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成调回老家南通,在个人来说是一件大喜事,但他很低调,甚至是灰不溜丢的。沈阿根同汪成一道离厂回上海,他是正式退休回去,告别三线。
人们看电影去了,放映《冰山上的来客》和《雾都孤儿》。晚上,单身区很安静。算是给汪成和沈阿根饯行,在沈阿根的房间里喝了一台酒;只有李力康、严新、金元庆、汪向东、吴阳等少数几个人参加。
“不要灰溜溜的,也算是工作需要嘛,光明磊落地回去,有啥啦?”李厂长宽慰汪成。
“我也算对得起东山厂,”汪成苦笑说,“按文人的说法,叫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我的使命完成了。”
“这么多人付出代价,这么大的国家投入,工厂建设起来了又挥不了作用,真是开历史的大玩笑嘛。”
上海男人都做得一手好菜,但下酒菜主要是在大食堂买的,金元庆在煤油炉子上烧了两钵汤。
“毛老头子说,没有钱,拿我的稿费去搞三线建设。”李力康沉痛又不满,“而他损失的是稿费,上百万人损失了青春和家庭啊。”
“过了十三年吞土皮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沈阿根宽慰汪成说,“对得起**和毛老头子了。唉,回去过晚年吧,老太婆还躺在病床上呐!”
“**永远睡着了,我们这么大一批人却睡不好觉。”金元庆牢骚。
“十三年,是啊。”汪成感慨道,“我真***十三点!”
沈阿根把三瓶酒摆上小方桌,有特曲酒、流杯酒、广柑酒。
“我真他妈地十三点!”汪成还在愤愤不平。“我完全可以带了儿子一道回去地。想想还是算了。这么大一批支内职工在这儿受苦。我得为自己说过地那些豪言壮语付出代价。”他嘬了一大口酒。继续说。“还是那句话。因为三线建设。我断送了一个女儿哪。就算是当人质。儿子、女儿地份量也够了嘛!但还是有那么多人不理解。”
“你是支内职工最近地领导。他们不盯你盯谁嘛?三线建设这么大地事情。你汪成算老几呀?”
“一切都被国家计划安排了。个人微不足道哦。”
“理解。只是心理上有疙瘩。大家慢慢也会习惯地。”
“唉。这吞土皮地日子也过惯了。”
“土皮和鸦片只能暂时麻醉人。总会有清醒地时候嘛。清醒下来就难受了。”
“想想进来的支内职工,伤的、病的、死的、坐监的、妻离子散的都有。大家背井离乡,弄得灰心丧气,过得灰头土脸。”汪成形容黯然,他哽咽着说,“想想十三年来,我只是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王永基。王永基和夏薇老两口儿,我对不起他们,家破人亡啊!他们又那么无辜。”
又是“王永基”和“夏薇”,吴阳心动了一下,听他们回忆往事……
军代表和军宣队进厂了。
东山机械厂是**的县团级单位,汪成也是**的县团级干部,但汪成已经靠边站了。
解放军**思想宣传队队长、东山机械厂革命委员会主任蔡子强,仅仅是个连级干部。对此,许多人心头犯嘀咕,汪成的思想上也纠了个疙瘩,但嘴巴啥也没说。
东山机械厂干部大会上,由万山地区军工组组长刘洋、副组长江峰,宣布了军代表及军宣队入驻、东山机械厂实行军事管制,以及革委会领导班子的任命等事项。
江峰耽心汪成的情绪,临走前特意在私秘处叮嘱了他几句:“记住自己的使命,你是来搞军工建设的,要顾全这个大局。军管,现在全国都是这个形势。我们这里是由地区军分区派军队干部到企业任一把手,看今后的形势怎么走。军工组组长刘洋,是万山地区军分区的第二政委。现在到处都要军管,哪来那么多的县团级军人?你们这里除了蔡子强是连级以外,另外两个军代表,王代表和吴代表也只是个排级。但你一定要与他们处好关系。搞军工你是内行,但不要瞧不起人家,他们搞政治工作还是有一套的。”
汪成也是军人出身,算是老革命了。听组织的话,服从组织安排,是他一贯的作风。他真诚地表示,一定配合好蔡主任的工作,请江峰放心。
因为靠边站,革委会副主任的衔头都没得,汪成只有一个尚未免职的基建指挥长职务。
生产大楼顶层的“四楼会议室”刚刚启用,里面只是临时摆了一些红漆木条桌和木条凳。正面雪白的墙壁上,张贴了一大幅红纸黄字的**语录——
党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基本路线: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路线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存在着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进行颠覆和侵略的威胁。
汪成和副指挥长许文根,领着三个军代表在厂区和基建工地转了一大圈,大家又气喘吁吁地回到会议室,准备已经通知的中层干部会议。李玉堂、孙春根、郭风、张万通、王有富以及各车间的主任、支部书记等等,都66续续进了会议室。
李玉堂主持会议。照例,先学习《**语录》中的“老三段”: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郭风介绍了工厂的基本情况以后继续说:
“从六六年开始到现在,近三年的时间,工厂的主要任务是搞基建,建筑和安装。但去年的任务完成得最差。全国各地搞武斗,秩序都乱了,生产也不正常,造成了我们这里的半停工、半停建。去年的建筑安装计划,只完成了部里要求的百分之四十,其中设备到位及安装率只有百分之四。我们向设备配套协作厂订的设备,大部分没有如期交货,甚至安装人员现场都没来看一下……”
北边响起了雷声,山风飒飒,天色也暗了下来。
蔡子强听得有些皱眉头。他打断郭风的话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革命就得付出代价。所以,不能认为是文化大革命影响了我们的建设,要看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当然,武斗要制止,正常秩序要恢复。军宣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恢复和促进生产。抓革命,促生产。或者说,通过抓革命来促进生产。要分清主次和轻重。《马钢宪法》是苏联修正主义的企业路线,其要害就是‘技术挂帅、生产第一’,搞资本主义经营。而《鞍钢宪法》所确定的五项基本原则是:坚持政治挂帅,加强党的领导,大搞群众运动,实行两参一改三结合,大搞技术革命。这些是带根本性的问题,一定要注意方向嘛。”
见大家都不说话,蔡子强问:“上海来的职工心态怎么样?还有哪些问题?”
蒋心中接着说:“生产准备上的问题和基建上的情况前面已经说了。现在生活上的困难也不少。部份职工和家庭还挤住在公社的干打垒房子里面,单身汉可以坚持,一家两代三代人的就麻烦啦……工厂的食堂一直没有定下来,老是换地方,搞临时伙房,职工们感到很不方便……”
吴代表见大家老是谈论生产生活方面的困难,就不耐烦地插话:“**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艰苦哪安家嘛。再艰苦,也没得修‘红旗渠’艰苦吧。人家林县人民披荆斩棘,截河流、劈太行,修成了七百多公里的总干渠。我们这点困难算个啥呢?大寨经验不是说,‘先治坡后治窝、先生产后生活’吗?不要一事当前先考虑生活嘛。”
“就是嘛,难道工人还不如农民?”王代表补充道。
张万通忍不住想泄,但还是憋住了,忿忿然。
孙春根不服气地说:“我们不是来学大寨的,我们是在搞工业,搞国防工业。搞工业就要讲‘工业学大庆’,大庆经验不是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吗?创造条件,是上的基础嘛。”
大家一时说不到一块儿,蔡子强想一锤定音:“公家的事、政治上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生活上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嘛。看来,我们这儿的政治思想工作基础差哟,政治挂不了帅,这大概是三线企业普遍存在的问题……必须要跟上全国的形势,按上头的部署来干。”
汪成小心地插话:“我们只有部里下达的基建计划、建筑安装计划、和生产协作计划,其它的好像没什么部署。”
“山沟里头闭塞,分明是掉队了嘛,革委会也成立晚了一些,政治上的工作就慢了几步。三线企业,不光是部里头在领导,g机部是管业务方面的工作,政治上还要接受地方上的领导嘛。我们实行军事管制,是形势的需要,当前的要任务,是要政治挂帅,把革命切实抓起来,通过抓革命来促进生产。”蔡子强的眼光扫视了一下会场,有些怯场,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必须跟上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立即着手‘清理阶级队伍’,要求行动战斗化,思想革命化,组织军事化,领导一元化。”
那天下午突然下雷阵雨,铺天盖地的风雨挟着雷电在山沟里扫荡。大家心理僵持的时候,一团淡红色火球从北边的窗子飘进会议室,静静的又触目惊心,迸闪着黄色、绿色、紫色的火星。大家吓得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雷火球从会议桌底下钻过,冒起来又从南边窗子飘出。空气顿时显得格外清新,还有一丝异味儿……所有的人大开眼界,又目瞪口呆。
惊魂未定,汪成犯迷糊了。会后,他把蔡子强拉到自己的办公室,想把精神吃透,也想说明一些情况。“蔡主任,清理阶级队伍怎么弄?现在工厂主要三类人,一是老厂来的支内职工,老厂也搞‘清队’,好多人是过了筛子的。支内的政策是‘好人好马上三线’,坏人来不了。二是从学校分配来的大中专学生,历史清白、社会关系清楚、政治上要求进步,基本上是红卫兵或造反派出身。搞过政审,国家安排来的。三是从部队来的退伍军人,原来与你们的身份一样,能有啥问题?”
“不要过早下结论罗,先要运动起来,才能现问题。**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中国七、八亿人,不斗行吗?清理阶级队伍要刮红色台风……通过宣布政策,先动群众检举揭。还要查职工个人档案,从档案材料中找问题。老汪,清理阶级队伍,是当前的中心工作,是大局,你不要犯糊涂哦。”
蔡子强说完,对汪成指了指墙壁上贴着的一排标语:“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思想伟大红旗。”
经过一段时间的模底,蔡子强自认为情况基本清楚了,有些问题出乎他的预料。于是,他又找汪成谈了一次心。
军代表们总感觉到,支内职工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别别扭扭的;有家庭出身或成份问题,国民党时期的问题,海外关系问题,社会关系问题,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等等。而一些根正苗红的工人,也不利索,如生理缺陷。你看那个王阿兴,成天像挨批斗似的,矮小又驼背,据说是得什么病抽脊髓落下的后遗症,说话也讷讷不清,像个愚人。还有胡云坤,满脸的黑皮肉疙瘩,龇牙咧嘴,笑起来像一只猿……总之,眼不顺,心也不顺。这批人是不是老厂甩出来的包袱哦?
汪成一口否定,不但不是包袱,还是业务技术骨干,否则老厂不会送到三线重要岗位。下一步,生产运转起来,每个人的份量和作用就会体现出来,一切就清楚了。汪成还说,江东造船厂卧虎藏龙,沉淀了一大批能工巧匠。而这些人看上去多多少少又有一些刺头、棱角或缺陷,也就是不顺眼。人嘛,常常是好看的不好用,好用的又不好看。就说胡云坤嘛,那可是响当当的电工啊,工资九十几,因为技术好嘛。在老厂也是当王牌用的,可不要被他那一脸的黑皮肉疙瘩给麻痹了。还有那个王阿兴,也只是体力和动作协调性差一些,智力并不差;一手好字,批判文章写得不错呢。再说,三线建设是山沟里的事业,是里子工程,不是面子工程;要讲内容,讲实惠,讲质量嘛,所以,选人就立足于好用。这些意思,军代表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还是半信半疑,总是不太放心……
山沟里破天荒响起了军号,似乎一切都军事化了。起床号,上班号,下班号,集结号,煞是闹热。整条山沟里,从最里头的机加工车间,到最外面的家属区,马路拐弯的水泥电杆上,都安置了号筒式大喇叭,共有九只。军号声、歌声、朗读声、电台声,波及十数里,在大片沟谷间回荡。
老百姓也感到新奇,军工厂开始吹军号了!从此,他们也有了时间概念。一些生产队长,就利用工厂的军号声,来安排社员的作息。
生产车间改为了连队,原一二三车间改为生产一连二连三连,正在筹办的制氧站编为生产四连。车间主任叫连长,支部书记叫指导员。地方人武部在工厂组建了“**民兵营”,基干民兵经常参加军训,早晨还要出操跑步……
“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的牌子挂出来了,地点就在生产大楼的四楼会议室。因为紧挨着汪成的办公室,心头堵又添乱,他干脆不怎么进办公室了,成天泡在工地或车间。
为了审查老干部,军宣队成立了一个专案组。
先,汪成就有假党员嫌疑……郝长贵,三清团员,平津战役时投诚过来的。打不赢了,不投诚不得行嘛……杨维根,跟国民党去过台湾,作为**机要通讯员又派回大6搞情报。他一回大6,马上跑到福建军管会投降了。明明就是投机革命嘛……裘家兴,原国民党敌报队队员,虽然后来投诚了,破坏过党组织的嫌疑还在……而正宗纯洁的老革命只有吴兴海,他是从‘红小鬼’开始的……
经过宣传动,检举揭,档案审查,共有二十多人被挖出来进了学习班。其中支内职工果然占了大多数。
王有富变成大红人,头高了,眉翘了。
办事组的副组长严新和露冰灵夫妻俩,最开始是被六号楼的邻居揭的。因为他俩在家里经常用俄语对话,叽里咕噜的令人犯疑。后来军代表调阅他们的档案,果然疑窦丛生:严新,露冰灵,五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江东造船厂技术科工作。五五年共赴苏联威顿造船厂进修一年。五六年回江东造船厂以后,任苏联专家的翻译,严新还是苏联专家组的副组长。苏联已经变成了修正主义,与中国人民为敌,甚至兵戎相见,你们是不是苏修的特务?如果不是,为什么现在还用俄语说话?念念不忘苏修主子,什么居心?
工人,本来并不是文革和“清队”的目标,但是有一句“文革是国共两党斗争的继续”的最高指示,于是,国民党时期的老工人也成了嫌疑或斗争对象。江东造船厂早年是英国人创办的,遗留到建国后的老工人不少。后来,作为技术骨干支内的也大有人在。其中,解放前的老工人肖立刚和王永基的问题更加突出。他们本人不但领取百多元的保留工资,而且肖立刚的老婆杨秀兰、王永基的老婆夏薇,居然还是旧上海的妓女。即便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也算“资产阶级残渣余孽”。然而,工人是受压迫的阶级,又能怎么样呢?稍后,他们身上的焦点不再是国民党问题,而是妓女问题了。在那个道貌岸然的年代里,黄色故事能够激动人们潜藏的性心理。
肖立刚和王永基,因为技术方面的权威,在支内职工中是有影响的。他们家庭里的一些往事和逸闻,个人档案里并没有记载,但军宣队也了解到了,显然是支内职工中出了“叛徒”。大家嘴巴上不说,心头都想到了王有富:“伊个烂污泥底牌”……
对此,汪成也愤愤不平。这不是把痊愈的旧伤**活撕开,再往上面洒盐吗!
汪成耽心蔡子强和军宣队的人资历浅,不了解党的历史和建国前后上海的实际情况,就耐心介绍当初**在上海的政策,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对收容妓女的教育改造方针。诸如“政治思想教育和劳动生产相结合”,“改造和安置工作相结合”之类,采取了“治病救人”且“负责到底”的原则。旧上海的妓女也是受苦人,是阶级姐妹,帮助她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她们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成员,不能另眼相看。
汪成还给军代表们讲了一个史实:五十年代初,政府给旧上海遗留下来的最后一批七千多妓女治性病,必须使用的有效药物盘尼西林国内没有能力生产,全靠进口,价格十分昂贵,而朝鲜战场上的自愿军伤病员也急需。陈毅市长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立即批示:“先给教养所,自愿军战士另想办法。”并态度坚决地说:“不管花多少钱,要治好她们的病,别的地方可以省,这笔钱不能省。”我们党一直是把妓女当成受苦受难的阶级姐妹来帮助教育和挽救的。
这个史实讲了比不讲还糟。军宣队的人听了拍案而起:陈毅,资产阶级大军阀,**资产阶级司令部里的黑干将。居然不顾自愿军的死活,去关心妓女,这笔账早就该算了……
考虑到汪成的身份和工作关系,蔡子强把他拉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他看了一份上面印到全国的“清队”运动学习文件,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军宣队总结的经验:《认真落实**的对敌斗争政策,清理和改造阶级敌人》的报告;推广“群众办案”、“群众专政”经验,全厂审查了九百多名老工人,其中二百多得到定案处理……汪成知道,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是“最高统帅”搞的样板。**,在汪成心头重如泰山,他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真的以为是自己糊涂了。
“是的,她们原来是旧上海的妓女,”肖立刚和王永基在学习班里向军代表解释,“我们是响应党组织的号召去认领和接纳她们的,甚至还是党组织派人去上海妇女劳动教养所把她们接出来的。我们听党的话,相信党,投身到政府的改造运动,现在**不能翻云覆雨啊。”
杨秀兰和夏薇的哭声更是撕心裂肺,令人唏嘘:“天哪!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你们又要把我们变回去当鬼呀!”……
当时,有个“最高指示”,叫“专政是群众的专政”。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为了跟上形势,古家场就冒出来一个“群众专政指挥部”。按照最高统帅的说法:“清理阶级队伍要搞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反革命分子、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但是,穷山沟里的古家场,说不上啥子政治种群,又有几个够格的专政对象呢?最多就是一些孱弱的教师和已经沦为赤贫的地主富农及其子女。就用“现行反革命”这只筐来装,各种嫌疑人和异己者都可以装进去,穷人整穷人,穷凶演极恶。“文化大革命”,在这儿却没得文化含量。
穷乡僻壤里整起人来,往往比大城市还要野蛮。相比之下,东山机械厂的搞法,就要宽容、文明一些。运动才开始,基本上是“文斗”,没有“武斗”。然而,对于知识分子和大城市来的人,这种“文斗”也够武火的了。
这天正好逢场,“群众专政指挥部”组织公审大会,赶集的人们大都被吸引了。戏楼台子上坐着公审大会的组织者,两根立柱上各挂了一只高音喇叭。台下,十多个“反”字号人物面对观众一字排开,每人脖子上挂了一只用细铁丝栓着的大粪桶,粪桶里盛满了粪水,他们只是陪绑而已。在他们前排,四个被五花大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跪在碎瓦片和瓷碗渣上,每人颈插斩标;他们的脖子圈和脸庞被绳索捆勒成紫茄子色,暴凸的眼球布满了血丝,眼光含冤含恨,还有垂死的怯懦……
曾经感叹这里民风淳朴的上海人,这回是目呆口咂、摇头晃脑了。
为了让东山厂“清队学习班”的学员受到教育和触动,军宣队组织他们到了公审大会现场来观摩。王有富领了一伙人,右臂上戴着红袖套,颐指气使,又趾高气扬,他们像赶牛羊似的在人群里吆喝。由于杨秀兰和夏薇是证据确凿的旧妓女,所以二人被剃了“阴阳头”,脑袋上露了半边因根而青又泛白的头皮。
学员们面对着“现行反革命”分子,低着头大气也不出,还被责令要抬起头来,更多的却是侧目而视。
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嘶声刺耳的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歌声像是在喊口号,把戏楼坝子上人声鼎沸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燥辣。
公审大会先宣读了**八届十二中全会公告中的一段话:“必须继续在工厂、人民公社、机关、学校、一切企业事业单位、街道等各个方面,认真做好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把躲在广大人民群众中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挖出来。”
也算师出有名……
在一阵阵呼应起伏、喊打喊杀的口号声中,四个跪在地上瑟瑟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四个“贫农”用铁锤同时砸开了脑袋,一个个闷声倒地,白的脑浆、红的热血向四处溅落……
刽子手心虚又迷信,他们把死者的破鞋扯下来甩得远远的,怕那些冤魂跑回来索命。
四颗鲜活的头颅,在自己眼前瞬间被砸碎,后排的十多个陪绑者,早已腿脚软、精神崩溃了。狂燥的革命群众呼叫着,一边往他们脖子上悬挂着的粪桶里扔石块,粪汁溅得满身满脸。有的实在是挂不住了,撑不起也站不稳了,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已经麻痹得近于死亡的脑袋,软弱地搭在粪桶的边沿上,又被无情地按进了粪汁里……
当夜,这一片山沟恢复了平静。王永基和夏薇夫妻俩服安眠药自杀了,他俩因大剂量安眠药造成中枢神经麻痹而致死。直到第二天中午人们才现,他俩安静地躺在自家的床上。
王永基和夏薇的死,最开始并没有在东山厂职工中产生太大的震动。夏薇当过妓女是事实,只怨她自己运气不好,倒霉在自己的历史问题上。谁也不敢多说个啥,独特的心理活动也是大逆不道的,恻隐的情思也只能萌动于被政治空气熏得麻木的心底。
然而,王永基和夏薇的死,却激怒了一个人,那就是沈阿根。建国以后,王永基一直同他一道工作,他了解王永基和夏薇的历史,老两口没有任何过错,竟然不明不白地亡命异乡。
他先是劈头盖脸把汪成骂了一顿,骂他这个领头人当得窝囊,没有照顾好上海来的这帮兄弟姐妹。**领导下的朗朗晴天,竟有屈死的冤鬼。
汪成没有辩解,忙不迭地认错,自己确实没有尽到保护之责。不但一批人受到冲击,还死了人。大家背井离乡,老里老远来到这山沟里参加军工建设,事业刚刚开始,就伤了锐气。
沈阿根旋又风风火火冲进军宣队的办公室,气冲牛斗,大义凛然。许文根和李玉堂也只有好言安抚,不敢怠慢。军代表们晓得这个沈师父大有来头,他的档案还在江东造船厂,虽不详知底细,他们也不便正面冲撞。
“反革命?哪有那么多反革命。真正的反革命你们认得出来吗?老厂好不容易动员这批骨干进川,这是**的战略部署嘛,谁愿意到这么贫困的山沟里来受你们的折磨?审查,只有你们会审查?不相信我们老厂吗?江东厂也有军管会,也有军宣队,那都是**的师团职干部。你们才当了几天的军人?就这么耀武扬威……你们见过上海吗?你们了不了解这批人的革命精神和牺牲精神?据说还有‘苏修特务’?你们见到过苏联人没有?凭空瞎嚷嚷。江东造船厂苏联专家是不少,与苏联专家接触的中国人那么多,**和党中央安排的嘛,为了我们的海军事业。难道**也是苏修特务?不要认为苏联变修了,过去的一切都错了,不是。**讲过:‘要坚决相信苏联国家是好的国家,苏联人民是好的人民。’**还讲过:‘不要把修正主义与苏联人民混为一谈’。”
听到这儿,吴代表默默地翻找红皮《**语录》,想证实沈阿根的真伪。
“你不要翻书,那上面没有。你回去找你们的司令员和政委,查看六二年一月中央扩大会议上**的讲话,那上面说的比我记得的还多。”
军人重视级别和资历,蔡子强见沈阿根这架势,晓得遇到了老革命。他殷勤地给他的杯子里参了些开水,和善地说:“您老讲的情况,我们会给司令员和政委汇报,也会给地区军工组汇报。不过,王永基和夏薇的死,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没有动手打过人,我厂的‘清队’才刚刚开始。”
沈阿根眼珠子一瞪:“胡扯!给一个女人剃阴阳头,比打人还狠毒。”
然而,沈阿根很清楚,现在哪儿不是这样呢?老厂其实也一样。连共和国的主席都打倒了,他的老领导粟裕和陈毅不是也受到冲击吗?下面这些小喽罗算个啥嘛。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并没有多少底气,不过是一个弱者的外强中干,凭一腔热血和一张老脸,义愤罢了。说到兴头上,顿然无话可说了,他喉头哽,摆摆手,又摇摇头,颓然离开了办公室……
地方军分区的军代表只干了一年多就撤了,又由海军派来的军代表接任。革委会主任后来由李力康担任。海军军代表就要开明多了,他们虽然也是来搞军管的,但他们重视生产和业务,在督促“39”舰艇车叶生产的同时,还大力保护老干部。军代表授意一批正直的工人成立了专政大军,与王有富的造反派顶牛。后来,汪成就解放出来了。军事管制,到一九七二年才结束,造成破坏性的主要是头一年……
“‘吞土皮’啥意思?”吴阳小心翼翼地问。
沉默一会儿,李力康呷一口广柑酒,慢慢悠悠地说:“从过好日子降为过清贫的生活,旧上海就叫‘吞土皮’。”
“土皮就是旧上海烟土的外壳,像锅粑一样的东西,本来是无用的弃物,小烟店就将土皮收起来,包装以后卖给瘪三老烟枪吃,一样抵瘾。”沈阿根说,“吞土皮是不得已而为之,有鸦片抽的人,谁也不会去吞土皮。”
“弄得山穷水尽,到了落难的时候,无可奈何,只好过吞土皮的日子呦!”严新黯然地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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