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假良缘,师兄妹难得这么一个优游的机会。他俩悠悠忽忽,情绪绵绵。谁也不说敏感话题,也没得敏感动作;胸臆鼓胀胀的想抒,却都装得一本正经,都装得若无其事,小心呵护着深厚的隐情。
在吴阳心头,“私情”、“私通”、“私奔”之类晦冥而又甜蜜的概念不断闪现。回去这天的太阳,比出来那天的太阳还要大,江雾也只是淡淡的,这令他的心田跟着光明正大起来。
卢小兰活跃,几乎是蹦蹦跳跳的。她哼了一路《蝴蝶泉边》的歌曲,上了船还在哼唱:“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
小客船名不副实,它只是由小拖轮横担着的一条小驳船。小驳船是木制的,上头的乘客并不多。
驳船上摆了一些长长短短的木凳,船尾部有一间船员的小寝室和一间小厕所。厕所里就一只洞,大小便直接屙在江水里。木驳船顶棚上垂挂的帆布裹了上去,暖洋洋的江风就涌了进来。
有心人有心绪,他俩情感于江山的澎湃与俊迈,心扉顿时开朗又敞亮。
一些乘客散布在船头船尾晒太阳,还有跨到小拖船上去溜达的。卢小兰拖一只短木凳挨靠着船舷——“就这儿,这儿人少,又能晒太阳,还可以背靠护栏。”
吴阳说:“木凳短跷跷的,两个**挤那么紧,你是想巴结我呀?”
“狗屁!”她顿时脸犯红晕,“凳子长了别人要来坐。”
没得第三者,卢小兰很矜持,她溜湫着眼睛,神情娴静。两人并坐在短倔倔的木凳上若即若离,意气也若明若暗。吴阳想想,私情是有的,因为学徒工不准谈恋爱,私情就只能是一种心情,而精神上的私通或私奔似乎已经生了。
拖驳船逆水上行时隆隆地抖动,卢小兰的背部与铁栏杆微微磨蹭,加上春阳的挠扰,又惹得她身上痒。害怕与吴阳这么呆着没得话说,冷场,她就越不安。于是,她略为夸张地抱怨:“身上的汗臭裹在里头,龌龊兮兮,怕是要生出虫子来了,痒奇奇难受死了。”
吴阳唯恐事情搞不大。就火上浇油:“汗臭那么捂着裹着。叫酵。酵可能酝酿出虫子。也可能酿造出酒香呢。”
她真地感觉到酵了。全身热搔。似有好多虫子在身上爬。心理一起变化。问题就更大了。背部立即瘙痒起来。顿时一扫拘谨和斯文。她慌忙扯出扎进裤腰地内衣。反手伸入到后背去抠。一边抠一边往栏杆上蹭。但紧要处老是够不上。急得她心急火燎。面颊绚绚红。她禁不住冲吴阳直嚷嚷:“戆猪!戆得来要命。见死不救哇?搭个手嘛!”
吴阳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他真地就把手捅进了她地后背。
肌理细腻骨肉匀!吴阳手感温腴。心动过。神智几乎慌惚了。
当卢小兰缓解了困扰。正在心满意足地时候。吴阳地红脸启了她地觉悟。顿时清醒了。羞涩于“授受不亲”地忌讳。她地脸也红了。悬胆虚。本能地拉出吴阳地手。隔一层贴身内衣再塞进去。她要他继续隔衣抠背。
想缓和尴尬。他开玩笑说:“隔一层衣服哇?怕冷还是怕羞?”
经过这一闹腾,卢小兰的胆儿也索性放开了,她干脆痛快地说:“不怕冷,也不怕羞,怕你胡思乱想,怕你误入歧途。”
坐逆水船,江风更大一些。虽然晒着太阳,卢小兰还是感觉有些冷。但警觉心使她不愿靠吴阳太紧。
情绪冷落下来,吴阳淡淡地说:“你阿哥这人不错,他很维护你的嘛。”
显然有些动容,卢小兰说:“一直以来我都比较文静,阿哥深怕我在外头吃亏,就处处维护我。读书的时候,他经常为我跟别人打架。因为经常打架,他就成了老师头疼的学生。”
说到读书,吴阳的兴趣来了,他说:“那个古家中学我去看了,还是像个学校嘛。”
说到学校,卢小兰的兴趣也来了,她说:“现在稍稍像个学校了,当初就只是一座庙。”
卢小兰和卢晓剑跟随父母在六九年初春到的东山厂,那时候卢晓剑十一岁,卢小兰只有九岁。进来没几天就入学了,卢小兰跳了一年级,直接读小学四年级。她本来不愿回忆,禁不住还是给吴阳讲述了自己晦暝潮湿的童年……
古家场只有一所“完全小学”,叫古家小学。东山机械厂的五十多个适龄儿童,没有够得上读中学的,所以,都先后插进了古家小学的各个班级。五十多个孩子中,上海来的有二十几,其它地区来的和本地的有二十多。
古家小学是一座古老的庙宇,在庙宇边上建了一些“干打垒”平房当教室和宿舍。为了子女入学,东山厂挨近庙宇的一排民工工棚,略加改造后也作了教室;土坯墙灰瓦顶,土墙里外涂了一层石灰白;窗子没得玻璃,只有几根竖立的原木棒。
原庙宇的殿堂是老师的办公室,就一间大办公室。庙宇的附属屋子就作了伙房、库房等。
没得集体食堂,师生打了饭就散开了。在坝子上、教室和办公室里都可以吃饭。东山厂的小学生都是回家吃饭。
教室里的桌凳很简陋,没有上油漆,木色已经污损得黑。课桌桌面下没得木格板,在木方上拉了几根篾条可以放书包。长木凳两人共坐,三合土地面凸凹不平,同坐的两个同学常常因木凳跷而闹别扭。
活动场所是一块叫操场的土坝子,操场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坝子边上支了个篮球架。用砖石砌了几张三合土表面的乒乓球台,球台中间放了若干残砖破石作中线和球网。逢下雨,操场就泥泞不堪。
学校与东山机械厂的大食堂遥遥相对。虽然上学很近,学生和家长们仍然盼望自己的子弟小学快点建好。最难的还是上课,乡村教师讲不了普通话,语言交流上有障碍。开始的一周里,上海的孩子们不知道老师讲了些啥,心里憋得难受。在四川的方言土语氛围中,他们感到异常孤独。
如同东山机械厂成为古家场的亮点一样,东山机械厂的孩子们也成为了古家小学的亮点;白天鹅混在土鸭堆里,显得孤单突出又格格不入。农村的孩子衣着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多数打着赤脚;像贫瘠土地上瘦弱的庄稼。他们成天想着快点儿放学,好打猪草回家……物以类聚而人以群分,厂里的孩子就结成了一帮,一般不与农村女圭女圭往来。而厂里的孩子又以男女分堆儿。
鹤立鸡群,但晓剑小兰们浑身不自在,成天闷闷不乐,话都懒得说。这个古家小学,决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学校。他们感到原始、陌生又荒疏;似乎与世隔绝,仿佛时光倒流。他们就更加怀念上海的学校,上海的同学,上海的老师,上海的家。所以,入学以后,足足憋了一周的时间没有缓过气儿来。
一群善之区的宁馨儿,落荒到了化外穷困之地。
面对一群洋气十足的上海孩子,学校贫宣队队长古大山感到难为情,老师们也觉得滑稽和尴尬。
杨瑜英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她认为,小孩子上学只是个形式,哪儿的学校都学不到什么东西,混日子而已,反正混到十六岁就想法当个工人。上海的大孩子不是也“上山下乡”吗?当工人满适意,如今,没有比当工人更好的职业了。只要东山机械厂好,孩子就有希望。靠单位,这是三线人的心理底线。
所以,她劝诫晓剑、小兰,要坚持,慢慢来适应这个环境。甚至要学说四川话,当然,最好能说普通话。能读书就读点儿书,读不好也没关系。上海有句俗话:“鸭吃稻谷鹅吃草,各人自有各人命。”要认命,要安心,心安就理得。没有回头路好走了,面对现实吧。更何况,上海支内职工来了近二百人,拖家带口也有三百多,大家捆在一起的,别人能过我们为啥不能过。
前途?前途谁也说不清楚,生活的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嘛。既然**安排我们进三线来,“伟大的战略部署”,总归会有个出路的。连**和**都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呢?
一家人吃过晚饭,晓剑、小兰下楼打羽毛球去了,杨瑜英在门外过道上的公用水槽里洗衣物。卢金科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晓剑的语文课本翻看。
一阵尖利的京胡声响起来,有人拉开嗓子唱起了京剧段子——“没有中国**,早已是家破人亡……”
课本里有一篇“**同志”的讲话,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中心任务,就是遵循**的伟大教导,认真搞好斗、批、改。这就是要巩固和展革命委员会,搞好大批判,搞好清理阶级队伍,搞好整党建党,搞好教育革命,搞好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抓革命促生产,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指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根据**的指示,全国成千上万的产业工人组成的工人**思想宣传队,配合人民解放军**思想宣传队,已经或者正在开进大、中、小学和一切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登上了上层建筑各个领域斗、批、改的政治舞台……”
晓剑热气腾腾地回来洗脸,卢金科问:“你们学校去了工宣队没有?”
晓剑答:“没得工宣队,我们学校是贫宣队,贫下中农**思想宣传队,要贫下中农来管理学校。”
卢金科自言自语:“这里不是化外荒蛮之地嘛,社会上有的事体这里都有,只是慢了几拍。”
按照最高统帅的要求:“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是“清理阶级队伍”的重点。但是,古家这一带,少有够得上格的知识分子。所以,古家公社“清队”的矛头,自然就指向了与知识沾边又底气虚弱的教师。而贫管会和贫宣队的成员,都是根正苗红、苦大仇深的老贫农,领导起学校的“斗、批、改”来,一点儿也不含糊。就把古家小学里二分之一的教师清理出了学校,教师缺口陡然增大,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那么多根正苗红的“知识分子”来填充,就临时抓一些上山下乡的知青来代课。古家公社的知青主要来自重庆和成都,能讲普通话。他们不但改变了教学气氛,还有利于上海孩子的学习。时间稍长,他们也就被动适应下来了。
上海孩子散出都市儿童鲜活生动的灵气,又爱穿一种黑色或棕驼甚至白色儿童皮鞋,加上时髦的着装,这对古家人是一种心理压迫。所以,一开始就在学校里掀起了波澜。
好些老师还穿着长衫子,或老式对襟衣、叠腰大裆裤,哪儿穿得上皮鞋哟?一些农村学娃子甚至打着赤脚呢。当时,社会上批判资产阶级,往往从头上的型和脚下的皮鞋开始。所以,孩子们穿的儿童皮鞋,一度被视为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在“斗、批、改”大气候下,问题反映到了公社贫管会和区革委,还惊动了东山厂的指挥长汪成。
汪成**的:“资产阶级的皮鞋是大人穿的嘛。儿童皮鞋是响当当的中国工人阶级,为响当当的中国儿童制造的,这在上海很普遍。上海和古家公社都是**领导的地方,为啥这儿不能穿?”
东山厂是工人成堆的地方,算是古家场的“领导阶级”、天然的政治制高点,谁也拿“工人阶级”的孩子没办法。但理直气不壮,处于“小众化”劣势,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孩子们自己也过意不去,就不再穿儿童皮鞋上学了。大家改为穿运动鞋或布鞋、胶鞋之类。最后,统一穿上了父母的劳保皮鞋,黄色翻毛的那种,水6两用……工人气派,就趾高气扬了。
卢晓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书包挂在课桌的宽沿上,桌子的腿杠儿断了,吱吱直晃。泥巴地面,斑驳的土坯墙,教室低矮又无电灯,灰黑的瓦屋顶上只有四匹玻璃亮瓦,不仅阳光暗淡,还散出一股潮霉、汗酸和山膻混杂的异味。他感到压抑和郁闷,这是一种长久不能排解的感觉,只要进教室就有这种感觉。
老师讲了好一阵他才定下神来。
“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实践中,常常要用到分母是一百的分数。例如:先锋电机厂无产阶级革命派掌权后,坚决执行**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今年第二季度的总产值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六十八,六月份的总产值相当于去年同期的百分之二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农村中呈现出一片大好形势。光明生产队夏熟作物的总产量今年比去年增长百分之七点九。像上面这些表示一个数是另一个数的百分之几的数,叫做百分数……”
老师几乎是照着课本在读,他一边读一边在黑板上写下相应的数字和写法。
卢晓剑总觉得一节课的时间太长了,但下课以后也索然无味,最多能与厂里的同学打打堆,透透外面的新鲜空气。
老师揩了黑板,继续说:“今天有数学作业,我把题目抄写在黑板上,有不懂的要早点儿提问。”接着他就断断续续写下了如下文字——
写出下面各数:
1、东方红机械厂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后,二月份主要产品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六十。
2、卫东化工厂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五月份主要产品合成氨的产量,比四月份增长了百分之十三……
下课以后,操场上很闹热;学娃子们疯跑,打斗,还做着各种廉价的游戏。
在一个乒乓球台子上,两个男孩子在玩摔泥饼的游戏。他们各取了一砣体量大致相当的黄泥巴,揉熟后再捏成碗形。其中一个孩子先摔,他扬手把碗形泥饼向下猛扣在水泥台面上:“啪!”地一声爆响,泥碗底部薄弱处被突然封闭压缩的气流冲开,飞出的小泥块砸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脸上,他顽皮地一抹,傻笑。两人认真检验孔洞的大小后,另一方要用自己定量的黄泥来填补爆开的窟窿,爆开的窟窿大,需要填补的黄泥就多。这样,两人轮流扣泥饼,在“啪!啪!”或“乓!乓!”的刺激声中,相互用自己的黄泥巴去填补对方的窟窿。最后,所剩黄泥少的一方为输。黄泥太少,就做不成泥饼了。
卢晓剑也曾试着玩过扣泥饼的游戏,他知道其中的要领,一是黄泥要揉熟,不能用沙土;二是地面要平,最好是水泥地面;三是碗形泥饼的底部要做得薄。
还有一群男生在“斗鸡”。他们各自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一条腿,单脚撑地似“金鸡**”状,用一只脚跳着往前冲,以膝盖冲顶对方膝盖或其它部位,被撞倒者为输。这种游戏,身材高大或平衡能力强的孩子占优势。适合冬天玩,身子很暖和。
女孩子有几伙人在跳皮筋。她们边唱儿歌边跳,跳一级升一级,跳死了就换人。一般七、八个女孩们跳之前乒呤乓啷分出两组,一组绷皮筋一组跳。或跳得最好的两个人通过猜“石头、剪子、布”逐一选择自己的队友,这时候跳技差的往往是被拉在最后的一个。因为输了不仅影响本队的升级,又得让人救,是累赘……
老鹰抓小鸡——一个充当“老鹰”的女孩子,为了抓”小鸡”左右扑击,面对着一个当“老母鸡”的大块头女生。“老母鸡”张开双臂左右拦阻,后面跟了一长串“小鸡”;后头的“小鸡”们,每人拽着前一个后背的衣服,排成一大串摆来摆去,躲避着老鹰的袭击,像是一条长龙在晃动。躲在“母鸡”双臂后头的“小鸡”,安全最有保障。忽然前头的“母鸡”意外跌倒了,后面整串“小鸡”连锁反应似地跌倒在地,惹来一阵哄笑声……
卢晓剑感到亲切,跳橡皮筋和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上海也玩儿。
还有踢鸡毛毽子的,抽地嘟嘟的。地嘟嘟就是陀螺,上海叫“抽贱骨头”。
一切都尝试过,卢晓剑最后只保留了弹皮弓。他的裤袋里,随时都不缺石弹丸。在山沟里,能够漫山遍野地疯跑,又刺激。如果运气好,还能为家里的餐桌添一道荤菜。
突然间,卢晓剑现卢小兰双手抚面,从教室里哭着跑了出来。
他气冲冲地奔过去追究,原来是一个农村小男生,把两只花花绿绿的毛毛虫,偷偷放进卢小兰的文具盒,把她吓哭了。
“先打后商量”,卢晓剑话也不说,把那个小男生拖出教室外就捶,手不够还用脚……
最后一节课,全校师生集中在操场上,开“巴桑忆苦思甜大会”。
卢晓剑打了人,就被关在老师的大办公室里。操场上,校长声嘶力竭宣读巴桑忆苦思甜材料的声音传进来,他感到无聊。担心关夜学,他憋屈得心慌意乱的。
殿堂的空间原本很高,改建办公室时,在空中架了一层阁楼,空间就矮了。
卢晓剑觉得阁楼上很神秘,就拖过老师的一张办公桌,又搭一只木凳站上去,踮着脚抓住阁楼的边缘就爬上去了。阁楼上摆了好多破损的透雕栏板,屋檐雕花板,雕花香案,泥塑的彩色罗汉和观音菩萨像,还有香炉、木匾额等庙宇物品……
阁楼的山墙上有一只圆洞,他探出头一看,下面正好是一间库房的屋顶。他毫不犹豫,就从那洞口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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