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军工 第四十五章 算卦算出好心情

作者 : 吴少明

卢小兰这个春节果然没有回老家

回天成县的日子,吴阳过得十分闷倦。刘志安和张光民他们,都在天成县找了称心如意的女朋友,李山陵和杨燕还结婚了……与朋友相处,别人都成双成对,吴阳感觉别扭,也有压力。

热心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他都不上心,面都懒得去见。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在别人撺掇下见面相亲,他觉得俗气。

春节前,在杨燕和乔晓芹安排下,吴阳却与万二中那个校花方俐见了面,吴阳也俗气了一回。春节过后,方俐回话说,吴阳长得太瘦了,黄皮柳叶的,像个病人,感觉不可靠似的,就不同意。吴阳无所谓,他总觉得卢小兰的事儿并没有完。

假期当中,除了帮金元庆等上海师父买了一些天麻、党参等中药材以外,这个春节过得很平淡。回厂以后,他一直感觉应该有所作为。

吴阳过去操练易经的筮法,是为了解经析卦,搞懂《周易》。这回,他准备要给自己算一回命了,看看与卢小兰究竟成还是不成。

从竹、从巫,最原始的筮法就是用竹签来进行的,后来才改为用蓍草,即用蓍以行筮法。而吴阳感觉最原始的东西最天真,也最灵验,竹签应该比蓍草来得可靠,又好用。在早的时候,吴阳就委托古菜花和余长秀帮忙削制了五十根竹签。《系辞》中介绍的那种占筮法,吴阳本来已经玩儿得溜熟,他却从来没有给自己算过命。而其它事情,有算准了的也有算得不准的,吴阳还没有琢磨透。怀疑,不否定;相信,不迷信。

这天晚上又停电,电影场上放《庐山恋云山传奇》,厂里电来放的。吴阳的思想,一直纠缠在卢小兰的问题上不得解月兑。他独自呆在房间里,点一盏煤油灯,琢磨着看看卦上怎么说。

他很虔诚,先用肥皂把双手过过细细洗了,关上门,打开窗,把桌面腾开,那一盆兰花草恭恭敬敬摆在桌面的右上位置。

再净心,沉默了好久来排除杂念。然后,从五十根竹签里取出一根横放在最上方,把四十九根竹签合拢,心头想着“太极”。再随意把竹签分为两簇,置于桌面的左右两边,心头念叨“太极生两仪”。

煤油灯光黄幽幽的,很神秘,房间里弥漫出奥妙之气。接下去,他从左簇里取一根竹签,别在左手的四、五指之间,嘴巴嘟囔“挂一以象三”。

左右两只手上分别执了一簇竹签。用右手按四根一组分出左手中的竹签,分到最后,四根余签又别在左手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再用左手按四根一组分出右手中的竹签,分到最后,四根余签又别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这样,就完成了“一变”。

第二步,取出别在左手指间的九根竹签放在一边不用,再以一变分下的四十根余签,按同一方法策演第二变……

第三步,取出别在左手指间的八根竹签仍放一边不用,再以二变分下的三十二根余签,按同一方法策演第三变……

三变以后,别在左手指间的竹签为八根。策演结束,三变定一爻。

吴阳严肃又平和地数了数策分余下的竹签,像是在清点自己的命运,余有二十四根。二十四以四来除得到六”是阴爻的标志。第一个阴爻就这么出来了。

仍然采用以上方法,分别确定出另外五爻阴”阳”。整了一个多小时,一共策演出六爻。六爻排列在一起,得出的结果是“既济”卦。

既济卦,吴阳心花一闪,陷入了深邃的冥想……

既济卦,离下坎上。《杂卦传》上说:“既济,定也。”《正义》上说:“济者,济渡之名;既者,皆尽之称。万事皆济,故以既济为名。”既济,象征事能成,事已成。

吴阳心头大喜!他再细细品味爻位卦象五刚爻居阳刚之位,而二柔爻居阴柔之位,妥妥贴贴又乖乖顺顺的;六爻均当位而相比相应,利于守持正固,四平八稳。

从筮得既济卦看,与卢小兰的爱情能够成功,这令吴阳大受鼓舞。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一边品酒、一边欣赏兰花草、一边哼唱《兰花草》。

心荡神驰,转念他又想,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经嘛,得有所作为。干啥?“钢包相会”?其实,卢小兰的话已经说清楚了,自己的话也说清楚了,得给卢小兰的父母说点儿啥。对了,写信,写一封信,给卢小兰写一封信。名义上写给卢小兰,其实是写给她父母看的。说干就干,吴阳取出纸笔,一边喝酒一边写字……

吴阳笃信既济卦,那是古人深厚的智慧。既济卦,使他安稳了好长的日子。

星期天,万山市的东方红广场上,举办新产品春季展示会。沿广场的四周布置了好多展板展柜,彩旗飘飘,音乐翩翩,到处熙来攘往。一些军工厂也参加了,军工厂是来展示民品的;比如长山厂的电风扇,云山厂的喇叭箱,清山厂的自行车变器等等。

吴阳是昨天下午就出来了的,中央歌舞团来万山市演出。全厂九十多张票,政工系统分有三张,就给了吴阳一张。票价在万山市卖到六角,真有些吓人。李山陵和杨燕也到高笋塘来看演出,当晚,他们三个人步行回到了沙河子。吴阳与李山陵睡一铺,把新媳妇杨燕赶到女单身宿舍去了。李山陵的新家就一间一厨,门外过道上烧饭。令吴阳羡慕的是,小两口居然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五百多元!刚结婚就买了电视机,好霸道。

逛新产品展示会,罗家良也来了,乔晓芹正在上班。他们先在云山厂的展台找到了张光民和杨天民,云山厂的喇叭箱一下子就把吴阳吸引了。

那台喇叭箱样品,像一张捷克式小书桌;酱红色的清漆面,四根八字脚,左边是音箱,右边是电唱机和装唱片的抽屉。电唱机的盖板关下来,就与左边音箱的台面合成为一张长方形桌面,结构简单又美观适用。铁锈色音箱布,缀有深色彩线和亮点,被低音声波振得直打颤,音质特好。

张光民吹嘘,采用了什么新技术,叫啥子“运算放大器”。其实,管它啥子技术、什么器,直觉听、直观看,悦耳又悦目,就够了。

张光民又放了一《巡逻兵》,那气势和节奏,还有重低音的震憾,一下子就吸引过来好大一堆人……

“你想买呀?”李山陵说,“叫他们卖了不就行了。”

“如果在室内放,效果还要好一些。”杨天民也有推荐的意思。

“要得、要得,卖给我算了,免得你们往回搬,劳神费力的。”吴阳也痛快。

杨天民挑逗说:“找女朋友拖拖沓沓的,相中喇叭箱就这么急性了?”

杨燕开玩笑:“算不算数哦?万一今后女朋友不满意,又得重来哟。”

“你想要,我们就打个成全,免得我们再往厂里头搬。厂里的定价是一百四十块钱。”张光民说着,立一根手指头在嘴唇上嘘了一下:“我去请示一下我们厂长。”

“成交、成交,”张光民回来了,“一百二十块,钱没带够可以不忙交,反正我作了保。”

行,下午我就来搬,正好我们在这个广场上车。”吴阳高兴极了,“你们带的那几张唱片,也一起送给我嘛!”说着,他就把那些唱片塞进了抽屉里。接着,又殷勤地给每个人撒了一支香烟。

“我们再逛逛,还要买几张唱片。”吴阳和李山陵他们说着就离开了。

东方红广场上说是新产品展示,其实,好多企业只是把柜台换了个地儿,照样卖旧货。

吴阳的那一只喇叭箱又在引吭高歌:“古老的东方有一条河,她的名字就叫黄河……黑眼睛黑头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另一个展台,电子音乐震荡出来的声音,像一串一串的蛙鸣;在轻音乐背景曲中,“咕哇、咕哇”地鼓噪,令人感觉到现代的天籁气息。社会展真快啊,科技创造福利,新鲜玩意儿令人目不暇接。

罗家良也在准备结婚了。犹豫了好大一阵,在大家的撺掇下,他也花七十五元,买了一部小三洋录音机……

中午时分,吴阳叫罗家良和李山陵都回去了,他要陪张光民和杨天民。

刚分手,吴阳就遇到三车间的一帮年轻人,说是“杀馆子”,要去望江楼喝酒。他们正要从广场边那一坡大石梯下去。

鲁建军和牛大川两个人,热情地拉吴阳也去喝酒。他们很真诚,不说啥原因,有些神秘,叫吴阳只管跟着去,有人出钱。直到回过头来邀请的人多了,吴阳感觉盛情难却,他就当真了。

望江楼在万安大桥的桥头,伫溪河边。坐在餐厅里,右边看得见滚滚长江,左边看得见“石琴响雪”,万安桥上熙熙攘攘,感觉很爽朗。

与三车间的人不是特别亲近,吴阳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左边的“石琴响雪”。“石琴响雪”就是一座天然的石桥,像一把琵琶琴的琴身;石桥底下激水喷涌,洒一片白色的浪花,就像哗哗响的白雪。“石琴响雪”又叫“天仙桥”,据说还有一段涉及到鲁班的典故……

大家围了一只大圆桌,直到喝得都说酒话了,吴阳才搞明白原委——这帮家伙,在车间的一个旮旯里,撞见了叶庄与杨霞偷偷接吻,杨霞还是个学徒工呢……他们谁也没有声张,就敲诈了叶庄二十元、杨霞五元的封口钱和保密费。

喇叭箱在车库卸下来以后,是汪向东和刘志安帮忙抬回和尚庙的。刚刚落位,汪向东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唱机的盖板……还是那一《巡逻兵》,他开到了最大的音量,一下子就把整座和尚庙给震撼了。好多人跑来看稀奇间顿时挤满了人。

汪向东和刘志安急匆匆去食堂吃了饭又来,刘志安还给吴阳打来了一份饭菜。

金元庆和林立伟你争我夺地翻看唱片国音乐资料唱片》,《奔驰在草原》,《巡逻兵》,《文学作品朗读专辑》,《台湾校园歌曲》,《相思曲》,《外国古典音乐》等等。直到每个人都听了自己挑选的曲子,大家才犹豫地先后离去。最后,房间里就剩下了吴阳与汪向东。

汪向东把放在窗台上的兰花草,端进来摆到音箱上头,显得很合适,清雅绝尘般的感觉。“你这盆兰花草越长越好嘛。”

“哪儿啰,是换上的新草。”

“听说你在小兰身上也出麻烦了?”

“是的,她申请调回常熟。”

“哎哟!”汪向东叹一口气,“爱上我们上海姑娘,就像是一场灾难!”

“小兰大概不会像耿露霞那么慌不择路。”沉默一阵,吴阳又说,“如果她真的找到比我强的,我能够安心。”

汪向东惋惜道:“呒没戏唱,要分手?”

“我啷个舍得?再争取嘛。书上说,爱情的力量是无敌的。”吴阳想了想,又说:“四年师兄妹的感情,不是随随便便就断得了的。”

“上海人是庸俗的唯物主义者,把现实利益看得太重,把精神价值看得太轻。”

“见利忘义,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鄙视的,却是很现实的。最少的幻觉,最多的实际,这也许正是你们上海人的优点。”

“不要把爱情看得那么完美,上海女人是把爱与情分开来处理的。”

“怎么理解?”吴阳觉得新鲜。

“爱情的重心本来就在感情上,爱是跟着感情走的,有感情就产生爱。而上海女人是感情跟着爱走的,有爱就产生感情。”

“上海女人爱什么东西?”

“具体的生活利益。”

“本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吴阳若有体会地说,“上海女人是西施眼里出情人?”

“对了,有点儿这意思,”汪向东说,“在爱与情生矛盾的时候,她们会把爱放在第一位,就奋不顾身地去爱自己所爱的物质利益。她们认为,感情是靠不住的,而利益才靠得住。”

“其实,就是把情感与婚姻分开处理嘛。物质生活是第一性的,利益左右感情,存在决定意识。”吴阳想来想去没得哪儿错啊。”他咂模这里头的奥妙,反倒觉得上海人其实很理性,“所以,上海人创造了一流的城市文明和物质成果。”

“她们对感情问题的处理却是草率的。”汪向东忿忿地说,“最终吃亏的,就是钟情重义的男人。”

“不说这事儿了,”吴阳打住他的话头,“我俩都很倒霉,要去采摘‘厂花’,多荣耀哇,以为碰上桃花运;殊不知,遭遇桃花劫!”

“不说了、不说了,祝你好运。”汪向东又打开电唱机的盖板听一段就走。”他信手放了那一张《文学作品朗读专辑》,选了高尔基的《海燕》。浑厚又高亢的男中音,把音箱布振动得颤抖——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一堆堆乌云,象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象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海燕》与爱情无关,吴阳和汪向东却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吴君妹站立在那张大制图台面前画图,描图室里静悄悄的。

制图台左上角贴有一方形的色调板,左下角贴有一方形的图表,中间横杠着一道划线尺,划线尺上靠着三角板和分度规。她手上拿着云板、延伸杆和鸭嘴笔,全神贯注于工艺绘图,专心致志在自己的生活上。她身后的档案柜上,铺开叠放着好几张大图纸。

宽大的设计桌正面墙壁上,贴了一张陈旧的《沙家浜》彩色剧照——阿庆嫂,春来茶馆,芦苇荡……

安静了好久,吴君妹的左手车动了一下制图台左下角的调整把手,同时,又用左脚踩了两下高度调节踏板。偶尔听见鼻吸声,她不经意间扭头看了一眼师父杨瑜英,她居然静悄悄的在垂泪。杨瑜英坐在桌面绘图板前,绘图板上用三棱比例尺压着一摞信纸,她对着那封信在垂泪。

杨瑜英一向利落痛快,吴君妹从来都没看见师父哭过,今天怎么啦?她把手上的绘图工具放进仪器盒里,转身轻步走过去,把门后面挂着的洗脸帕递给她。

“那儿不舒服啊?”吴君妹俯身看看师父的脸,又看看那一封信,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沉默一会儿,杨瑜英一吸一顿、轻轻哽咽道:“这是吴阳写给小兰的情书,我看了总是想哭。”

吴君妹心头明白了,是吴阳的信把师父给打动了。她殷勤地给师父参一杯开水,轻轻放在斜面绘图板顶头的平面上。吴君妹无话可说,她知道小兰想调回常熟,这头又舍不下吴阳。失去哪一头都觉得心痛,真是难啊!

“情投意合,吴阳是靠得住的人啊。”杨瑜英显得痴呆,喃喃自语。

“我要是小兰,我就嫁给他。”吴君妹坦白地说。

“小姐养到一百岁,也是人家人。”杨瑜英眼睛红红的,像是呓语。沉默片刻,她又叹道,“叶落归根呐,难啊。”

吴君妹轻轻说:“我们上海人总是把事情想那么远,可是眼前怎么办?我们今天就不活啦?”

“是啊!”杨瑜英感叹道,“人是活在今天的,没有今天就没得未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办公大楼也是静悄悄的。楼下大马路上,地区邮电局的机要专车驶近石梯口停下,那是一辆黄棚布的北京吉普车。一个工作人员从小车上下来,抱了一摞机要邮件,咚咚咚登上了四楼的厂部办公室。

谢培元从门外路过,他把头伸进来望一眼,回头拉上门又走了。

“这个工厂啊水又缺电,没事儿干,半死不活的。”杨瑜英有气无力地嘀咕,“老刮下马风,一会儿说搬这儿,一会儿说搬那儿,哪是个成家立业的地方嘛?”

“工厂靠不住,人靠得住就行嘛。”吴君妹轻声说。

“你也认为吴阳好?”

吴君妹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他与晓剑关系好,你抹不开面子哦?”

“晓剑和小兰都抹得开面子,我有啥抹不开的?吴阳确实好嘛。”

杨瑜英轻轻把那封信推了一把:“你看看他的信,看看嘛。”说完,她拿着帕子开门出去,在走廊尽头的水槽上打开水龙头,把脸洗了一把又一把。

杨瑜英回到描图室的时候,吴君妹正读到一半,她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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