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节点,美晴老师一定同往年一样,在清点她的宝贝库存呢。
志高俱乐部的女公关都必须修炼职业之外的一技之长,美晴老师在俱乐部发起人之外的身份是品酒师和美食专栏作家。
据说酒窖里头恒温恒湿,薛苗苗在志高工作五年,还一次也没有去过。因为酒窖涉及大宗贵重物品,所以这里的安保向来严密,要不是她在车上已经提前预约好了美晴老师,是注定要被库管小王拒绝到禁地之外的。
虽然极少照面,但小王显然知道薛苗苗的身份来历,他站起来对她说:“不好意思啊。薛小姐,按照规章制度您必须得在我这里登记一下,再去更衣室换了衣服才能进到酒窖里面的。”
前一条规矩薛苗苗倒觉得合情合理,可第二条规矩,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于是随口问,“还要换一次衣服?”
“这是规矩。主要是为了酒的保存环境着想。美晴老师说过,人的气息污浊,人的体温也高,不加防护地直接接触酒瓶和室内空气会导致美酒口感的偏差,志高俱乐部卖好酒,这是我们的招牌,丝毫的懈怠都不能够有的。”
小小角落里也卧虎藏龙,薛苗苗为他的理由所折服。乖乖俯去在记事本上做了细心的登记,小王很热情地为她进行了数据录入,志高俱乐部的管理井井有条,从一个细节上便可窥全貌。
薛苗苗在心底暗暗感叹,自己究竟到何时才能够像美晴老师一般在夜的世界里真正能够独当一面?
换好衣服之后的薛苗苗被放行到了酒窖之内,一脚进到这方神奇的领地,微微的眩晕感仿佛扑面而来,难道酒香醉人,人不饮自醉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来自武侠小说里的人物,踽踽独行在弱光的密室,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展着奇遇的探险。酒窖虽大,但胜在结构纵横有列,她一排一排放眼望过去,倒也不用担心会出现迷宫中的错过事件。
发现美晴老师时,她正站在架子前若有所思。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一支支红酒。好的红酒,不会经常拿出来擦拭瓶身的。而是客人要喝的时候,才取出来拂拭灰尘。
薛苗苗经常为客人斟酒和劝酒,对一些基本的酒类常识还是心中有数的。不过酒窖中的酒瓶上居然会落满烘托浓郁沧桑感的灰尘。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美晴老师发觉到薛苗苗的到来,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她的眼神里像漂浮着碎冰,头上的照明昏黄,越发显得整个人十分憔悴。
莫非美晴老师也会有职场的倦怠?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美晴老师问:“眼睛都肿了,又去看灵灵了么?”
苗苗点点头,打算马上对她说起和高湛程先生一并回来的事。
这种事情的解释工作宜早不宜晚。她既不希望美晴老师作为女人嫉妒她,也不希望美晴老师作为老板误会她。不论如何,再志高俱乐部的女公关工作仍然是目前生活的必须。
就在薛苗苗正要发言的时候,美晴老师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头:“虽然不知道苗苗要对我解释什么。但难得的清明假期,我们先谈些平淡一点的话题吧。”
她一愣,因为判断不出美晴老师的心理状态,也没有听明白美晴老师所说的平淡二字究竟指代什么。薛苗苗向来是个急性子,是那种在商场里买到心仪的衣服,都要马上剪牌穿走的类型。
美晴老师已经背靠酒架坐在地垫上了。她似乎早就准备和她促膝长谈,薛苗苗心领神会地坐到她身边早已经准备好的坐垫上。她尝试着用美晴老师的坐姿放松自己,但一格一格的架子硌得她背很痛。
薛苗苗不得已只好保持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动作。
美晴老师似乎惬意地睡着了,人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吧。厌倦了现在的自己,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每日置身于锦衣玉食的丰富物质,五光十色的翩翩人物,其实最让人感到压力。
如果浑浑噩噩生存的一个人忽然想到生命的意义,那么给自己一个理由不苟且活下去也会变得异常艰难。
这样心浮气躁或是心灰意冷之时,花艺师薛苗苗不就经常在瑜伽的冥想中让自己置身在美丽的花海么?
她说:“我也有这样一个慰藉心灵的秘密花园。在郊区的花卉基地里,我很喜欢一位女老板栽种的盆花,每次有机会走出城市去买花材,我总要矫情地在人家的花圃里待足十分钟。像美晴老师这种意志力顽强的女性,也会有突然很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么?”
美晴老师的声音有些喑哑,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久在空气湿度较大的室内停留的关系,她说:“我一直都是在自己和自己相处啊。所以有时候也会想象一下,会不会两个人生活更加美满一点呢。”
美晴老师轻轻地按住她的手背,问:“苗苗,你没有考虑过总有一天会结婚么?虽然苗苗现在刚刚步入职业的巅峰。可正是因为巅峰包含了太多坠落的风险,才更应该考虑到未来的出路。职业社交名媛之路,越到人生的末端,越是艰难,没有充分觉悟的人是无法坚持到四十岁,五十岁,甚至更久的。很多人在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选择放弃了。”
是呀!她都已经二十七岁了。
按照社会对于女人的一般评价标准来说,她属于标准的剩女之流。对照适龄的逻辑,往后的时光是必须认认真真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业内很多女公关也都在这个年纪或者更早开始考虑未来转型的退路的。而似乎女人到了接近三十的岁数,年龄的压力会导引出一系列心理的瓶颈,慢慢让她的人生开始趋于守势。
女人到这个年龄不同于进取的男人,社会给她的哪条路都只有保守的退路。这是一般社会事实,即使在号称男女平等的西方世界也没有任何例外。也正因为此,很多同行会想,反正在俱乐部的高薪工作已经攒了很多钱,权且用这笔钱当嫁妆,找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自此优裕得度过有生之年吧。
薛苗苗虽然不想低头承认美晴老师所说的现实,但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她的意见。
她问:“美晴老师。其实我今天想找您商量的事情,也是和结婚相关的。高湛程先生说他已经与您充分地商量探讨过,觉得应该将高氏儿媳的位置开放给更多的优秀姑娘。不限门第家世地选择人才。我很感激高先生把这个新奇的想法告诉我。您一直是我人生路上的导师。高湛程先生的意见也完全代表了您对豪门联姻的一般看法么?”
美晴老师终于愿意转头看着她,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光彩十足,甚至比平日里盛装出现在俱乐部的形象还要迷人而坚定。
薛苗苗被她年华浸染的高贵风采激出了一身冷汗。
美晴老师说:“苗苗。你何时变得如此在意外界的眼光和看法了。你一向生活得很有目标,我行我素,不是么?”
她被美晴老师一句话问到有些心浮气躁,于是匆忙辩解说:“对我有知遇之恩的美晴老师,还有一手将我扶持到头牌地位的高湛程先生怎么能算一般的外界呢?”
“是么?那你真的是因为结婚之事来找我商量的么?你不是因为单纯不想得罪高湛程先生的一番美意,不想失去高湛程先生这样的客人,才来找我,好让我帮你委婉拒绝高氏家族的么?既想从高宜臼的暗恋中全身而退,又不想失掉高湛程先生这么一位贵宾。如此奢侈的要求,我没有能力帮到你。”
薛苗苗被美晴老师的一番话拒绝到哑口无言。
但美晴老师对她的质疑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她问:“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职业女公关么?总之不会单纯因为来到俱乐部工作可以结识更多更好的男人吧。”
“高收入和好男人一项也不能少。”她俏生生地胡乱答,可美晴老师的眼光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目光滚滚像蜡油般烫钻着我的心事,竭尽全力地想要把她看穿。薛苗苗抵抗得辛苦,可她最终没有妥协半分。
为什么要成为一名职业女公关,又为什么要修习花艺?是为了获得一般女孩子无法企及的物质条件和人际圈子么?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摆出出身束缚,嫁入豪门从而给下一代完美的出身么?果真如此,薛苗苗又有什么不能对美晴老师坦率倾诉的?
俱乐部的女孩子,个个都把好男人和高收入当成奋斗目标。恐怕此刻,她最应该臣服于人生导师美晴老师的膝下,与她结盟,并请求她帮助,排除潜在的一切阻力,达成嫁人的美好心愿才对吧。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薛苗苗,那么活生生戳穿了她未亡人真面目的高宜臼可算作绝对的知己了。尽管他将她的生存意义斥责为固守滥情的姐妹传奇,他笑她在仇恨和偏执中囚禁**了自己,他甚至说她其实被灵灵骗得很惨。可薛苗苗毫不在意。
薛苗苗像个石猴一样,从天地间自然迸发而出,没有亲情的体认,不怕毁灭的伤害,更毫无在意别人的感受,甚至连世间女子最最执着的完美爱情,之于她来说,都只是俱乐部里吸引客人,留住客人的情趣游戏罢了。
美晴老师大约对她轻浮的回答极尽失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说:“苗苗,你和我不一样,我不结婚是因为我爱的男人他已经结婚,并不是我从心底排斥婚姻。我入行的那个时代,俱乐部文化刚刚在上城兴起,行内职业积累不足,从业人员往往因为情商所限,贪图一时利益,向客人们私下里提供授人以柄的**服务,积弊日深,陪酒女公关几乎成了酒后性工作者的同义词。所以,在我的同龄人纷纷隐退的今天,一家彻底与**易撇清关系的志高俱乐部诞生了。虽然不算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可作为一名经营者,我提供给了客人在家庭中绝对得不到的东西。我承认,站在一名职业女公关的立场来看,结婚并不一定是女人最好的归宿,已婚妇女的身份让我们瞬间失掉在男人心目中的朦胧神秘感,变得普通而平凡。但从业至今,我从未否认过爱情的价值。而苗苗你,选择不结婚,却仅仅因为薛苗苗根本就不爱男人,更不相信家庭的羁绊和温暖。没错,我鄙视那些终其一生从未得到过男人真正爱情而变得满口怨怼的女人,鄙视那些仅仅因为对未来的恐惧而背弃工作和梦想从此将就嫁人的懦弱女人,鄙视那些利用男人的感情和婚姻达成自己目的的狡猾女人,但我最最鄙视的是那些根本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的女人。苗苗,你是我亲手发掘,亲眼注视着走到职业巅峰的头牌女公关,不要做出让老师失望的事情。你比谁都更加清楚,在我们的世界里,招致死亡的根本不是利益的相悖,反倒常常是价值观的歧义。”
她垂下头去,耳朵里却止不住嗡嗡响,那是血液流动直冲头顶的声音。薛苗苗承认自己已经被美晴老师强大的洞穿能力震慑住了,她的话虽然句句堂皇,可她已经彻彻底底领悟了过来。想来,不觉得可笑么?堂堂美晴老师怎么会毫无目的地亲自去花店发掘一名新人呢?明明无数女孩削尖了头顶想要争取的宝贵机会,怎么可能轻而易举降落到对这个行业都知之甚少的人身上。
昨天早晨,她还在心底暗自嘲笑美晴老师鼓励自己抓住高宜臼男人心的做法幼稚可笑,笑她为了留住高湛程先生的爱意简直不择手段。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命运原来早在被美晴老师选中的那一刻便决定了。在志高俱乐部潜心修炼的五年,成长为更好的女人,成长为高湛程先生给独子高宜臼亲手准备的一桩人生大礼。想必这件事,高宜臼也同样被蒙在鼓里吧。不然以他的个性,怎么会对自己依然存有爱慕之心?
薛苗苗忽然觉得可笑,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事先安排好。只等高宜臼痴情的一味药将它变成现实。人们常说被人利用说明你还有价值,应该感到高兴,可她生平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绝望和愤懑过,哪怕知道撞死灵灵的凶手逃逸后,她也只是悲愤交加。
为时代人物所格式外的人生,没有抗争,也没有逃避,就轻而易举地被命运洪流卷走的无助感。
一切都不必再问了,在圈子里放出消息——高宜臼和高湛程父子大打出手的也是美晴老师。
她一定想让她的俱乐部嫁女风光一些,再风光一些,好让深闺的名媛们直嫉妒到落下眼珠子。
原来美晴老师口中“即便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能任人踩踏”的复仇方式最终是靠着一己之力将与自己有着相似出身的女孩子送入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