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梦圆 第七章 独饮脆弱

作者 : 顾欣然

二更天,黑沉的夜空下,国公府内小佛堂中,纤长雪白的十指并起,拈香一束。

不知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本色如此,那拈香的十个指甲苍白如冰面一般,没有一丝血色。

待得炉里的香束散发出青烟袅袅数缕,丝丝萦绕在佛堂里,空气中尽是静心安神的檀香气。

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妇人已经褪去了白日里的金钗银环、绫罗绸缎,只着了一身素净衣衫,一头及踝的长发只以一支极普通的乌木簪挽住。

走近细看,她长睫敛下,安静地一如这静谧的夜色;眉心却微微蹙起,似乎在祷告中还在为着什么人的处境暗暗忧心。

见她终于提裙起身,守在佛堂口的男子才谦卑地躬身禀告道:“夫人,不好了……”

回身就见老管家的头垂得极低,孟夫人心里一突,漏跳了一拍,不禁拧着柳眉问道:“怎么了?”

“夫人,小姐、二少夫人……她们……”管家不敢抬头,说话也异于寻常的气息不稳。

孟夫人缓步近前,心中却七上八下:老叶是孟府的老人了,性子沉稳,他明明在佛堂前等候有一会了,但仍然在说话时断断续续,不知会是什么骇人的消息,让他都这么犹豫。

她心中忐忑,但面上却未露分毫,淡淡地道:“慢慢说,慌什么?”

“小姐、二少夫人追梁公子去了!”老管家一咬牙,吐露实情。

“什么?”孟夫人一惊,一把扶住门沿,无血色的指甲掐入木的纹理中,“派人去把她们追回来!”

梁公子告辞去边关,这事她是清楚的,她并没有问他突然离去的原因,但还是特别吩咐了管家为梁公子准备行装。

她没问,于是可以劝慰自己--那人是大夫,去需要他的地方“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

思齐跟去,她还是可以劝慰自己--她纵然近几月乖顺了很多,但说到底毕竟还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疯狂的事她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只是,在孟夫人眼里,云心并不是个会跟着瞎胡闹的人,她未曾与自己商量便跟去了,这意味着--边关可能真的出事了!

一转眼,孟夫人的面色白得吓人,也如同她的指甲一般,白得有几分透明的薄脆质感。

管家抬眸就看见夫人这般骇人的脸色,在心底深恨自己无能,竟无法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为她分忧。

但他还是在静默一瞬后犹豫地回道:“可是……她骑去的就是那匹‘狮子骢’!”

他知道以“狮子骢”的速度,恐怕早已出了乾京,府中的马就算再快,也不可能在亥时关城门之前出城,更不要说赶上她们了。

孟夫人靠在佛堂前的回廊廊柱上,疲倦地向老管家摆摆手,示意他下去,让她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管家跟随她多年,对她一举一动的含义早已心领神会,纵然放心不下,但还是暗叹了一声,缓缓退入无边的夜色中。

孟夫人双手交叠,下颚抵在手臂上,抬眼望向前方,眼神里迷茫、担忧、无奈交杂在一起,汇成了只有一人独处才能透露的--脆弱。

这座佛堂坐南朝北,回廊的方向正对北方,那里战事已起,战况不明。

对于边关战事的消息,她既关心,但同时也害怕知晓。毕竟,那里有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那都是她在这人世间的至亲!

即使大媳姚淑娴再小心掩盖,她还是早就觉察出了其中端倪,命人调查了那些偷偷倒掉的药渣,再加上发现这批亲眷回京来的其实仅有淑娴一个,她就对淑娴隐瞒的“事”猜到了七八分。

毕竟在十三年前,她自己也像淑娴一样在途中遭受过暗袭;当年,小小的女儿软软的一团缩在她的胸口,那一杖劈来贯穿了胸口孩子的右胸,再多一分力气便能直达她自己的心窝!

这件事,一直以来,让孟夫人对小女儿心存愧疚,是她这个做娘亲的没有保护好尚在幼龄的女儿,而女儿的身子却成了她的“护心盾”!

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孩子浑身浴血,哭叫着在自己的心口抽搐晕去,她心痛地几欲死去,宁愿那一杖贯穿的是她的心窝!

如若救她的人不是昆仑大师,如若昆仑大师没有“回春妙手”,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孩子便会那样一命呜呼吧?那将成为她一生难以逾越的梦魇。

幸好,幸好,昆仑大师及时出手为小女止住了喷涌的血,挽回了她脆弱幼小的生命!

从那时起,她便向天发誓,一生虔诚信佛,只为了还这样一个“缘”!

那时,她匍匐在地、泪流满面地诚心感恩眼前那个仙姿卓然的老僧,请求他为这多灾多难的孩子取名,并庇佑她长大成人。

逆光中的老僧刚刚经过激烈的打斗,却衣不染尘,他一捋雪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方道:“敢问夫人,尊姓为何?”

她抬眸,毫不犹豫:“齐!”

老僧抿了抿唇,紧盯她抬起的半张脸,状似无意地倒吸了一口气,沉思着望向东边,东方正是齐地的方向。

他垂眸,已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模样,问道:“可是……‘齐地’的‘齐’?”

她点点头:“正是!”

他撇开头,再问:“夫人此去可是向东寻夫?”

她微微讶然,还是点了点头:“正是!”

“既如此,老衲就擅取这个‘齐’字吧!”?老僧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笑着道。

似乎怕她不理解,老僧双手合十地补充道:“祝愿小姐历经此劫后……能‘鸿福齐天’!”

从那以后,快满一岁还没有名字的小女儿便有了“思齐”这个名字,这个“齐”字包含了太多的含义。

后来,她到达刚收复的齐地,还在军中帐里住着的他听她提及女儿得恩公赐名为“齐”时,他有些不自然地模着满是青绿胡茬的下巴,沉吟道:“思齐,孟思齐……‘见贤思齐’,不错,不错!”

那一刻,她明明看到他的脸很难得地红了--他明白了什么,却没有揭穿。

以至于她看到他的家信提到“思齐”,或是从他的嘴里听到“思齐”时,心情是如少女一般甜蜜的。思齐,孟思齐,也只有在女儿的名字里--“孟”是他的姓氏,“齐”是她的,“思”是他对她的。

他甚少对她说情意绵绵的话,她也不曾埋怨什么。

至少在孤枕难眠的暗夜里,她会静静想到他承认了小女“孟思齐”这个名字,这本身对他那样一个木讷古板的男人就是一种“奇迹”!

夜风细细里,独坐回忆的孟夫人静静望向北方,眼睛轻轻一眨,满溢的泪水晶莹一线落下,她苍白的嘴唇一动,轻轻如呢喃:“思齐来找你了呢,你还好吗?”

……

听闻身后传来急促的“哒哒”马蹄声,一个焦急的女声远远追来:“喂,等等我!”

“喂……”似乎是因为没有得到回应,那女声变得更为焦躁,“早就跟你说好了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领头的一匹褐色大马并未有丝毫停顿或减缓行进速度的意思,上头的男子依旧微微俯子,“专心”地驭马狂奔。

“梁公子!”另一个女声尖细,在他身后。

见他依旧不理,女子不禁在嘴边环起了双手,拉长着声音喊道:“梁神医!”

这回,傲娇的“梁神医”终于有了点反应,不耐烦地回道:“你俩这么跟着我,算个什么回事?”

先前焦躁的女声便得充满戏谑:“让你领个路呗……”

“哼!”梁神医一听,又“专心”驭马去了。

只见他双臂一抖缰绳,再腾出了一手大力甩了甩马鞭,马儿吃痛,奔得更快!

“看我的!”身后的女子也一抖鞭子,那鞭子长过马鞭,在夜色里泛着幽幽鳞光,仿佛生于夜一般,与夜色相谐。

鞭子一对折,折痕处夹着一根黄黄绿绿的条状物,执鞭之人将那“条状物”伸臂放在身下马儿的鼻前某处--那是一个“只可近观近嗅,奋力向前才能吃着”的地方。

执鞭之人拍马催促道:“小白毛,快!”

果不其然,身下的马躯一震,暗夜中的风也迅疾了起来。

不过十个眨眼的工夫,鞭上的“条状物”已经可以接触到前面马匹扬起的马尾了。

“我说什么来着,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我的!”执鞭之人伸出空闲手上的大拇指对着自己夸耀道。

她身后的女子只端坐马上抱臂撇嘴,以示不屑。

看着已经与自己并行,隐隐有超越之势的“神骏狮子骢”眼巴巴地盯着某种开黄花的草,“梁神医”不禁满头黑线。

他目不斜视地憋了半响,终于忍不住看了旁边马上之人一眼,却见她“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不觉背后一凉,惊恐地问道:“你想干嘛?”

看她仰面大笑,笑得双肩夸张抖抖嗖嗖,“梁神医”拉长他自己的“马脸”,十分严肃地补充道:“你这样跟着我跑掉,他们还以为咱俩‘私奔’!”

“去你的!”身畔马上执鞭的女子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挑眉吼道。

看他之前说“你想干嘛”的时候,一副“被坏人盯上的良家妇女”的龊样,她那笑点哪里还扛得住?

至于说“私奔”?且不说这人一张“马脸”看着倒胃口吧,哪有人“私奔”还带上嫂子的?

云心本扬起满脸笑意,但还是轻咳几声,正色道:“我们就是去帮忙的!”

“梁神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撇嘴道:“我看倒像是去添乱的!”

见云心好笑地指指自己,又虚虚点点前面瞪眼的那个,“梁神医”耐心地补充说明:“当然,我说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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