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奉我家公子之命,特来请沈二小姐于西北角竹亭一见。”茶亭里,石桌旁,一个面生的小厮,点头哈腰的瞥了眼神游方外的沈静璇。
她将飘忽的目光敛起,端起一杯清茗,粉唇微启,隐露贝齿,道:“陌生男子,不便相见。将我的原话转达即可。”
不远处的围猎场上,她那生的膀大腰圆的大舅莫等闲,正挥洒自如,与几个贵公子较量射箭之术。
可怜的梅花鹿,哎……叹息一声,她抬起头,却见那小厮仍然谄媚的笑着。
“怎么?你家公子还有什么交待不成?若无,你便下去吧。”沈静璇正要喝茶,却听下面有人在喊。
“表妹!你不是说今天要露一手的吗?快来,我给你准备了好些月兔!”大表哥莫启安汗湿了一身的短打,朝她这里一个劲的招手。
上一世,大表哥为了救她,血溅祭坛……
因而如今的她,可以拒绝所有人的邀请,却不可以驳了大表哥的面子。
取出手绢,擦了擦嘴,她轻缓的放下茶盏,避开那小厮的位置,起身去了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换上的碧叶白荷襦裙,并用纱绢将长发绾起扎好。
少顷,一身墨蓝色劲装的她撩开布帘,踏着蟒靴走了出来,月兑兔一般蹿向围猎场中央。
前世,她是最不爱打打杀杀的。那月兔,是北国特供。她连圈着它们都不愿意,更不用说射杀了。
即便在那时,她的箭术,已经甚过一般男儿的水准。
然而,这一世,不愿再次枉死的她,决定要狠辣。
秋风飒飒,吹乱她脑后的如瀑长发。
“嗖——嗖——嗖!”三声结束,场中躺倒六只月兔,每一只箭,都贯穿一对兔子的两双眼睛。
围猎场上的气氛,为之一肃。
很快,便有人叫好,掌声如潮。
这些别有居心的人,哼!将手中名为青龙的宝弓朝地上一掷,沈静璇觉得总算稍稍释放了一点憋闷之气。
“表妹今天的手气如此顺畅,何不再猎几只梅花鹿?也好叫那些刁钻小儿看一看,我莫家教出来的姑娘,个顶个的不让须眉!”莫启安高呼。
这一声,惹得在场的贵公子纷纷咂舌。
转过身去,睥睨着那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她利落地俯身,捡起青龙宝弓,搭上一只利箭,拉满弓弦,对准一群奔跑着的梅花鹿。
在其中的三只鹿即将连做一排的瞬间,她的玉指一松,射出了夺命之箭。
“嗖——————”一箭贯穿六目。
倒吸凉气的声音,响做一片。她扫了一眼场上,目光落到原本属于安国公夫妇,此时却空着的位置上。她的眼神不觉的微微一暗,却又及时转移视线,看向了一旁。
她那生的丰神俊朗的大表哥,正看着她赞许的笑着,还顽皮的竖起了大拇指。
勉强对着莫启安笑笑,她再次丢下弓箭,转身离去。
回到茶亭,一眼见到那小厮仍觍着脸站着,似乎一直不曾离去。
“我说了,陌生男子,不见。你听不懂?”凌厉的眼神一扫,她已向茶亭旁的帐篷走去。
那小厮却在身后嘀咕:“小的回过话了,可是我家公子说,叫小的转述一下他的原话。公子说:‘月儿,是我,清风。’”
本已撩开布帘的沈静璇,当即石化。
月儿,是她的小字,是闺名。上一世,除了父母兄姐,以及舅舅表哥,就只有一个人那样喊她。那便是——清风!且只在两人成亲后,她才告诉了他如此亲昵的称呼。
反应过来的瞬间,她的四肢百骸在同一时间颤抖起来。俄顷,她已是泪如雨下。
良久,待到心情稍稍平复了点,她仰望天空,将泪水逼退,因劲装上无处别手绢,只得用手擦拭未干的泪痕。整顿妥当,她松开布帘,颤声道:“带路。”
“小的遵命!”小厮笑得眉眼弯弯,引着她往人迹罕至的西北角竹亭走去。
一路神思纷乱,她叫自己不要慌,不要急,万一只是巧合呢?说不定在场的这些贵族公子里面,也有取字为“清风”的呢?
不不不,一定是他!是他!不然他又怎么知道她小字的呢?尚未及笄的少女,闺名被陌生男子得了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衣服也顾不得换,她便步履匆匆的越过小厮,奔向那竹亭所在。
围猎场的西北角,遍栽湘妃竹,风一吹,簌簌的响。
此时的她,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因而再大的风,也引不来她的一个眼神。
远远看去,那一座八角竹亭下,正背对着她,站立着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远游冠端端正正的戴在头上,雪白深衣随风摆动。不是他,又是谁?
只是,上一世,他和她要在半年后才会相见,为何这一世,却提早了好几个月?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焦躁,不安,惶恐,她的步伐凌乱到毫无章法。她加速迎上前去,对着那背影惶恐的喊:“清风?真的是你?”
朗眉星目的男子即刻转过身来,小厮见状自动自觉离去。
“月儿!”男子上前几步跨出竹亭,一把拥住眼前已届金钗之年的少女,浑身颤抖,声音哽咽,“月儿!果然,你也还活着。这就好,这就好。月儿,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我们的孩子!月儿……”
沈静璇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从惨死,到醒来,所有的困惑和迷惘,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原来刚刚结束的那一生,不是梦。原来那些个噩梦连连,沉沉如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的悲伤不安的夜晚,都是真的。
那么,她的良人,真的与她一起重新活过来了吗?
这一刻,不是梦吗?
是不是只要再次嫁给他,她就可以怀上前世她来不及看一眼的孩子?
可是,她好怕,好怕这一世会再次被陷害,被孤立,被株连沈氏一族,好怕最终她会再次被迫自尽于祭坛之上。
躲在前世的夫君怀中良久,她才问:“清风,我不是已经剖月复取子了吗?孩子呢?你怎么也重新活过来了?我不是说了不准你想不开的吗?那个奸贼不是答应我,只要我四选一,随便杀掉一个,就会饶了你们的吗?我杀了我自己,我做到了啊!你怎么可以抛下孩子,来陪我了呢?清风!你想叫我死不瞑目,又重活得糟心吗?”
“月儿,我跟你说过的,他的话不可信,可是你非要拼死一搏。孩子……”男子将她紧紧按在怀中,兀自仰望苍天,泪眼迷蒙。
神情悲戚的他,将要宣布对沈静璇来说,最可怕最痛不欲生的噩耗。