真核对核对……宁天奎的9绘图板,芯骨可能要专门做哟,多费点事……顾筱乐干叶轮罩壳嘛,徒弟上课去了,你的手又不好,辛苦一点儿……林立伟,做扩大器怎么样……周顺成弄这个滚筒嘛,工时很合算的哟,老师父占便宜了……王阿兴,你个赤佬,大家老是照顾你,做这个底盘嘛,还有试棒哦莫搞忘了。狗东西,简单生活被你包了……小兰,来做这个连接圈。”
卢小兰立即提醒道:“吴阳又来上班了。”
吴阳站起来就往金元庆身边靠。
“你不参加复习了哇?”金元庆说,“那要得,你还和小兰一块儿干,你两个做连接圈和吸气弯头。把两个生活用一套浇注系统看行不行,一套箱子做,好像摆得下。让刘开福把把关……”
“蔡志奎来做这个大框架,吃点小亏。”金元庆无奈地拍拍他的肩头。
蔡志奎立即跳起来:“吃点小亏呀?那是吃大亏嘛!”
造型工都认得清楚那活儿,大框架只有细长的几道边框,份量轻内空体积大,要做的泥芯大,箱圈也大,又才二十几个工时,很费劲。
“那怎么办?”金元庆说,“你跟我换行不行嘛,你来做我这个喇叭体?”
蔡志奎当真看了看喇叭体的图纸和木模,现喇叭体像张开的女人裙子,面积大而壁厚尺寸又薄,容易浇不拢报废。想想有风险,他无奈地摆摆手:“还干大框架算了,”就愤愤不平地拖走了那几大件木模……
下午,吴阳从车间来到图书阅览室填报高考志愿,刚进门就听见了口角声。
李晓平与周桐杠上了,他正以鄙视的口吻对周桐说话:“你能干,你能干就填清华嘛,你敢不敢填清华大学嘛?”
吴阳抱不平,他接过话说:“要得,就填清华。周桐,你就填清华大学,莫信那个邪。”
周桐吓得悄悄把吴阳拉到边上,手指着《四川日报》上各高校计划在四川招生的名额,他心怯地说:“你有毛病哪?清华在四川省只招五个。”
吴阳是看过那张报纸的,他把周桐拉出门外,轻轻说:“嗨,正因为只招五个,敢填报的人就非常少,反而有可能撞上,填!”
吴阳抓过报纸,看了看又说:“你怕呀?我还填复旦大学呢,我不怕。”吴阳指了指报纸,“复旦新闻系在四川省只招四个,我就填它。你莫怕,填清华。我填复旦,你填清华。”
“反正你是当儿戏,我可是当真的哟,我硬是想上大学呢。”周桐犹豫不决地咕哝着。
相邻的锅炉房里,正在捅炉渣、除炉灰。一个锅炉工推着装卸炉渣的小推车,小跑似的进进出出,胶箍独轮与水泥路面硌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工会张干事也跟出来了,他提醒他俩说:“要按规矩填罗,必须填两所省外的大学哟。”
周桐征求吴阳的意见:“我只填两所大学,填多了看来也没得用。反正四川大学的数学系我是要填的,把握性大一点儿。省外的究竟啷个填?”
“清华,莫犹豫了。我只填一所大学,我就只填复旦大学新闻系。”吴阳说。
“要得嘛,清华!”周桐豁出去了,终于定了心,“我就填清华大学的无线电工程专业。”他又轻声喃喃道,“反正我不抱清华的希望,指望考上四川大学的数学系。”
回到屋里,周桐趴在桌子上战战兢兢地开始填写……
“对了哦,大不了继续当工人嘛,还有宁莉为你垫背。”吴阳说,“你不是准备搞作曲嘛,让我写歌词呢,生活照样运转。”
填完表格,周桐迷迷糊糊问吴阳:“无线电工程是干啥的?”
吴阳同样模模糊糊:“不晓得,未必是搞收音机的呀?”
张干事见吴阳和周桐有那么大的雄心,禁不住感慨说:“你们现在多好哇,公平竞赛,凭自己的本事。旧社会上大学靠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文革以后搞推荐,靠的是权,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现在又变了,这个社会呀,变化快呢……”
吴阳手持一根标尺卡棒,小心翼翼地测试着型腔里的壁厚。他时而微微挪动一下泥芯或箱圈,反复测试,再微调。卢小兰手执一只带网罩的灯泡,默契地从旁为吴阳照明。两人的头颅靠得很近,吴阳感受着她的鼻息、她的丝在自己面颊上的轻拂,撩得他心醉神迷,又有些心慌意乱。这样的感觉很美妙,吴阳下意识地磨蹭起来,他存心耽误着时间,壁厚就老是调整不好,或调整好了里头又进了砂……
高考结束有一个多月,吴阳很快就把这事儿丢开了,而周桐成天在悬念中惴惴不安。
周桐的工位在外跨间,距大铁架子上的电话机很近。他在打泥芯,一只潮模砂大泥芯,由行车吊着供他修理。一只活块搭子和收缩筋的部位老是修不好,要么崩裂,要么尺寸弄不对。他整烦了,从木模上取出那只活块,小心地合在泥芯崩坏的位置、扣在修理的部位,再塞上砂,继续修……
电话铃响了,周桐扔了工具又去接听,是找吴阳的。
“好象是你妈的电话。”周桐失望地把话筒交给吴阳。
“不是说好了不参加高考的嘛,你仍然去参加了哇?”吴阳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参加了,我是陪周桐去考的,陪陪他,并没有当真。”
“那现在弄真了啷个办?”
烘模房那只鼓风机嗡嗡叫,行车也在轰轰响,大门外清砂场地上的敲打声更加搔人……在铸造厂房里头说电话,你得哇哇叫。
“啷个回事儿嘛?”
“复旦大学来了三个人搞政审,他们找到我表态,政审表上有一栏要填写家长的意见,啷个办?你究竟去不去嘛?”
“你们不是说不去嘛,我是考来玩儿的。”
“现在假戏搞真了嘛,去不去你自己做主。既然已经考上了,你就要慎重。你老汉儿说一定要跟你说清楚,你自己做主,免得今后你又来埋怨我们当父母的。”
风动捣砂枪突、突、突地爆响起来,带锯切割铸件的声音吱吱地尖叫,刺激得吴阳只好捂住空着的那只耳朵,这边的听筒也紧扣着耳洞。
“你们说当工人好嘛,读书那就算了嘛。”
“你莫后悔哟,自己要考虑清楚。”
吴阳犹豫不决。映入他眼帘的是卢小兰的倩影;她正在继续吴阳的工作,柔荑的双手和谐又轻捷——一只手捏住气管子在轻轻地吹砂,另一只手举着灯泡送光。她的头扎成两束下拖的马尾巴,在柔滑的溜肩上摩挲。逆光映照的头像仿佛特写的剪影,被灵幻的光环笼罩着,青丝亮闪闪的,双目含水,灵气鲜活,肤如凝脂般泛起温馨的肉色。她是那么娴静和淡雅,在那一排充满阳刚气派的造型机背景下,显得更加柔美。一时里,惹得吴阳心尖热、喉头哽、眼睛亮……
“那就算了,不去。反正我也没有准备要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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