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畿要地,旭城自是比赤水城更为繁华兴盛,街道上人潮熙攘,华楼高阁鳞次栉比靡丽辉煌。
端木敬忠虽仅为二品官,宅邸却已堪比赤王府,可想这皇城中王孙贵族府上更是怎番奢华。
鸢尾却毫无游历京城的兴致,整日除了跟师父学习宫廷礼仪诸事,便是独自对着南方天际发呆。遥遥眺望的窅然目光,郁结难舒却又隐含希冀,仿佛有人在那遥远的一方守护着她、等待着她。
端木敬忠是个久经官场沉浮的奸滑之人,鸢尾入府为其女,表面对她礼遇有加美其名曰加派人手护她安危,实则便是安插亲信予以监视,将之软禁于府中不得踏出半步。
她可是赤王派来要以他女儿之名,要送入太子宫里的人,若有何闪失的话,将危及的可不仅仅是他的头顶乌纱。
秋去冬来天愈寒,端木府高墙之内除去四季常青的参天巨树,百花芳草均已凋落殆尽。
自背井离乡远赴赤地后,身处南方数年的鸢尾已许久未见冬日飘雪,于是入冬以来便整日盼着天降瑞雪。
日升皇城这年迎来的第一场雪自天未亮开始徐徐飘落,当天际通明之时,已是漫天大雪如鹅毛纷飞的壮观景象。
鸢尾清早醒来听婢女说外面已是冰天雪地,立时仅着菲薄寝衣便跳下床榻跑到窗边,一把推开乌木窗格。清新沁人的爽冽雪气扑面而至,原本的玄木干枝仿佛一夜间开出千万树梨花般满枝雪白,恍似还飘散着淡淡冷香。
柳絮轻烟般的雪花仍自悠悠飘散,如朵朵硕大的花瓣自天际摇曳纷纷。
直至未时雪势方歇,鸢尾独自走出房间踏入园中的皑皑雪域。当感触到脚下软绵绵若厚毯的雪地,吸入满腔清冽透彻的雪后空气,她恍惚间仿佛重归魂萦梦牵的家乡,又见到母亲正在竹篱小院门口等着贪玩的她回家。
正自陶醉的鸢尾忽嗅到一缕清新花香,思绪为之一转,想起曾听闻府中有一处梅园遍植各种梅树。
幸好只要不出端木府,她尚可于院落间自由穿梭,寻着浸入心肺的清香,信步而行踏雪寻梅。
端木府中梅园位于北端,由于突降大雪,奴仆们皆忙于清扫出入要道,因而乏人问津的梅园便空落下来,深及小腿的厚雪一动未动地保持苍茫无痕的雪面。
望见傲立雪中点点嫣红或青白粉女敕的梅花时,鸢尾不禁自喉间溢出一声赞叹,不顾几步踏下便濡湿了锦绣靴袜,满目只余花色地一步步走入梅园深处。觅得梅林中心处一座檐角飞扬的赏梅亭,她即刻疾步入内,顽皮孩童般将地上积雪踢出亭外。
雪色纷散漫天,映着破云而出的金色阳光,点点璀璨耀眼。
她渐渐踢得兴起,欢快的笑声清亮如黄鹂出谷。
有多久没这般畅快的笑过了?她本就该是尽情欢笑的年纪,却偏偏承受了太多让她无法无忧欢笑的负累,那般沉重而压抑,压得她仿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鸢尾仰首望向南方天际,目光霎时幽怨柔和下来——他已回到赤水城了罢?
正是梅树芳菲满琼枝的时节,疏影萧萧的女敕绿冰枝间,清冽欺霜的朵朵娇小梅花迎风傲雪而绽,幽幽寒香浮于冰雪间。
自古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咏颂,然而谁又知她寒风中独自绽放美丽的孤寂?
“即便受人赞赏,你也是苦涩无奈的罢?”
鸢尾走出赏梅亭,背倚在墙边一棵乌黑的树干上,取出久未动用的竹笛横在唇边,随心吹出一曲,却是若霜雪姿态的清寒。
悲悲切切的笛声盘旋在梅园之中,随风飘落的花瓣也为其忧,纷纷化成千万点粉红青白的凄风苦雨自她身边。
回旋,痴缠,而后飘远,徒留残香迷离。
“好曲!只是太过清寒了些,听来分外惹人心怜哪。”
忽有男子醇厚好听的声音传来,鸢尾悚然一惊,左右探看却无人影,这才将目光落向雪白墙壁——难道竟是外面的路人?
“姑娘莫荒,在下只是途经此地,被笛声引至墙下,绝非恶人。”
鸢尾闻言愈加惊讶,自己并未言语,他怎便知她乃女子?难道仅凭那一曲……
“在下乃是凭适才那一曲百转千回的幽怨情肠,才冒然判断吹笛之人应是个纤纤女子,若有偏差还请见谅。”
由惊恐转为好奇,鸢尾忽然很想知道这个好像能读出她心声的男子,究竟何许人也?
回身抬头看向高过墙头的梅树,待瞥见树下墙畔的青石时,不禁心中一动。
“公子好耳力,只是于墙角窥听他人私曲,似乎非君子所为。”
鸢尾说话间便将散落的青石堆叠到一处,凭借幼时顽劣好动养成的灵活身手,扶着梅树乌干踩上青石垒成的小台,略显笨拙地攀上墙头。
雪中被冻得泛红的双手搭在积雪覆盖的琉璃瓦上,鸢尾越过宽厚的墙头极力前倾探出大半身子,正欲向下窥望突然手下一滑,整个人跟着便不由自主的向下摔落。
自端木府隐蔽北墙之颠下坠的瞬间,鸢尾无比懊恼自己因一时好奇心作崇,就卤莽行动铸下荒唐错。
是因被软禁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太久了么?又是否,她早已起了逃离这牢笼之心?
因自高处跌落而发出的失声惊呼甫起,双眼紧闭的人儿却意外地摔入一方温柔所在,鸢尾浓若羽扇的睫毛轻颤,而后缓缓张开疑惑双眸。
入目所及,是张五官深刻犹如刀削的俊颜,被璀璨阳光映得仿若生出灿烂光晕。
浓墨染就般的剑眉轻扬,高挺直鼻下是张形状完美似笑非笑的薄唇,然而这张俊逸飞扬的面庞上最慑人心魄的,当属那双子夜寒星般的眼眸,似能将人的灵魂都看穿般的深邃。
“你没事吧?”
似被隐含促狭笑意的轻问唤醒,鸢尾这才惊觉自己正在这陌生少年的怀中,倏地羞得双颊绯红,挣扎着跳下令她窘迫不已的怀抱。
“让公子见笑了。”
鸢尾慌忙福身,低垂的眼眸映入少年罂粟红锦袍一角暗纹。
红袍少年摇头道:“不想在下今日竟是福缘不浅,不仅于雪中得聆妙音,竟还遇美人投怀送抱,当真奇谈一桩。”
鸢尾闻言脸色霎时一变,不悦蹙眉睥睨着少年道:“我只道有幸得遇知音,还尊你声公子,不想你却这般猖狂无礼好生浅薄轻佻。”
“你说谁浅薄轻佻?!”
红袍少年双目圆睁不怒自威,继而又傲然昂首道:“你身为女儿家,竟然翻墙来窥探陌生男子,这才叫浅薄轻桃吧?”
“你……谁翻墙窥探你了!”鸢尾霎时被气得脸色发白,愤然甩袖,“今日好生晦气,竟遇得你这无德小人,无端扰了本小姐赏雪的心情!”
红袍少年负手身后,扬眉挑高了声音,“哦?我倒当真没见过哪家的小姐,是攀在墙头赏雪的,今日还当真劳尊驾让在下开了眼界。”
鸢尾气得嘟起樱唇却又无言可辩,羞恼之下随手抓起团积雪,便奋力砸向那欺人太甚的红袍少年,而后转身便跑。
只是她在厚厚积雪中还未跑出两步,便觉得背后一痛,回首见那少年支着残留雪痕的双手笑得好不张狂。
鸢尾汹汹怒气直冲脑门,霎时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就地双手不停地抓起雪团,而后没头没脑便向那可恶的红袍少年狠狠砸去。
那少年自然也不含糊,同样抓起身边积雪回击。
虽起初是因一时之气两人才打起雪仗,但毕竟都是少年心性,不多时便成了不亦乐乎的笑闹玩耍。
连彼此姓名都不知道的一对陌生少男少女,纵声大叫大笑着在端木府高墙外的小巷里追逐来去,不仅踏坏了平滑无痕的雪面,且不时震得墙内梅树上的积雪簌簌坠落,映着灿烂阳光闪烁成点点银色光芒。
闹了近半个时辰,鸢尾终于体力不支地倚着墙壁,摆手道:“我累了,咱们暂且休战罢!”
红袍少年扔掉手中已揉好的雪团,笑道:“姑娘好生蛮不讲理,突然偷袭在先却又擅自便要‘休战’,当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鸢尾轻哼一声,双手贴在红彤彤的脸颊上取暖,侧目瞥向少年,心中惘然。
她竟与这陌生少年笑闹这许久,她竟得在这瞬间放下了心头那重愈千钧的负累,毫无戒心地与个素昧平生的人一同尽情欢笑。
难道是这久违的冰天雪地,唤回了她幼时的无邪童贞么?
“小姐!”
“鸢尾小姐!”
墙内传来婢女们焦急的呼唤声,若醒钟骤然敲响。
“多谢公子。”鸢尾霎时目光一寒肃穆了神色,敛眸含首翩翩福身施礼,“小女子适才失礼了,还请洪量海涵。”
红袍少年茫然怔住,被这少女瞬息万变的模样弄得一头雾水。
他从未见过如此女子,前一刻还纯真无邪肆意纵情,奇迹般的让他疏忽了对陌生人的戒备之心,与之一同若孩童般尽情玩耍。然而后一刻,她又似名门千金般仪态万方,彬彬有礼。
然而不得不承认,比之现在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模样,他更喜欢那个畅快欢笑声若银铃的她。
如此清丽绝尘的女子,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精灵么?
“原来姑娘闺名是鸢尾,在下记住了。”
红袍少年扫一眼高墙,含笑道:“姑娘可需在下相助一臂之力?”
鸢尾回首看了看,若不能立时越过高墙回返,只怕日后在府中游走的自由也没了,“不知公子有何办法相助?”
红袍少年倏地欺近鸢尾,单手揽过她腰枝便腾空而起,转瞬间便越过高强落到梅园中。而后恋恋不舍地抽回手,子夜寒星般的眸子深凝她一眼,似要将那娇颜刻进心里。
“记住我,不准忘记。”
留下这样一句,在鸢尾仍自怔愣时,那抹灼艳如阳的红色已消失在墙头,如一朵红梅般飘落无踪。
恍然间,适才那离奇的际遇,仿若幻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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