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房中几乎从未动用过的纱幔重重落下,遮去屋外的明艳阳光。
军医蹑手蹑脚地来了又回,小心施治。
婢女们噤若寒蝉地抱出深藏杂室中的瑞兽香炉,燃上御赐的上等宁神香。
只因榻上人儿轻轻蹙眉,将军府中鸟虫一夜之间近乎绝迹,再无半点声响。
世界,仿似从未这般安静过,如若陷入永夜般沉寂。
“你们让我进去!师兄……师兄!你让我进去!我要看看你房里是不是真的藏了个狐狸精!让我进去……”
忽然,有异常清脆的女声,划破仿佛似已然万载的寂静。
鸢尾蓦然惊醒,入目所及是个陌生的房间,以及一个陌生男子的伟岸背影。
“胡闹!”
男子的声音异常严厉却刻意压抑低沉,“蕊儿,我不是下令府中所有人不得擅入此园么?你竟敢违抗军令?!”
甫冲进房内的娇蛮少女蕊儿闻言顿时红了眼眶,指着寝间锦榻道:“师兄,你果然在此藏了个狐狸精?枉我初听传言时还万分不信,想师兄你连皇上所赐美眷佳人也不屑一顾,怎会捡个女子回来便藏在房中?想不到,想不到你竟……”
“蕊儿,住口!她不是什么狐狸精!”
男子再次低吼一声,复又沉声道:“罢了,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哦,你是怕我吵醒了那个狐狸精是吧?”蕊儿气得玉指轻颤,“哼,我倒要上前看看,这狐狸精倒是有多美,竟把你迷得连唯一的师妹都不肯认了!”
男子轻叹一声,拉住她道:“蕊儿,你别再胡闹了,我几时不认你这师妹了?”
“几时?”
豆大的泪珠自蕊儿乌黑灵动的大眼中簌簌坠落,“师兄几时误过操练兵马?师兄几时接连数日对蕊儿不闻不问过?师兄又几时这般凶过蕊儿?都是在这狐狸精入府之后!自从她来了,师兄就变了!”
“蕊儿,我……”
男子欲言又止,满面无奈。
“两位可是在为我而争吵?”
鸢尾目光混沌迷蒙,强撑着虚软的身子自锦榻上坐起,歉然道:“承蒙将军相救,但若因此惹得夫人误会,当真折煞小女子了。”
火将军闻声猛然回首,却顷刻之间满面通红。
在他身后的蕊儿望着那清丽绝俗的女子怔愣半晌,继而又嘶声喝骂道:“你,你……你果然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鸢尾愕然垂眸,登时低呼一声——原来她坐起时身上丝被滑落,露出了那未着寸缕的光luo身子。
她匆忙拉起丝被掩去尴尬,慌乱道:“我怎会……我的衣服呢?难道是……”
火将军微黑的脸庞已然红透,垂首敛目不敢妄动,闷声道:“是我让婢女帮你换下了污衣,因隔几个时辰便要替你换洗身上伤药,固而她们一直未再为你换上新衣。我这便去叫她们来为你更衣。”
言罢,他便拉着仍自忿忿不已的蕊儿走出寝间,徒留下羞得无地自容的鸢尾颔首呆坐。
直将蕊儿拉到屋外庭院之中,火将军方才长吁口气,仰望着漫天繁星悠悠道:“蕊儿,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提到过无数次的那个女子?”
蕊儿猛然抬眸,几分慌乱几分忧伤,“难道她……”
“不错,她便是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寻的那个女子。如此,你可懂了?”
火将军不待她答话,调转话头道:“今早烨磊殿下收到信报,掩翠城一带有兵马正秘密集结恐意图不轨。殿下已先带兵北上,我暂不能离去,你便代我先领一队兵马前去相助吧。”
蕊儿眼中怒火已悄然消逝无踪,徒留夜色般凄凉无奈,“蕊儿领命,还望师兄……多多保重。”
火将军心中一酸,不禁目露柔光地轻拍着蕊儿肩头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切莫受伤了。”
“是,蕊儿明白。”她匆匆点头,不敢再多留恋那永远不会专属于她的温暖转身而去,欣长身影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火将军望着那孤凄背影久久,微蹙的眉心依稀锁着几分歉疚。
许久后,他仰天长叹一声,回身走进屋内。
婢女们鱼贯而出,寝间内的鸢尾已换上崭新的软缎绸衫,倚着榻边竖起的软垫坐起身,瞥见火将军渐近的袍角霎时面惹桃花,低垂着头羞赧不语。
“身上的伤可还疼?”
他问,她摇头。
“告诉我,是谁伤你如斯?”
他又问,她惑然抬眸。
“我问的是你心上的伤。”
他坐于榻边温柔似水的关切目光令人不禁迷醉,他缓缓抬起粗砺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上她憔悴却仍娇女敕的面颊,“阿曜是谁?为何你在睡梦中仍不断唤着他的名字?他便是伤你心之人么?”
鸢尾瞬间瞠大的双眼中写满惊愕——她竟于睡梦中唤着阿曜?为何不是烨磊?为何会是阿曜?难道在她心中最牵挂的男子已不再是最初的那个人?
“若不愿讲,便日后再说吧。”火将军黯然垂首,声音却愈加坚定,“但日后,我定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伤你分毫!”
“你,究竟是谁?”
鸢尾猝然伸出双手,牢牢握住脸颊边满布细碎疤痕的大掌,眼中晶莹泪光闪动。
虽时隔已久,但这面容轮廓,这语调,这气息,明明那般熟悉……
火将军僵硬的脸庞上缓缓漾开浅笑,轻声道:“你既已猜出,缘何还要问我?难道竟是不信我了么?”
“当真是你?”
鸢尾声音哽咽颤抖着,心底盘桓已久的疑惑刹那间清若明镜,随即她嘤咛一声跪坐起身,倾身展臂紧紧拥住他粗壮脖颈喜极而泣,“烜儿,你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可知姐姐想你想得好苦!”
铁骨柔肠的火将军霍烜也不禁潸然泪下,环抱起鸢尾纤细的腰身,呜咽哑声道:“姐姐,你可知烜儿也找得你好苦啊!”
鸢尾已然泣不成声,只得将霍烜拥得更紧。
幼时往事恍若昨日般历历在目,却又仿佛已然隔世般漫长遥远。
“烜儿,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偎在他怀中哭了许久后,鸢尾稍稍退离那温热怀抱,梨花带雨的娇颜仰望着虽仅十几岁,却已褪尽少年稚女敕之气的霍烜。
霍烜郑重点头,“烜儿发誓,便是死也不离开姐姐!”
“不,我不要你死!我答应过霍婆婆,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鸢尾重又倚进霍烜怀中,冰冷的身心都迫切地汲取他身上令她心安的温暖,“带我离开这里好吗?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一个没有烽火狼烟的安静所在……”
“好。”
霍烜双目轻阖,嗅着她发间清新香气嘴角微扬,“只要姐姐想去哪里,烜儿便跟去哪里。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有姐姐在,哪里都好。那我俩何时启程呢?”
鸢尾仰首迟疑着问道:“还要带上……将军夫人吧?”
“将军夫人?”霍烜愕然怔愣半晌方道:“你是说蕊儿么?”
鸢尾弯起唇瓣点点头,霍烜哑然失笑,“蕊儿是师父带我离开赤地两年后所收的关门弟子,他本无意再收徒,因蕊儿是他故人遗孤方才收了。她只是我的小师妹,并非什么将军夫人,姐姐多虑了。”
霍烜温柔垂眸,凝望着鸢尾微红的诱人脸颊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将环在她腰间的双臂收得更紧一些。
鸢尾忧声轻问:“可你已是深受赤帝重用的火将军,为了我抛下大好功名与锦秀前程,值得么?”
“大好功名?”霍烜冷哼出声,“我霍烜何曾将这些虚名放在眼里过?别说这小小的将军之衔,为了姐姐,便是让我粉身碎骨也无所憾。”
“烜儿!”鸢尾猝然抬手捂住霍烜之口,“别再说什么生死之事了好吗?我很怕,我不能再次失去你了……”
霍烜手忙脚乱地小心抹去鸢尾瞬间滑落脸颊的晶莹珠泪,叠声道:“好好好,是烜儿错了,日后再不跟姐姐说这些了。”
鸢尾重又枕回他宽厚的胸前,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仿佛心中再没什么事可惧怕,“燕大侠可还好?”
“师父也有要守护的人……”霍烜一手挽住她腰身,一手揽着她肩头,应道:“一年前,他说已将必生所学尽授于我,日后精进则需我自行参悟,而后便与我相别远去了。”
“哦,我看得出你那师妹已然倾心于你,你竟还未发觉么?”
在无比熟悉的气息中完全放松下来,鸢尾随手拈起他腰间玉佩入手把玩,无心道:“你也到了当成家的年纪,要不让姐姐去替你做个媒?”
霍烜倏地身子一僵,原本温柔无限的目光霎时锐利如刀,瞥向房梁暗影处厉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暖意融融的房间里寒光陡盛。只见一柄雪亮长剑自房梁一角直刺而下,杀气腾腾地直攻向坐于锦榻畔的霍烜。
霍烜别身将鸢尾护于身后,于千钧一发之际抽刀挡下凛凛杀招,定睛看去,一双子夜寒星般的眸子正满含愤恨杀气腾腾地瞪视着他,那凶猛戾气直若地府罗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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