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农氏族被北暹一举肃清后,与之相邻的月女国便不禁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与神女及众臣反复商讨过后,月女国王为保子民免遭若神农氏般被灭族之噩运,终决意向北暹谋求和亲联姻,以促成两国百年之和。
经多年几番使者往来洽谈,两国终于在始和六年商定,夏末时节将月女国遗萱公主嫁予曜帝为妃。
然而遗萱公主嫁入日升皇城之时,正逢南方连日暴雨致使旖江洪水暴涨,河堤溃决泛滥成灾殃及两岸百姓。
恍若月兑缰野马般的洪水可谓一泻千里,旖江沿岸数百里的农田、房屋被淹没,无数村庄被冲毁。百姓或被水淹死,或被倒塌的房屋压死压伤,而劫后余生的灾民们也不堪家园被毁及与亲友生离死别之苦,神智溃散,哀鸿遍野。
因而,草草接了遗萱公主入住盈雪宫,曜帝甚至未睹其貌一眼便即起驾南下,亲赴洪灾泛滥之处安抚民情。
对灾民的疏导及食宿安置,对洪水退后的修坝固堤,以及对收整农田重建村庄,一切的一切皆因有曜帝亲临督导而进行得井然有序,且是前所未有的迅捷妥善。而在曜帝巡视沿江各地期间,还查办了地方贪官十余人,铲除恶霸山贼等祸害百姓之匪类无以计数。
不过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北暹曜帝仁德英明、爱民如子的美名却已传遍九州沃土,人人称颂,得天下百姓诚心敬仰爱戴。
待得曜帝体察民情归来,已是初冬时节。
千乘万骑旌幡招展,逶迤十余里的大队仪仗进入旭城的这一日,全城百姓夹道相迎。焰火漫天爆竹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曜帝弃华盖车辇不乘,于随扈簇拥之中驾一匹油黑发亮的高头大马,受百姓之崇敬参拜,虽唇角轻扬,却不见半点笑意。
自南泰门而入,曜帝过流金桥于正安门前暂停行程,受满朝文武百官敬拜恭迎。而后经正安殿、和安殿入内廷,再于乾和门前受以宇文太后为首的后宫众妃嫔宫人参拜问安。
固此,虽是晌午便入旭城,然曜帝回到乾和宫时却已是黄昏时分。
已是一路风尘的曜帝不由得倍感疲惫,与宇文太后共用过晚膳后便沐浴更衣,入养和殿早早就寝。
转瞬间曜帝回宫已半月有余,却对月女国公主只字未提。
经宇文太后授意,内监总管安忠于这一日午膳后,趁皇上摆驾御林苑游览散心之机,暗中知会盈雪宫掌事宫女诗旋,请其主子遗萱公主到御林苑中恭候圣驾。
不料御驾一行才出乾和宫,阴霾天空中竟飘起雪花来。
安忠不由得心里一沉,冬天的御林苑本就无甚可看,如今又下起雪来,只怕这一遭那运道不济的月女国公主又等不到圣驾,无缘得见圣颜了。
“皇上,下雪了,可还要往御林苑么?”安忠小心问道。
曜帝缓缓抬首看天,任那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脸庞上,晕染开泪痕般的轻浅水渍,神色淡漠依旧地道:“如此雪色乃是给御林苑锦上添花,怎可不去?”
安忠垂首含笑不再多言,想那千里迢迢自西北月女国嫁入日升皇城,却苦守数月未得见圣颜的遗萱公主,眼下终究要否极泰来了。
本已芳草枯败的御林苑中,曜帝信步而行,淡漠的目光看着雪中那被宫人巧手制成的绢花绽放在颓败枯枝之上,更有栩栩如生的绢制花蝶点缀其间,别是一番精雅风景。
待被众宫人簇拥着行至园中御湖畔时,曜帝突然止步不前。
但见萧瑟清冷的御湖畔赏荷亭内,一抹白衣倩影独自凭栏而立。
湖面虽尚未结冰,然湖上荷花早已凋零殆尽,湖内锦鲤为避寒冷也已沉入水底。
当此寒冬时节,又逢漫天飘雪之际,她这般纤纤女子对着湖面孑然**,自不免惹人注目。
“她是何人?”曜帝眉心轻蹙,淡漠的神色令人看不出喜怒。
安忠展目向赏荷亭望去,而后躬身答道:“禀皇上,那是夏末时入宫的月女国遗萱公主,此时凭栏西眺,想是思念故乡了吧。”
“哦?遗萱……”
曜帝拉长了尾音,抬手止了身后宫人相随,独留安忠跟着走进赏荷亭。
“皇上驾到!”安忠尖细的嗓音因怕惊了佳人而压低了几分。
遗萱闻声翩然回身,窈窕身姿盈盈下拜,略带西北异族口音的轻柔嗓音道:“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见她头上虽点缀着暹国金银缀饰,却以异国长巾围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曜帝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亲往月女国时所见。
然而不经意间,一句“这里人的眼瞳竟都是蓝色的”猛然撞进心里,徒惹得他一阵心痛如绞。
“抬起头来。”
遗萱迟疑半晌方才缓缓抬首,掩在长巾下的容颜自是瞧不见半点,却使得那双澄澈纯净若天空之色的碧蓝双眸,愈加显得慑人心魄的绝美动人。
“皇上……”
听她柔声轻唤,曜帝麻木已久的心竟蓦然一颤。
他自己却也说不清那是怎般滋味,只道这异国女子当真带着些魔力吧。
曜帝俯身亲自扶起她,柔声问:“你为何独自在此凭栏远眺?”
遗萱黯然颔首垂眸,忧然道:“臣妾从未离家这么远,这么久过,又无福得见圣颜,便不禁想念远方的家人了。不想竟叨扰了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思念家乡乃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曜帝从未与哪个后妃闲谈多言,心知对这遗已然青睐过多却又难以自控,只得转念劝自己——她为异国公主,待之自当有别于其余后妃。
遗萱水漾蓝眸中映着曜帝难掩沧桑的俊颜,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可也有思念牵挂的人儿?”
曜帝猝然侧目,死寂已久的双瞳中迸射出子夜寒星般的冽芒,直刺人心,“这,不该是你问的事情。雪天寒重,爱妃还是早些回宫吧。”
以“爱妃”相称的他,讲出关怀的话语却是那般寒凉冷薄的语气,遗萱望着曜帝肃容的蓝眸中已隐现泪光,却仍力持端庄地福身谢恩道:“多谢皇上关怀,那臣妾这便告退了。”
遗萱才走出赏荷亭,便有诗旋与另一名自月女国随嫁而来的丫鬟,两相追随着回往盈雪宫方向。
但听身后曜帝阴沉着声音吩咐道:“今夜命董贵人侍寝吧。”
安忠高声应下,望着遗萱的目光却不禁惋惜。
任她千般聪慧机敏,却不知曜帝心上有一处是万万触碰不得的,若不是她提及那句“思念牵挂的人”,今夜定可承接荣宠。
可惜,可惜啊!
不仅安忠暗道可惜,追随遗萱的诗旋也连连惋叹道:“前面皆是好好的,怎地皇上突然便龙颜不悦了呢?竟又点了董贵人侍寝,真是气煞奴婢了。”
遗萱仿若无意地轻问:“那董贵人很得圣宠么?”
诗旋如实答道:“董贵人乃是吏部侍郎之女,是上届秀女中唯一得皇上开金口点名留下的。不知身藏着怎般狐媚功夫,竟令皇上垂怜有加,一个月里少说总有两、三夜是要被送到乾和宫侧殿的。”
“哦。”
遗萱貌似漫不经心地轻叹一声,蓝瞳深处却似隐着无限惆怅沉痛,“但见新人笑,谁闻旧人哭?”
诗旋并不知主子真正心意,讨喜道:“今年因旖江洪灾而停了届秀女秋选,娘娘您便是这内廷最新的新人。而这后宫无主,四妃之位又一直虚空,唯有您是正二品的妃子,自是后宫之主,您这最尊贵的新人不笑,谁还配笑?”
遗萱目光凄清地涩然一笑并不多言,却不禁回首望向那与她背道而行的人。
曜帝那般伟岸挺拔的背影,虽傲然于众宫人之中,却透出道不尽的孤寂清冷之意。
他,也是苦痛寂寞的么?
是夜,浸凉如水,清冽月光流淌在盈雪宫的染雪白玉阶上,耀出梦幻变的银光点点。
终年不冻的玉雪池中碧波荡漾,被月华点缀得灿若银河,当微风拂过,但见万点星光明灭摇曳,恍若仙境瑶池。
如此美伦美奂的清幽景致旁,遗萱正不畏严寒地怆然**,望着璀璨若星河般的水面悠悠失神。
“玉儿,你说,我此行究竟是对是错呢?”
沉默良久的遗萱忽然开口,诗旋已回房歇息,仅余自入宫后便与她寸步不离的随嫁丫鬟相伴。
这名丫鬟身姿极其修长,竟比寻常男子还要高挑些许,虽也是以白色长巾围住头脸,露出的一双眼睛却非蓝色,而是夜般的漆黑如墨。
玉儿看着遗萱并未答话,仅是摇了摇头,也不知要回应的是对还是错。
遗萱却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看玉儿作何反应,缓缓坐于玉雪池畔继续道:“我已这般年纪,却还要入此深宫妄图与那些如花年纪的美人们争宠,当真可笑至极,更理可悲至极呵。”
“玉儿,你是否早已看出我此行何其愚蠢?”遗萱这才回眸看向她,怅然道:“我的愚蠢执念,却害了你如此相随,当真……”
一语未毕,玉儿猝然上前抬手掩住遗萱的水润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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