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明六年十月,秋天已渐去渐远,但正午的骄阳,仍晒得人直晃眼睛,让人心生烦躁。通往宣州的官道上,一人一马急匆匆地赶着路。马上的人满面尘灰,双眼凹陷也顾不得修饰下仪容。已经三天三夜了,要不是怕身下的马受不住,马上的人可能连一刻钟也不会停下来的,即使如此,此刻心中仍焦急如焚。
刚食过午饭,宣州卫千户杜长言家的大门,被人拍的“啪啪”直响,“这个时辰谁拍门呀,真是烦人。”守门的小厮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眯着眼睛往外看了看,待看清扶着门、喘着粗气的人的面容时,不禁大惊失色,“乾爷!你不是跟二少爷打仗去了吗,怎么这会回来了?”杜乾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摆着手:“别问那么多,快扶我进去,我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三小姐。”守门小厮一看杜乾的样子便意识到事态紧急,不敢多问,忙上前一手扶着杜乾,又招呼院里的其它人将马牵进来,将门栓好。
这小厮边扶着杜乾往里走,边让旁边腿快的往二门里送信。
杜文玉服侍母亲阮夫人喝了药,躺下休息,一扭头看见身边的大丫鬟紫淑站在门口给自己使眼色,忙低下头替阮夫人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娘吃了药好好休息,我再去阿近那里看看,他一向淘气,也不知这会吃了午饭没有。”阮夫人低笑一声:“你哥哥和你小时候可没像他这样淘气,也就你治得住他。你去吧,我这里有林妈妈呢。”
待出了阮夫人房门几步远,紫淑方上前低声对杜文玉道:“小姐,杜乾回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小姐。”杜文玉一怔,杜乾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能有什么大事?压着一股子从心底冒出的不安沉声安排道:“领他到议事厅偏厅吧,我在那里见他,再让人把杜总管也叫去。”议事厅是杜文玉平时安排事务的场所,紫淑领命走了。
紫滕看小姐满脸凝重,刚听到杜乾回来从心底涌上的喜悦立马消失不见了,默默地跟在小姐身后。
杜文玉到偏厅时,杜乾跟杜府大总管杜源已经到了,正着急地等在那里。杜乾看到杜文玉,一下子跪到了地上,还未开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了,“小姐…….老爷阵亡了。”说完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众人均是一愣,半晌才明白“阵亡”的含意,紫淑脸色惨白、双手擅斗地接过杜乾手里的信交给文玉。文玉想拆开信封,奈何手抖的不成样子,费了好大劲才将里面的信拿出来,文玉一眼就认出是哥哥杜文远的笔迹,信的内容很简单,“父殁、心疼、保重”,六个大字像针似的扎进文玉心里,她只觉得眼前发晕,手中的信好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抓不住,顺着指缝掉在了地上。紫淑、紫藤呆愣愣地看向杜文玉,见杜文玉脸色苍白,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一边喊着“小姐、小姐”,一边抽涕起来。怪不得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好似什么事要发生。这几天担心的事终是变成了事实,虽早有心理准备,可此时心理怎么还是如此难受呢,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耳边除了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脑子中一片空白。那个将自己捧在手心如珠如宝的人,再也不回来了。
“小姐”、“小姐”这是谁在说话,半晌,杜文玉眼前方才渐渐清晰,只见紫淑、紫藤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满眼遮不住的焦急。自己这是怎么了,哥哥征战在外,娘亲体虚卧床,弟弟只是个四岁幼童,这样局面,自己更应该坚强起来才是,哥哥让杜乾把信交给自己,简单的六个字,不正代表他此刻的心情吗。父亲不在了,他跟自己一样难受,可他依然要在战场上战斗,一句“保重”,不就是让自己照顾好娘亲、小弟和这个家吗?如果自己不振作起来岂不让哥哥失望。自父亲和哥哥上战场那天起,不就想到会有今天吗。哪个战场不是尸骨堆起来的,前世今生,这种事自己经历的还少吗?想到此处,杜文玉心中渐渐清明起来,强忍心中悲痛,把手中的帕子按在眼角,擦掉眼角不停往下流的眼泪,然后清了清嗓子道:“我没事,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准将此事告诉夫人。”又转头对杜源道:“杜总管,杜乾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先带他下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吃点东西,再带他过来细细给我讲讲吧。”杜源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伸手扶起仍趴在地上抽涕的杜乾,退了出去。
紫淑、紫藤扶着杜文玉靠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满眼担心地看着自家小姐。杜文玉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免强扯了一下嘴角:“不用担心,我没事。哪一场战争不是尸横遍野。从爹爹和哥哥上战场的那天起,所担心的不就是这事吗?娘亲身体不好,这件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她,你们也把眼泪擦一擦,不要表露出来才好。”她刚才也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让杜源先带杜乾下去,趁着这个时间,自己也能平息一下,越是这时越要稳住,现在家里全指着自己呢。紫淑、紫藤低头称是,边抽涕边用帕子擦干脸上的眼泪。
不大会,主仆三人情绪渐稳。紫淑比紫藤大几岁,也老成稳重许多,担心道:“小姐,这么大事,恐怕夫人那边瞒不住?”杜文玉叹了口气道:“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住,娘的身子这样,只是暂时不叫她知晓罢了。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亲自跟她讲的。”停了停,对紫淑到:“你去悄悄寻一下林妈妈,今天这么大动静,估计她也听说了,将我的意思告诉她,让她这两天片刻不离地守着夫人。再去跟四少爷的乳母郝氏说一声,这段时间让她看好四少爷,身边片刻离不得人。如若做好了,等老爷的事过去,重重有赏。若是稍有差池,就不是罚几个月钱、打一顿板子的事了。”紫淑低头领命出去了。
又转问紫藤:“李妈妈一行人现在到哪处了?”紫藤道:“今天早上接到的信说是三天前已从安阳起程回来。安阳离的不远,一路往回走,照她们的速度估计明天,最迟后天应该能到家。”杜文玉点了点头。
这两年,杜长言和长子杜文远出征在外,阮夫人生小儿子时难产,自此身体虚弱,内院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杜文玉在操持,包括家里的田地、铺子。前两年外头乱,各处的店铺收益都不太好。好在今年战事已打到了川南,总算清静了一点,待局势稳定下来,这些个生意和田里总不能再这样青黄不接下去。杜文玉就起了心,想把家里的生意做起来。要做事,先得有人。可家里一摊子事,还有母亲和幼弟需要照顾,自己根本走不开。
幸好,自己身边的四个丫头紫淑、紫藤、依兰、华兰都是能干的,从杜文玉五岁起跟就在身边,读书、识字、习武,凡杜文玉学的,几个丫头都跟着学。再加上身边还有钱妈妈、李妈妈两个精明的妈妈,也是自自己小时候就跟在身边的,脾气禀性都十分了解。有了这几个能干的助手,许多事根本不用杜文玉多操心。最近为了落实家中田庄、米铺和酒楼的经营状况和弄清各田庄管事、米铺和酒楼掌柜的人品、能力,看是否能从中为自己再挑一个得力干将出来,毕竟自己对做生意是一窍不通,有个有能力的人帮衬着,总会事半功倍。前两个月杜文玉即安排华兰、依兰去对这些个田庄、米铺、酒楼进行实地考查,两个丫头虽然能文能武但毕竟年轻、阅历少,杜文玉不放心,所以又让李妈妈跟着去了,李妈妈以前帮母亲管过帐务,对此比较有经验。另又派了杜方、杜谨带着几个府中护院跟随保护她们的安全。算算日子,顺顺当当的话这两天应该就回来了。
不一会紫淑传话回来,告诉杜文玉,夫人和四少爷处的人都安排好了。这厢,老总管杜源领着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急匆匆吃了饭的杜乾过来。杜文玉没让他见礼,让紫藤给他搬了个小凳子,让他坐下回话。
杜乾又硬咽着,断断续续讲了,他们出征后的经历,杜文玉静下心仔细听着。
“老爷领兵出征后,主要负责押运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攻占颖北后,准备向桐城一带开拨,桐城是川南的外城,攻下桐城,川南就相当于攻下了一半。胜利在望,老爷和二少爷都很高兴。九月初八那天,老爷就率一众人马先将一部分粮草运送过去,二少爷带少数人押后。没想到半路遇到伏击,双方打了起来,虽然最后粮草保住了。可老爷左胸中了一箭。老爷被抬回大帐后,不让人拨箭,说是等二少爷来了再拨。可没等到二少爷回来,老爷就咽气了。二少爷连老爷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痛哭了一场。后来二少爷接替了老爷的军职。攻下桐城后,二少爷不吃不喝在军中临时搭起的灵堂里守了老爷一日一夜。拨营之前,二少爷就安排杜坤和小的等带着几个家将护着老爷的骨灰回家安葬。来时,二少爷特别交代,让小的先棺木一步回家告知小姐此事,说家中一切事情让小姐做主。”
战场上每打完一场仗,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一是尸体腐烂容易产生尸毒,造成瘟疫,另一则为了让死者入土为安,所以死在战场上的人基本上都是就地掩埋。也就杜长言这种有官阶的人才能被装敛运回故土埋葬,但路途遥远,加上气温炎热,尸体是不好运回的,只能一把火烧了,将骨灰带回。
杜文玉静静地听着,又问:“哥哥还交待了别的没有,爹爹的骨灰现到了何处?”。
杜乾摇摇头,“二少爷就说了这些。我们是半个月前从营地一起出发的,小的日夜兼程先一步回来送信,以他们的脚程估计后天早上能到。”
杜文玉又问了杜乾一些军中的事情,杜乾一一答了。杜文玉就打发他下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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