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的三月一如往昔,一城春|色,满城飞花柳絮。因当今圣上提倡读书,江浙一带的学子纷纷前往声名远播的杭城尼山书院求学。而上虞曹娥江渡口,早有领着书童带着一箱箱行李的学子登船前往杭城。
众学子年纪也不出十七、八的,又能前去书院读书,都是些士族子弟,因此娇生惯养,初次离家,便难免有些离愁别绪。更有一个面容清秀,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流了泪水,与对面的老人依依惜别。若是久居上虞的人便该知道,这锦衣华服、慈眉善目的老人便是上虞祝家庄的老爷,他善好施,虽是商户人家,却颇有几分文人的儒雅,待下人佃户亦是体恤。故而上虞的人大多是知道他的。
船家开始催了,依依不舍的小公子也只得上船告别祝老爷。
等船开动,却有一个相貌俊朗的公子纵马而来,那公子立在渡口,和船上的小公子挥手作别,口口声声说是自己不怪他了,还让他要好好保重自己。那小公子越流泪的厉害了。至于这俊朗的公子也不是别人,正是祝老爷的八公子。大家都知道祝家有八个公子,却不知那船上的小公子又是何人。
上虞的人只会对这个有一段时间没有露面的八公子感兴趣。
——前不久是这祝家八公子的大婚之日,女方又是上虞士族大户黄家。这祝黄二家联姻,红妆十里,绕着上虞县整整一圈,其声势浩大,羡煞了天下的年轻男女。这祝家又是善好施,本是婚宴过后,还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故而,不说这上虞县了,就是临近的十里八乡都知晓了这八公子的婚事!
就是这门当户对,让人津津道的大好良缘,谁知大婚那日,却丢了新娘子。后来知情的人传出来,那黄家女儿竟是随了一个男子私奔,抛下新郎祝家八公子!那准备时日长久的浩大婚礼简直成了打在祝黄二家脸上的一巴掌!黄家自愧教女无方,与祝家千万般赔礼,又在族谱上将女儿的名字给剔除了。虽是如此,祝黄二家非但彼此生了嫌隙,还成了大伙儿酒足饭饱后的谈资。
祝家八公子本是随着父亲经商在外,也时常去店铺查看,这不出了这般事情,他已经许久不曾露面了。也不知道那远赴杭州读书的小公子是他的什么人。
祝老爷看到自家强打着精神带着笑容的儿子,微微叹息,道:“英齐,你……”
“爹,我没事。”祝英齐笑的更加灿烂了,“我也想明白了,不是我的,强留也无用。爹要去店里查账吗?我和你一起去吧。”
祝老爷心想,这孩子一直憋在家中也不好,不如出来做些事情,兴许能把心思转移了。
父子二人谁也不提伤心的事情,倒是有说有笑去了店铺。
“那不是祝家八公子吗?看起来他倒是没事了……”
“能跟别人私奔的女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天下女人那么多,祝八公子非但家世好,人品相貌俱是一流的,谁说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
黄家女儿不愿意嫁,自有别人家的女儿想嫁。祝夫人是个要强的,一心张罗着给儿子另娶贤妇,并且是越快越好,时间长久了,还真以为自家儿子在乎那什么黄良玉呢!她心中自然是有气的,因祝黄二家是世交,黄良玉那孩子还是她看着长大的,没想到到今日却做出这般有失颜面的事情。到底是她看走眼!
祝英齐来给她请安的时候,她就将这几日看上眼的姑娘的画像递到祝英齐面前,让祝英齐好生挑选。祝英齐脸色一白,推说如今的他只想将祝家的产业做大,无意婚事。祝夫人一听,拍案道:“家中的事情自有你七个哥哥处理,你先将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再说!”
祝英齐便站在旁不说话。祝夫人急性子,道:“祝英齐!你莫不是还记着那个黄良玉?!一个苟且私奔的女人,让你丢尽颜面的女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黄良玉……良玉……
祝英齐面色虽没变化,两手却是紧紧握成了拳头。
“这些画像你好好挑选。如果挑不出来,那么,就让我来给你挑!”祝夫人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唤来丫鬟,搀着自己去后花园散心。家中九个孩子,祝英齐是最听话的,最懂事的,最不让她操心的……就因为一个黄良玉,她最体贴的儿子终日失魂落魄的,脸上的笑都少了当初的几分真切。祝夫人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眼前阶柳庭花也失了十分色彩。
她以为早日给儿子挑选另一门亲事,儿子便能早日走出阴影。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他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就病倒了,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良玉、良玉”。祝夫人知道自己不能再逼他的,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随了他们夫妻哪一个,却是个痴情种子!逼的紧了,只怕适得其反。
祝老爷安抚她道:“儿子痴情是好事,他不是笨的,总有一天会看清楚,走出来。”
但愿如此吧。祝夫人念了一声佛号,在儿子病榻边颓然坐下。再想起不让自己省心,女扮男装前去杭城求学的女儿,她越觉得头疼了。
——为人父母,真是为孩子操一辈子的心。
祝英齐病愈之后,见母亲不再提起成婚之事,两鬓却多了些许白,他心中难免愧疚自责,但一想到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为妻,一生一世,他又实在不愿意。于是,他越寻些子来逗母亲开心,却绝口不提成亲之事。
他一心一意于家中生意,年余间倒是将丝绸的生意做的极好,只有南方市场一直打不进去。只因北祝南叶,南方还有个百年大族叶氏,世代做丝绸生意,又扎根长久,若非叶家老爷年纪大了,且膝下无子,也不会只守着南方市场,只怕早早就占据了北方这边。祝英齐手里拿着上好的丝绸,又琢磨留几匹色泽好的给家人做冬衣。
煮酒的小火炉出“劈啪”的火星声响,祝英齐一怔,岁月好过,不经意间又到一年冬了。前不久母亲还在耳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九妹,他也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九妹在院子里玩雪仗,因他处处让着九妹,便落了下风,正是狼狈之时,与黄伯父一起来家中的良玉却见到了这一幕……当时的他真是尴尬之余又因见到良玉而喜悦。又因为想着几个月后,便能和这心爱的人共结连理,说出的话居然是结结巴巴的。良玉神情一如往昔淡然,只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话便与九妹去闺房说起了私房话。他自是不好尾随,眼巴巴地看着九妹朝自己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与她相携离去。
彼时的他以为良玉是害羞了,如今细细想来,良玉眼底一片冷漠和抗拒,隐隐还有些许抱歉。缘何他竟迷了眼,丝毫看不透……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放下丝绸,又是一声叹息。此时,七哥循着酒香前来,他连忙端起了笑容,招呼七哥进门。兄弟二人小酌一杯,祝七搓着冻僵的手,不知是因喜悦还是喝了酒的原因,总之粗狂的脸开始泛红。
“老八!咱们的机会来了。”祝七眼底泛着精光,“你不是一心要打入南方丝绸市场吗?”
“七哥是有什么好消息?”
祝英齐和祝七年纪相仿,两人又是有心专研的,因此对于经商这一方面很是有些话题。祝七喝完一杯,又给自己添上,道:“南方的叶家叶老爷过世了。听说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怕是不成气候。这叶老爷一倒下,叶家再无掌权人物。这不就是我们祝家的机会?”
祝英齐微微皱起眉头,道:“端午的时候我去过杭州,当时这叶老爷就已经病入膏肓,但叶家也不见有太大的变动,该运行的作坊绸缎庄都没歇业或是有其余动静。七哥打听好了,叶家还有什么动静没有?”
祝七知道八弟素来比自己心思缜密,听了他的话,他也想明白了,冷静下来,道:“八弟你的意思是……那叶家的小姐?”说完,祝七又觉得好笑,他摆手道,“这就更不能了!我打听过了,叶家小姐和我们的九妹同岁。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姐,怎么懂这男人的事情。”
祝英齐想起自家九妹哭鼻子撒娇的样子,也笑着摇摇头,道:“七哥说的是。不过我们还是再观望观望。探听清楚了再下手不迟。”
兄弟二人又说了半晌的闲话,祝七惦记着房里的娇妻,见天色又暗下来了,寻了个借口就和祝英齐告辞了。祝英齐看着匆匆离开的七哥,哭笑不得。七嫂是七哥自己相中的,如今两人成婚也有三年了,却还是黏糊的紧。兄弟几个都知道他这德行,一看天黑下来,不用他自己开口,都会将人哄回房里去。适才他想着叶家的事情,居然把这茬给忘记了!
祝英齐失笑一声,独自一人喊完余下的清酒。
分明是让人浑身热的酒,连连喝了几杯,却觉得身子愈的冷了。祝英齐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又是痴坐了一夜。
观望了一段时日,心月复飞鸽传来叶家的消息,说是叶老爷虽然倒台了,但是几个心月复却不离不弃,将叶家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这回几个兄弟都聚到了一起,商讨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叶家小姐必是寻了个有手腕的夫家,方能镇得住这富甲一方的产业。
不日,再度收到消息,却是说那叶家小姐的后母,有意将其许配给自己娘家的侄儿。这叶夫人的娘家乃是杭城大户,祖上出过几个大官,书香世代。虽不甚大富,却是他们这等商户人家比不得的。有梁家做靠山本是不错的选择,只是那叶家小姐以父亲过世守孝三年的原因给暂时拒绝了。
兄弟几人拿捏不准,只让人继续观察。
春日匆匆过去,炎炎夏日闷的让人提不起劲来。这几日祝英齐也犯了懒,一是北方的市场日渐稳定,南方还没消息传来,二是前些日子,祝夫人又起了给他择亲的心思,虽不如上次那般光明正大,却是越折磨人了。祝夫人一方面是不让他打理家中的生意,二是呢,让小厮祝福带着他又是游湖又是踏青,还经常会和王家的小姐,李家的姑娘来个偶遇……天知道他游湖的时候犯困,踏青的时候脚痛!哪里有心思去看那一个个娇滴滴含羞带怯,弱不禁风的姑娘——看着更加累了!这些简直无聊透顶的日子折磨的他够呛,他现在只希望在家里好生地休息休息……
祝英齐正百无聊赖的时候,门子来报:“八公子,有个自称是杭城叶家的公子哥拜见老爷。不过老爷和夫人去寺庙还愿未回,您看……”
“杭城叶家?”祝英齐立即来了精神,站起来朝大门走去,“快快有请!不、我要亲自去会会他!”
只见那叶家来人背对着祝家大门,正和四个手下说话。遥遥的,祝英齐见他一身月白色长衫,青丝如墨,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身形虽是瘦削了些,却难得一身气度风华。单单一个背影罢。
这时,那人听到了脚步声,微微一顿,便转过了身。
祝英齐一怔,早知道身形如此的江南男子必是长相清秀的,却不想此人眉眼盈盈,唇红齿白,又因神色冷凝似无情,平添一份清冷气质。对上自己的时候,他又露出一个合适的笑容,不显疏离却也没有亲近,道:“在下叶阡陌,敢问公子是?”
祝英齐眉头一蹙,虽是一身男装,眼前的人无疑是个女子。
敢将自己的名姓报出来,必也没打算继续隐瞒身份。偏偏又是姓叶……祝英齐顿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作揖道:“叶姑娘,在下祝家八男祝英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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